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勒泰,我担心入冬后的极寒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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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冬天来得非常早,羊群得慢悠悠地转场。(摄影:梁盼盼)

旅行作者张海律自称“阿吹”,阿勒泰的阿。

2022年11月27日,一篇呼吁关注阿勒泰牧民过冬困境的公号文章,让这名“阿吹”成为新闻当事人。他的文章被不断转发,还有数百人直接跟他联系,希望能为牧民尽一份力。

2021年3月,张海律第一次去阿勒泰,是为了滑雪。之后,2022年3月、6月,他又去了两次阿勒泰,认识了当地的朋友,也去了中蒙边境的夏牧场,看到了朋友口中“跟《大河恋》里一模一样”的克兰河,体验了一天一夜的牧民生活。也因此,他才会持续关注那个对很多人来说既遥远又不太熟悉的地方。

以下是张海律的自述。

初春,滑雪热潮

成为“阿吹”,是从冬雪里连绵不绝的大白坡开始的。

作为一名疫情前穿梭于世界各地著名雪场的老雪人,直至内循环年代的2021年3月,我才第一次来到北疆的阿勒泰地区。在冬奥会带起的滑雪热中,阿勒泰市将军山、布尔津县禾木吉克普林、富蕴县可可托海,成为规模和体验度都远超内地的三大雪场。

从可可托海镇到雪场的接驳车,盘山一小时,经过额尔齐斯大峡谷。我望着白茫茫的雪原,在朋友圈里感慨道:

“这样的地形和超长的雪期天然优势,在将来消费人群足够的情况下,加上‘基建狂魔’的本性,这一片完全可以像世界雪场法国三山谷那样,发展出多地形、多海拔阶梯度假村落、多层次索道系统的超级滑雪区。”

哈萨克族的马上体育娱乐活动——“姑娘追”。(摄影:梁盼盼)

一个雪夜,在阿勒泰市内,我误打误撞,进到一家叫“六月人”的民族音乐餐吧。老板是三十出头的哈萨克族小伙巴拉番,红墙上挂着他画家妻子的画作。

餐吧刚开业就碰上了疫情,复工复产后,当地音乐人朋友都很帮忙,只要有空,就每天晚上过来驻唱演出,弹起冬不拉、奏起库布孜。伴随着兴旺的新疆滑雪热,“六月人”喧闹起来。但两股热闹不过是同一时空的平行线,餐吧没等来破圈,消费力旺盛的雪客压根没能转变为民族音乐的听众,也没有多少游客知道“六月人”的存在。

富蕴县一座水电站旁的牧民。(摄影:梁盼盼)

2022年3月,我再到阿勒泰时,餐吧已经转手。边疆地区工作不难找,加上专业对口,巴拉番迅速回归老本行,进了电信公司,成了一名售后工程师。

在白雪覆盖的近郊村庄牧场边,这个身穿齐整牛仔服的哈萨克小伙扒着栅栏,望着茫茫林海和远处的连绵雪山,对我说道:

“你有没有看过美剧《黄石》?咱们这儿像不像故事里的蒙大拿?夏天你一定要再来一趟,克兰河就同布拉德·皮特年轻时那部《大河恋》里一模一样。”

挨着中蒙边境,新近开通的阿禾公路一侧的风光。(摄影:张海律)

盛夏,通往边境的羊道

2022年盛夏,邀约迅速兑现。忙死了的巴拉番成功请到了假,到市中心那家以李娟散文名著命名的书店“阿勒泰的角落”接上我,驱车北上,前往他父母家位于中蒙边境的夏牧场。

阿勒泰城区不大,沿克兰河北行5公里,已是密集而整齐的白桦林区,再行驶一两公里,经过一个边防检查站,城乡已在身后,前方是道路逐渐攀高、羊群取代了人群的小东沟森林公园。

在路上,我们超过了几辆拉满木材的小型货车。因为山林禁伐,那些国家电网覆盖不到的临时牧场,烧火、做饭所需的柴火,依赖着城里的供应。迎面偶尔驶过几辆载满绵羊的中型货车,甚至还有赶着羊群往南走的牧人,“过几天就是古尔邦节,这都是送去城里的”,巴拉番解释道。

手机地图里的白色线条,消失在过了第一个边防检查站之后的20公里处,但是,明显有养护的道路,还在朝东北方向的蒙古国边境延伸。第二个边检站矗立在一座屏风般的山体前,我们的小车,沿着边检站前一条被牧民的大小车辆碾压出来的土路,往正东方向颠簸起伏着,继续前进。

紧贴着克兰河的夏牧场毡房生活区。(摄影:张海律)

提及《黄石》时,巴拉番顺道说起家事。和剧里一样,这个牧民家庭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巴拉番是老二。一年夏天,从牧业转农耕多年的哥哥家里出了大事。那天下午,大雨瓢泼,到城里做买卖的大哥打电话给嫂子,让她记得拉电闸。刚巧嫂子没把手机带在身边,又刚巧有个不守规矩的邻人,为抄近路翻越他家栅栏。电箱漏电,导流进了附近的沟渠,邻人因此丧命。事后,当地电力公司被判为主要责任方,他们家作为连带责任方,给死者家属赔偿了20万元。老爸非常豁达,认为死者替他们挡了灾祸,“要是当时恰好回家的是我们呢?” 

属于北疆夏日的宜人气温,也随着公路的消失而结束。寒意跟着黄昏,闯入了羊道。土路上才走了两公里,我们的小捷达过不去雨后的泥坑了。我们只得拿出行李和要带去夏牧场的物什,在泥坑边等待更强悍的车辆。

一辆塞满家当和毡房框架的皮卡停了下来,这是6月最后一户转场人家,烟囱构架上还趴着他们家的一只猫。“安赛俩目阿来库姆”,道了一句问候语后,我和巴拉番挤了进去。这也是我会说的唯一当地话。而后,在不间歇的颠簸中,听着陌生语言的聊天,我出神望着窗外愈发葱郁的青草。

阿勒泰市最北端,挨着中蒙界山的克兰河流域。(摄影:张海律)

夏牧场的平常一日

“你的11点钟方向,就是我家牧场”,车里再次出现巴拉番的普通话时,我们也要与这家牧民分道扬镳了。白色毡房就在眼前的偌大草场上,如一枚白色棋子,落在一副空旷的绿色棋盘上。越往上游,克兰河就越发收窄,且愈发湍急,正当我们终于无法逾越脚下的白水时,一位牛仔骑着一匹骏马,牵着另一匹,奔了过来。

来者是巴拉番的父亲,在失去手机信号却赢来开阔视野的大草原上,这位放牧人早就从远处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泅过水深及马儿胸腔的克兰河干流,进到了围栏里的夏日之家。

丰盛晚餐后,巴拉番的父亲抱着小孙女,弹起冬不拉。(摄影:张海律)

寒冷随着夜幕降下,巴拉番母亲在宽大温暖的毡房里做好了丰盛的晚餐。两个小女孩在床榻上爬着做游戏,那是他大哥的两个女儿,暑假从城里被送到夏牧场。两个小女孩在城里上学和生活,都得说普通话,哈萨克语还不太熟练,这倒有助于她们和我迅速熟络起来。

家宴开始,坐在正中的父亲伸出双手,摊开掌心,开始做“巴塔”(祝福仪式)。接着,就着早就准备充足的奶茶,母亲先端上类似油条的哈萨克传统小吃包尔萨克,驱寒又酥脆,舒服极了。新鲜宰杀的大盘羊肉跟着上桌,肥厚的羊油,也作为驱寒保暖的必需品,进到了碗中。

晚餐中,作为主菜的羊肉。(摄影:张海律)

这是一座5.5×5.5米的毡房,电力靠太阳能板供应,保暖靠伸向顶部的壁炉,里面烧着充足的柴火和干牛粪,门口还有一部随时充电的联通手机。

酒足饭饱,巴拉番老爸抄起墙上挂着的冬不拉,怀抱着安静的小孙女,弹唱起来。见我在拍视频,觉得自己没唱好,又唱了一遍。曲毕,巴拉番进行了简单翻译:“bach是幸福的意思,时间虽然过得很快,但忘却烦恼,活在当下,就是幸福。”

清早醒来,这家人出门顺着毡房边缘拉起绳子,打开了头顶的天窗,天空那种柔和的蓝色我形容不来,姑且叫它边境蓝吧。天窗,是哈萨克家庭稳固完整的象征,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国徽正中也有一个天窗。同样柔和的还有阳光,太阳从蒙古那头不急不躁地慢慢爬起,昨夜雨停后大地等来的干燥微风,竟已把草原的雨露打扫得七七八八。我走出分隔人畜的栅栏,向东方走去。边界还远得很,往东爬过一个又一个小山头,蒙古共和国在视界最末处,顶着一整片乌云的大山那头。云层似乎给那一头带来了暴雪,而发源于界山西南坡小盆地的克兰河,不沾雪幕地,从国境这一头涌出。

发源于中蒙边境中国境内一侧的克兰河,往南流经阿勒泰市区后,汇入额尔齐斯河。(摄影:张海律)

“我们家没羊,一来转场时羊群不好过河,二来不方便管理。牛群从原先的50多头增加到了今年的70多头,加上其他亲戚家让我们代管的,河两岸我家的牧场一共有100来头。”巴拉番说起自家不菲的产业。我们进毡房吃饭时,牛群大多在河对岸一个颜色显著不同的山坡上低头舔着什么。“那是盐,夏牧场只有淡水,严重缺乏盐分,牧民都把自己的牲畜用盐集中搁在一个地方。”

短短一天一夜,因为没有信号,手机成了我的相机。反而是焦虑于工作的巴拉番,在用成了“固定电话”的那部联通手机联系了单位后,必须回去了。联系上恰好有事回城的邻居,一辆皮卡接上巴拉番和我,就此告别了与骏马为伴、等待夏日结束的爷孙四人。

已从濒危物种名单中移除的北极茴鱼,食物来源单一的牧民可以少量垂钓食用。(摄影:张海律)

隆冬,“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从北往南、由高至低,年复一年,春秋交替,牧场迁移。

无论是白茫茫的雪景还是白花花的夏河,我眼见的壮美和更多人想象的浪漫,都敌不过入冬后灾害性天气的残酷现实。没有沾到滑雪产业金边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今冬得承受比以往更严寒的风雪,在冬窝子里焦急期盼着牛羊能顺利转场南下,干草能顺利买到并喂到牲畜口中。

来到冬窝子的羊群。(摄影:梁盼盼)

或许是因为热爱阿勒泰,我在自己那没人看的公号,第一时间发表了一篇关于牧民正在遭受寒潮灾害的文章,意外成了10万+爆款。流量逼出了个人天性里并不存在的责任,我联络当地好友,跑货源渠道,频繁接受网友的好友添加请求,建立大群,并明确了救助原则:为了持久地帮助牧民,不要一时爱心泛滥,而是尽可能形成稳定安全的牛羊肉供需链。

牧场过冬的牛群。(摄影:梁盼盼)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制约因素很多,我也怕热情散去,最终白忙一场。但有经验和资源的大量群友还在,大家都在耐心等着好消息,彼此安抚,不要着急。

记得从夏牧场回到阿勒泰近郊时,迎面奔来一匹笨拙而吃力的马儿。凑近一看,才发现它的前蹄被绳子拴牢了。这是牧人担心有些不易驯服的马儿跑得太快,而故意系上的。相传很久以前,有位哈萨克骑手,技艺高超,却品行败坏,被长辈训诫后,他创作了一首冬不拉曲子《绊双脚》,以此警醒和约束自己,不要跑得太快。

文 | 张海律

特约编辑 | 谭山山

排版 | 郑李昂

校对 | 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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