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与他们眼中的“白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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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个月来，海内外一些华人网络以及自媒体，比如知乎网、观察者网、“星系花园秘境”上，出现了不少对美国反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的抗议运动的挞伐之声，甚至一些颇有名气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也对这场运动发出了尖锐的批评。

这类论者把美国抗议者推倒内战时期南方将领的塑像等行为，比作中国的“破四旧”；把减少对警察局的财政支出甚至解散警察局（美国全国只有一个城市提出，而且因为民主制度实行起来会困难重重）比作中国的“砸烂公检法”。按照这个逻辑，他们可能很快就要把美国一些大学的招生制度改革，比如不看SAT成绩，说成是“工农兵上大学”了。

但细查之下，会发现这些论者漠视了“破四旧”和美国运动在本质上的不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或者故意语不惊人死不休。正如资中筠先生在最近的《妄议美国》一文中所说，“国情如此、人情如此，身边事无能为力，只能妄议隔洋之事，替他人担忧了”。

但是这些所谓“担忧”反映的，其实是近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朗普化”与人们对所谓“白左”和“政治正确”的偏激看法。本文将试图讨论中国知识分子是如何“特朗普化”的，什么是“白左”和“政治正确”，然后分析人们对所谓“政治正确”的批评到底有没有道理，讨论民主制度如何处理“政治正确”矫枉过正的问题，最后再分析为何“特朗普化”的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们批判所谓“白左”、“政治正确”是脱靶的行为。

“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

政治学者林垚在今年一篇题为《灯塔主义与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川化”》的文章中说，“川化”，即“特朗普化”，跨越了中国知识分子内部的传统意识形态分歧，也就是说，不论是自由派知识分子还是反自由派知识分子中，都出现了“特朗普化”的现象。

“特朗普化”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出于对极权主义和计划经济的惨痛记忆，认为欧美的政治与经济体制是中国效法的榜样。默克尔、奥巴马对中国的集权体制采取了绥靖政策，而特朗普上台后用贸易战的方式发起了挑战。所以他们对特朗普赞誉有加，认为或许特朗普可以救中国。

当然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最近出版的原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的回忆录就揭示出，特朗普对中国的民主、人权，甚至公平贸易，基本没有兴趣。他所关心的主要是自己的政治利益，即下届能否连任。美国的民主体制也是问题多多。不过这些并没有阻碍这些自由派知识分子对美国体制和特朗普的热爱。

林垚认为，“特朗普化”的自由派中国知识分子们除了在政治、经济上将西方作为完美的“灯塔”之外，对西方的白人/基督教文明也非常憧憬。于是他们对非白人移民欧美、对伊斯兰难民在欧美寻求庇护，忧心忡忡。就和亨廷顿的担心一样，他们认为这个基督教文明会被稀释掉，欧美都会被伊斯兰化，西方文明的灯塔将不复存在。于是他们对特朗普的种族主义政策、反移民政策、反同性恋政策非常推崇，生怕西方文明沦陷。

林垚在文章里举了一些例子。有些人为特朗普的移民政策辩护，认为穆斯林不可能融入欧美社会：“事实上许多异教移民根本不可能在‘熔炉’中熔化，反而成为社会福利的挤占者、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以及文化政治秩序的敌人”；有人认为欧美“左转”会出现拉丁美洲化的问题，所以特朗普当选即使是恶，也是必要的恶；有人认为“政治正确”让白人为他们的祖先“背锅”，是不对的，特朗普破除“政治正确”，犹如我们当年打破禁忌、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一样，对美国未来走向、世界格局都会产生深刻影响。还有一位教授谈到一个美国“白左教授”到他家，他向后者表达了未来美国黑人数量超过了白人之后怎么办的担忧。

一些知识分子不加批判地使用“白左”这个词。他们还对“Black Lives Matter”这个口号采用了一种恶意歪曲的翻译：“黑人命贵”，所以提出“所有人的命都是命”来反驳。事实上，这一口号的原意是，别人的命是命，“黑人的命也是命”，质问的是为什么黑人的命不值钱。

持这类观点的人中，包括数位中国首屈一指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当然，自由派阵营中也有不同声音，比如资中筠先生和张千帆教授就都撰文对上述观点表达了批评意见。

另一方面，在反自由派阵营中，也出现了“特朗普化”的现象。这类知识分子们醉心于“大国崛起”、文明复兴，希望输出“中国模式”，从而坐上“世界霸主”的宝座，至少和美国平起平坐。这样的话，他们就需要压制国内少数民族以及港台的分离势力，这一点又和特朗普息息相通。所以，反自由派的知识分子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一样被“特朗普化”了。

我们不能因为这些知识分子的某些观点，就抹杀他们在中国转型和进步中的贡献。但他们因不同的原因、以不同的程度“特朗普化”，这个现象却需要讨论和澄清。“特朗普化”的知识分子是反对“白左”和“政治正确”的。那么到底谁是“白左”，什么是“政治正确”？

所谓美国“白左”和“政治正确”

根据政治学者张晨晨的研究，“白左”这个蔑称最早出现在2015年左右的网络，通常指那些只关心移民、少数族裔、LGBTQ权益以及环境保护的人士。在批评者眼中，这类人拥有一些共同特点，包括：他们对真实世界的真实问题没有概念，虚伪地宣传和平与平等，以满足自己高尚的道德感；他们执著于“政治正确”，幼稚地追求多元文化主义，容忍落后的伊斯兰价值观，为那些低等族群、野蛮人辩护；他们相信一个养懒人的福利国家；他们把自己当作救世主，是一群无知的、傲慢的西方人。林垚也说，“白左”是对欧美那些主张社会公益、反对各种歧视、提出多元文化主义的人的蔑称。

但是所谓的“白左”，其实是欧美主流自由派知识分子（liberal intellectuals），或者说是“进步人士”（progressives）。一位名为“遐思客”的网络作者认为，“白左”代表了西方的法治思想、民主制度和物质成果，如果没有这些思想和制度，华人也不可能在美国生存。他质问，如果“白左”的种族平等观念被认为是过于“政治正确”而应该反对，那么难道要反过来支持“白人至上主义”？

连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倾向明显的网络作者“周老师本尊”也说，所谓“政治正确”，就是“言论自由、程序正义、种族平等、性别平等、宗教信仰自由、机会平等、个体自由”这七项，概括起来叫进步主义。他说，这“难道不是普世价值吗？这有什么好争议？主张这很好呀？”但他话锋一转，说“这个玩意是不是普世价值，我们先按下不表”，然后就开始批判黑人、批判民主党、批判LGBT、批判环保组织、批判移民等。显然，他是不相信普世价值的，但他对“政治正确”的七项主张的总结是对的。

特朗普竞选时就以打破“政治正确”为主要诉求之一，甚至以“政治不正确”为荣。比如他在造势大会上直接辱骂西班牙裔美国人是贩毒者、强奸犯，模仿嘲笑一个有残疾的记者。在6月20日的集会上，他把抗议者说成是“犯罪分子”，他的儿子把抗议者称作“野兽”。他上台后无视人权，出台了各种限制移民的措施。特朗普成了反“政治正确”的英雄，因而受到“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追捧。但是，他其实是无视人类基本价值与尊严的反面典型，“特朗普化”是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以及市场经济你死我活的竞争理念基础上的，而这些理念其实是和华人作为少数族裔的根本利益相冲突的。

怼“白左”和“政治正确”有没有道理？

最近美国最高法院做出两个裁决，其中一个判定歧视同性恋者违宪，另一个禁止特朗普政府将那些从小随非法移民父母来到美国、现已长大成人的移民驱逐出境。这意味着，美国最高法院站在了保护人权的“政治正确”的一边。“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性别、移民问题上怼“白左”和“政治正确”，已经是脱靶了。

那么在被比作“破四旧”的问题上呢？美国这轮运动中，众多历史人物雕塑或标志被移除。比如，美国全国运动汽车竞赛协会禁止在其活动中展示邦联国旗，美国海军陆战队命令从自己的军事设施上出去联邦国旗的标志，弗吉尼亚的抗议者将邦联总统Jefferson Davis的雕像拉倒，邦联将军罗伯特•E•李的雕像在多地被拉了下来，美国众议院也将在邦联做过高官后又当过多众议院议长的四位人物的肖像摘除，不过类似的努力在参议院被共和党人阻拦。

为何人们要移除邦联将领或者官员的雕像呢？这些雕像最早大量出现在南北战争之后的1890年代，是白人反抗种族平等运动、将种族隔离合法化运动的一部分。对非裔美国人来说，这些雕像是奴隶制的标志，是在提醒他们种族主义是美国民主的一部分。如果你认为美国黑人也是美国公民，应该享有所有美国公民的权利，那么这些雕像的确应该被移除。

也就是说，这些被比作“四旧”的事物是应该被破除的，“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在这个问题上也脱靶了。正如张千帆教授所说，如果在天安门广场放个东条英机或冈村宁次的塑像，国人会觉得舒服吗？其实，中国人不是一直在抗议日本靖国神社供奉一级战犯的牌位吗？如果我们觉得日本人这样做不好，那么美国人供奉南方邦联那些支持种族歧视的、为奴隶制而战的、企图分裂美国的、不爱国的将领，不也一样不好吗？

如何矫枉才不过正？

当然，在与历史对话、清理历史、争取正义的过程中，美国抗议行为中的一些行为的确失之偏颇。移除雕像、修改建筑名称等做法，应该通过合法程序，比如民意调查、议会讨论、行政首长拍板等，比如像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市那样，由市议会来决定如何处理奴隶制鼓吹者的雕像。如果是在大学，需要征求学生和老师的意见，最后经过董事会讨论决定。

可以预见，美国这次运动所引发的对这类历史人数雕塑、名称、标志的质疑、辩论、决策，甚至公投，将会延续很长时间。最新消息是，密西西比州参众两院已经多数票决通过“改旗易帜”，州长（共和党籍）也答应签署法案，将重新设计州旗。这就是一个两党合作、共建密州的开始。

在社会运动中，偏激行为是比较常见的，之后则需要进行弥补。比如，英国西南部的Bristol城是17世纪的贩奴商人Edward Colston初建的，该城很多建筑物上都有他的名字。Colston的船队曾经贩运过84000个黑人，其中20000人在跨越大西洋到美洲的路上死去。美国的这次运动波及到英国之后，抗议者们（大部分是白人）把他的雕塑拉倒后扔到了海里。该市市长是位黑白混血，对这个雕像也很看不惯，觉得或许自己的一个祖先就曾经是Colston的奴隶，但他命令将雕像捞起，准备将其重新安放在一个博物馆里，同时提供Colston的历史与背景介绍。这就不失为一个既尊重历史、又彰显正义的例子。其他带有Colston名字的建筑物、街道或者组织是否要改名的问题，则应该由涉及到这些建筑和组织的人们自己通过民主程序来决定。对于丘吉尔在伦敦的雕像以及Cecil Rhodes在牛津大学的雕像，人们至少应该通过对话，通过对历史更为完整的了解之后，再用民主的办法决怎么办。

在中国互联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电影《飘》被HBO下架事件，其实也有新的进展。在增加了一些历史背景介绍之后，电影已重新上架，以便更全面地呈现历史，提醒人们注意影片中一些种族主义的描述、对奴隶制的美化。其实，Margaret Mitchell 的原著小说在1936年出版、1939年电影上映之后，非裔美国人就对小说和电影提出了很多批评意见，并发起了各种抗议运动，但是都被白人控制的主流社会嗤之以鼻，直到现在。

反“政治正确”并不符合世界文明的主流

“特朗普化”的中国自由派知识分子为代表普世价值的人戴上一顶“白左”和“政治正确”的帽子，体现了他们自己在价值观上的自相矛盾，正如他们有意无意的种族主义和他们自由主义的价值观相冲突一样。而“特朗普化”的中国反自由主义派知识分子们在反“白左”和“政治正确”的同时，暴露了他们反对普世价值、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基本思维。这些思维方式是和世界文明的趋势相对立的，他们不光会将自己和世界上主流的民主国家对立起来，还会将中国进一步推向集权的深渊。

美国的这次社会运动的确有矫枉过正的问题，需要更加尊重民主程序。这个民主程序可能会非常漫长，它要求美国人全面审视自己历史中的错误与罪恶，让所有族群都受到尊重并能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对这些问题的辩论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只是因为警察暴力的加剧而凸显，并造成了一个历史的契机，逼迫人们正视以前他们所不愿意面对的历史。

而中国那些“特朗普化”的知识分子用“白左”、“政治正确”、“破四旧”等指控来污名化这个社会运动，是和美国的主流思潮格格不入的，尤其是在很多白人都参加到运动中来的时候。根据一个调查，在6月份的一个周末，在纽约参加游行的人中，61%是白人，华盛顿则是65%，洛杉矶是53%。在另外一个全国性的调查中，71%的白人认为种族主义和种族歧视是美国的一个大问题。

可见，反种族歧视如果说是“政治正确”，那么这个“正确”是普世价值，是美国的主流，也是世界文明的主流。所谓“白左”也不光是白人，而是各种肤色的人都有。特朗普和他的追随者们认为这次社会运动是在摧毁历史、制造恐怖，凸显了他们和普世价值的距离有多远。

“特朗普化”的中国知识分子们应当跟上历史的潮流，全面审视自己国家的历史，审视自己国家中的哪些雕像应该被移除，哪些则需要树立，审视如何改革自己的警察制度、司法制度、政治制度，如何纠正历史上的错误或者罪恶，从而真正地使各族人民都能够生活在一个公平正义的环境中。将自己的精力和时间花在批判美国的“白左”和“政治正确”上面，即使是出于资先生所说的无可奈何，也是脱靶的举动，是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和世界文明对立了起来。

（注：本文仅代表做这个人观点。本文编辑邮箱 fang.wang@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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