一位流水线女工开始写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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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瑚‍‍

一个女工如何写一篇本科毕业论文?

我最开始不知道怎么去写一篇毕业论文,不知道怎么定主题。我就去问我学姐,这个学姐是我读技能(专业)时认识的,我们一起学了母婴,就是月嫂班,她后面也去考了本科。她建议我选女性话题,一个是女性的就业难题,一个是女性就业歧视,这也是我熟悉的领域,周围都是女工姐妹。她说那就研究女性就业难嘛。

我找了6位女工做调研和访谈,她们有20岁的、30岁的、40岁的,包括未婚、已婚、离婚的,涉及的范围是比较广的。我们平时会随便聊两句,问问最近的情况。但是写论文又不同,要从她们的生活、工作、家庭,很多方面去了解很多东西。所以我会提前问她们愿不愿意,一般会在下班之后,她们洗完澡,或者是很舒服放松的一个时间段去采访。

写论文这个过程对我来说不是那么轻松,我以前不知道写论文有什么流程,要先选题目,写开题报告,然后还要查一些文献,需要是近三年的数据,最后再写论文。

我最开始也不知道整个女性群体的历史,你要写这个东西,就要研究女性哪一年出来打工的,她为什么会出来打工?我记得我爸爸妈妈一直在家里干农活,为什么后面会出来什么第一代打工潮,第二代第三代这种,我也很疑问。

后来搜论文、数据就知道,最早是(20世纪)80年代末,出现了第一个打工潮。当时也出现了“打工妹”,就是称呼我们这些外来的,从农村来打工的人。

大家的背景挺相似的,都是农村的,家里兄弟姐妹比较多,读到初中就不读了,出来打工。除了一个卖衣服的姐姐,其他人都和我一样,进过工厂,我们现在大部分人还是在工厂打工。

可能是第一次比较正式地聊她们的故事,我去访谈的时候,她们会一直说我能帮到你吗?说的(内容)好像帮不了你什么耶?她们很善良,会替你顾虑很多。

我最想问她们的是就业问题,因为我发现她们没有更多的选择,要么在工厂,要么卖衣服,最年轻的那个做电商客服。她们每天就是拼命地干活,连想一想下一步去干啥都没有。我问过她们,你一直在厂里干活,我说挣了钱之后,三到五年之后的目标是什么?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等我有钱了就去做生意啊。我就问,那假如你做生意不成功怎么办?她们说不成功就继续打工。我感觉就像恶性循环。

因为大家是没有很多消息渠道的。我们在工厂里,领导对你的要求就是每天干活就行了,产线没问题就行了。没有人想鼓励你做点别的尝试。

社会上好像也很难有一些渠道,或者推一些东西给这些女工妈妈。就算有了,她们能接触这些东西吗?能有时间去学习吗?我采访的一位45岁女工,是我推给她去学(技能班)这个东西,她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机会。

她是产线的一个小领导,也就是一个线长,她每个月要白班晚班这样倒班,我们要上10个钟,她可能要上12个钟,她领导就会觉得,我给你这个位置,你需要更多地奉献你的时间。她们就是天天干活,不是她们不努力,不爱学习,她们想学习,但给她们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写论文的时候),我跟她们是可以连结的,但我觉得社会啊,一些舆论啊,对她们是根本没有连结的,它需要的是年轻人。她们是被淘汰或者面临淘汰的人。

●广东深圳,流水线上的工人忙碌工作。图/IC photo

“跳坑”游戏

我15岁就出来了,到现在打工11年。当时我刚考完中考,和老乡一起到了东莞,我姐姐那时候在一家手袋厂干活,所以我也去了。这份工作是我觉得最累最苦的,那时候一天要干12个小时,遇上赶货的话,我还要通宵。刚开始做,我还不太熟练,所以每天下班了,我姐还要催着我练习。那个厂子也不正规,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检查,我们就要跑到旁边公园躲一下。

我当时就觉得太烦了,也不想干。我还是想着回去读书的。我还跟我姐姐闹绝食,一开始她也不管我,后面就受不住了,她跪着哭着跟我说,你不能回去了,没有书可以读了,你吃饭吧。我很绝望,非常崩溃。

我没有考上普通高中,我爸爸的想法就是,读中专或者职高那些都是浪费钱,前几年职校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新闻。我爸爸就觉得,既然去那里什么东西都学不到,还要去给别人挣钱,那不如自己给自己挣钱。其实如果他当时跟我说清楚这些事情,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说。

干了几年,我就从东莞到深圳,进了深圳最有名的电子厂,当时做仓管,每天就是做报表,发邮件,数一下物料数量,还是蛮轻松。但是那份工作内斗比较严重,加班很少,(工厂)要靠加班薪水才比较高,生产线的人一个月能拿四五千,我一个月就拿三千,自己都养活不了了,就走了。

后面又找到一个电子厂,每天要干十一个小时,半个月倒一次班,整个睡眠时间全部被打乱,非常痛苦。好不容易有休息日,基本上都是在睡觉,你根本没有精力做其他事情。所以干了三个月,我又回去那家(最有名)电子厂,相比之下,它条件还好一点。我才意识到,我们外出打工的人根本没有选择。我觉得自己像在玩一个“跳坑”的游戏,跳进这个坑,再使劲跳出,接着又会有另外一个更深的坑等着我。

2018年我报了技能班,这个是深圳总工会推出的帮扶计划,但其实很多工人是不知道的。我也是朋友给我推荐,她们也是工人,平常喜欢看书,经常去职工教育图书馆里看书,有工作人员就跟她们宣传。

我当时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啥都没有,但还是想上进,觉得自己也要努力,朋友也跟我说(学)技能也挺好,我们没有学历,也可以靠技能吃饭。我专门请了一天假去报名,先报的母婴班。

我那时已经有6年没上学了,但去学技能好开心,我认识了好多老师,他们都是罗湖医院的一些护士、退休的主任,还有博士,反正他们的水平,说的话跟工厂都不一样。他们会鼓励我,让我们去发言,哪怕你说的不好,你都可以去说。老师也很耐心,不像在家里或者上班那么压抑,不让你说话。我以前是不敢当众说话的,但我现在会说也敢说。

这些技能班是速成类型的,每门课程上几节课,我还报了养老护理、面点。当时我做了好多准备,专门去买本子、笔,还买了个包,就是用来装书的。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什么,我就记,一直记一直背,回到宿舍就天天写,鬼画符一样(笑)。

学技能学了两个月,毕业的时候我考了八九十分,我就报了大专,因为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学得也轻轻松松,而且当时自己也有点钱了。刚出来打工的时候,我每个月挣几千块,给自己留几百块生活费,其他全部寄回家。2018年的时候,我妹妹也快毕业了,家里没有太多要用钱的地方,我就存了一些钱。我第一次体会到别人说的那种感觉,当你有钱的时候,你就会有资本,有那种资格,你就觉得自己可以。

读大专的时候我还去考了驾照,因为听很多人说,驾照要在上大学的时候考,我也算体验了一下。

我最开始没有想着自考本科的,当时驾照还没考完,还要上班。但上母婴技能班认识的那个学姐一直给我发信息,天天问我又学了啥?我们班上几个人都是农村的,也都是从普工做起,这个学姐经人介绍,跳出流水线,坐办公室去了,技能班毕业第二年,她就考了本科。她当时还给班上另外一个女生也发过信息,但那个女生有三个孩子,小孩都顾不上了,也懒得理。

在工厂里,学习考试的人很少很少。生产线上流动性很大的,一些十几岁的(工人),他们在那里都干不长久,线长动不动就骂人,说的话很难听。都待不下去,怎么想着学习?

●向阳的学历档案 讲述者供图

流水线外的“出路”

刚进工厂的时候,我就想去采访一个上了十年班的女工,想知道她的状况是什么样的?我跟她相处了一两年,有时间就去问她,最后把文章写了出来。当时就觉得,她干了十年,唯一得到的也许就是社保再交4年多,到老就可以领一点退休金吧。

有些文章发表在关注工人的公益组织的微信(公号)上,偶尔会写一些,也不是很多,毕竟休息时间是有限的。写文章更多的是想去思考,为什么我们受了那么多不公平待遇?还有社会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我也写过一篇我妈妈的。我老家是湖南山区的一个村子,我奶奶非常重男轻女,我最开始是有个哥哥的,但出意外死了。后来我妈妈就不停在生孩子,她总共生了六个孩子,除了我哥哥,都是女孩。生到最后一个,我妈妈难产了,子宫都切掉了。之后我爸爸就一直带着我妈妈去看病。我小时候印象很深的就是,我几乎每天和我姐姐守在家门口,等我爸爸妈妈回来,每天都等到天黑。治了几年,我妈妈还是死了。

我姐姐读到高二出来打工,因为要供家里。但她自己当时都是一个孩子,没有人教她为什么要挣钱呢?为什么要顾我们呢?所以我姐姐很早就结婚了,因为她也想逃离我们这个家。

我论文里采访的姐姐,印象最深的是阿秀,她在电子厂干了快十五年,从一个20岁的小姑娘,熬到现在35岁了,而且她现在就是员二,正常干到这么多年,应该要升到师二了。她也不好意思问,得过且过,就一直熬着。(注:员工等级从低到高排列顺序为员一、员二、员三、师一、师二、师三。)

她一直想结婚,家里催婚也催得很严重。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相亲,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成。之前采访她的时候,她相亲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比她大七八岁,然后怀孕了。那个时候她是开心的,她说她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她父母已经老了,也说她该有一个家了。我在工厂里碰到她,就说你要穿那个静电服啊,她说有些女工穿,有些不穿。前段时间再碰到她,她说自己流产了,她很伤心,我也没有继续问。

她经常问我,说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我到底适合学什么呀?她觉得自己只是初中毕业,大专读不了,本科碰不着,学技能也没有时间。其实她有她擅长的东西,她学习能力很强,跳舞很厉害,如果她能捡起一些自己擅长的东西,她也是一个很厉害很优秀的人。但可能为了生活,还有社会的一些规则,我们有时候就被遮住了眼,就忘记了自己。

所以这篇论文我其实写得很崩溃。我读的是人力资源专业,论文去研究就业问题。但你说女工的出路在哪里呢?我是没有看到出路。我们出来打工,然后被要求结婚、生孩子,有些人有条件的可以把孩子接到身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打工,其他的只能让孩子做留守儿童。

我采访到的和我要写的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我发现有些东西我们根本无法改变,冲不破。肯定不能写没有出路啊,最多就写我研究了什么方向,然后希望社会多给女工一些支持,或者改进一些措施。

我找了一些参加活动认识的博士,他们说写论文有一些方法,跟我说了一堆。我就觉得为什么他们说得很简单,可这件事对我来说就那么难呢?我跟我朋友说着就哭了,怎么我写着写着更加不想写了。她说人家博士的要求比较高吧,你不要给自己设置太高的门槛,差不多就行了。所以写完就胜利了。

后面要答辩的时候,家里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的,一米七,170多斤,我说我没看上。我家里人又说他各方面条件都好,有房有车,说得天花乱坠,让我加微信慢慢聊。但是我就想挤点时间准备我的稿子去答辩,家里人就说我心气高。我爸爸说像你这样的人,就这样就好了,偏偏去搞这些东西干什么?这不适合你。

我希望我的家人能支持我一点,但并没有。从我出来打工到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就是在哭。

我今年1月底要(本科)毕业了,应该4月能拿到毕业证。我不确定这个学历能给我带来什么,最开始我是抱着圆梦的想法去读书的,我高中就不能读了,一直觉得自己缺个学历。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工作,学的很多是理论知识,不能实际用在工作上。而且现在(就业形势)也确实挺严峻。

但跟其他工人比,我的选择可能多了一些吧。为什么这样说?第一,我确确实实有去改变自己,也确实比他们多了一个学历。另外,我以前什么都不敢,但现在我什么都敢去做,哪怕走错了我也不怕,走错了我可以起来,可以从头再开始。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害怕的?

(向阳为讲述者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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