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教主”重入江湖:消解一切,包括精英,包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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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罗福兴是一个多向度的人。现实中,他早早辍学,混迹于工厂和美发店;网络上,他命名了一个叫“杀马特”的家族,并将其发展壮大成为非主流青年中最著名的一支,以至于现在再去复盘非主流,只能想起“杀马特”这个响亮的名头。最辉煌时,他经历了全网反杀马特行动,杀马特成为“低幼”“脑残”“土嗨”的代名词。在一片群嘲中,他退出网络,回归现实。多年之后,谁成想早已落幕的杀马特被重新定义为青年亚文化,这位昔日的“教主”似乎重新找回了新时代的流量密码。

艺术家叶甫纳带他去798逛艺术展,恰好那几天都是和农民工有关的,“民工的力量”“珠三角工厂工人”。看完之后罗福兴来了一句,“798这里没有艺术”,那种对精英文化的揶揄和嘲讽让叶甫纳觉得,他虽然张口就来,但竟然有些无法辩驳。

文 | 卡生

罗福兴,人称“杀马特教主”,2006年,年仅11岁便从英文Smart中提取了一个大杀四方的“杀马特”概念,并以此命名自己的网络“家族”——**这种脱胎于非主流,混合了日本视觉系,在头发上折腾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浮夸发型的流派,很快成为小镇青少年争相模仿的潮流,一度风靡于各大贴吧以及QQ空间。**他们以头发的奇怪造型作为相认的暗号,头发走的是“高大硬”路线,需要大量摩斯定型,或是高高隆起,或是长刘海挡住半张脸,和当时美发前沿的离子烫发技术紧密相关。在大多数照片上,这些夸张的发型再配以忧伤、黑暗、诗意的火星文,形成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暗黑”与“丧”。

庄一早年在新加坡和英国学习,错过了杀马特流行于互联网的时代。2013年左右,在网络群嘲之下,杀马特成为“低幼”“脑残”“土嗨”的代名词。罗福兴遣散了上百个QQ群,并退网回归现实生活。杀马特群体渐渐式微、沉寂。杀马特的兴盛与衰落引起了庄一的兴趣,他觉得罗福兴的个体经历很像《水浒传》中的史进,从小不务正业,叛逆,身上布满文身,凭借一己之力当了“山大王”。**庄一看中了罗福兴身上挑衅、叛逆的草根力量,这恰是庄一想要在戏剧中讲述的江湖生命力。**他想知道,少年罗福兴如何振臂一挥,搅动了互联网,之后如何全身而退,以及惨淡收场之后如何看待人生。

在被邀请出演话剧《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史进之前,罗福兴从来没有看过话剧。庄一却评价他说,他身上充满了草根江湖的生命力,像极了史进的一生(图|国话话剧院)

庄一决定将史进和罗福兴的人生经历一起搬上话剧舞台,但这无疑是一场冒险。罗福兴别说话剧经验,他连一场真正的话剧都没有看过。更重要的是,从剧本到排练演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照着罗福兴来写,万一他不演,那剧本就废了。没成想,当联系上罗福兴,他答应得很爽快,“包吃包住就行”。私底下,罗福兴跟我说,当时他没想太多,甚至没有看过《水浒传》,当庄一跟他讲述林冲、史进、鲁智深的兄弟情时,他还以为庄一让他演林冲,因为林冲的“豹子头”听上去很酷,配得上“杀马特教主”的名头。

和罗福兴一起排戏的都是科班出身的话剧演员,人艺的罗熙和开心麻花演音乐剧的帕赛。庄一有点担心罗福兴这种素人会不适应,但罗福兴适应得很快,虽然对话剧一窍不通,但他很认真,一直在默默背台词,排练现场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融洽。“他虽然老表现出他就是来玩一玩,但其实还是很郑重其事地对待排练。”

庄一会默默在一旁观察罗福兴,他发现罗福兴喜欢给人下一些判词,很像《皇帝的新衣》里戳穿别人的小孩,因为“杀马特教主”的身份,罗福兴近些年频繁地接触媒体,大家聊起很羡慕他曾经在节目上被张艾嘉采访,罗福兴接了一句:“我不喜欢她,我觉得她很装,她问的问题都是居高临下的,就像审视或是猎奇。”庄一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会也有这种嫌疑吧?”“放心,你不会,我觉得你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屌丝。”庄一在一旁哭笑不得。

《四海之内皆兄弟》剧照

罗福兴总是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表达,看上去和周遭格格不入,但又总是能切中本质要害,很多话都是普通人心里想过却说不出来的,但在罗福兴看来,不说出来那都是“装”。

庄一为了写剧本,对罗福兴做了多次深度前采。剧中的罗福兴有大段的独白,关于他年纪很小时在工厂流水线枯燥的生活,以及父亲过世对他的影响。罗福兴平日里吊儿郎当,但在聊起因为肝癌去世的父亲时,他少有地严肃。让庄一印象最深刻的是罗福兴和他说起的一个故事,他爸唯一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在他午睡时,出去买回来一个五块钱的面包。在去世前,父亲对罗福兴说:“反正也快死了,出去被车撞一下,还能帮你们换点钱。”关于罗福兴和父亲短暂的相处,庄一都写进了独白的台词。罗福兴补了一句建议:“这时候演我爸的罗熙可以像僵尸一样跳走。”庄一说,“这可是你爸耶!”

****杀马特文化从线上回到现实,沉寂多年之后,它的内涵似乎发生了变化。学者与艺术家们普遍认为,杀马特是一种自下而上的青年亚文化,它的内核与反抗与乌托邦有关

大多数时候,罗福兴显得玩世不恭,在正式演出之前有一个审查场,话剧院的领导来看戏,能不能演就看审查能不能通过。庄一和其他演员都紧绷了一根弦。剧中有一个环节是罗福兴和台下互动,准备好的三个面包要分给台下观众,领导们坐在第三排,罗福兴当天没戴眼镜,拿起面包就朝着领导扔过去,没承想,面包不偏不倚,一、二、三,直接砸在了领导们的头上。庄一当时想,完蛋了!饰演鲁智深的帕赛紧张得一时都忘了词儿。等戏演完了,领导们说了一句,很好。还给罗福兴两个面包,有一个不知道被谁吃了。

有一天,罗福兴问庄一:“史进的结局在《水浒传》里是怎样的?”庄一说:“史进没有活到最后一集,他死于乱箭。”罗福兴说:“你大老远让我来演一个没有活到最后一集的人物?”庄一说:“那你可以挑选一个最帅的方式死掉。”罗福兴在剧中演了一段杀马特经典的舞蹈“凤舞九天”,跳到最激烈的时候,枪响,罗福兴就被打死在舞台上。庄一想起他曾经问过罗福兴,如果可以选择,你想活到几岁?罗福兴早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脱口而出:“60!这是我们家族里最长的寿命。”

罗福兴表演的《凤舞九天》

杀马特,我爱你

李一凡拍摄了《杀马特,我爱你》。他从2012年开始就关注杀马特群体,这与他一直以来关注的“乡镇青年与审美自由”的问题有着很强的契合度。他发现,网络上充斥着很多对杀马特青年的诋毁与自黑,他在想,“这得是对审美多么自信,才能这么黑自己?”他想搞清楚那些自称“杀马特”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多次想要加入杀马特的QQ群均以失败告终,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就让自己的学生去混杀马特QQ群,但发现也不奏效,混不进去。杀马特家族像一个传说,这个纪录片卡在了找不到真正的杀马特,因此搁置了很多年。后来几经辗转,他在学生的介绍下,找到了在深圳城中村美发店里工作的罗福兴,他的学生告诉他,这可是杀马特家族的创始人,有了他,大概率能把这个神秘的家族“挖”出来。

《杀马特,我爱你》电影海报

2017年,当李一凡找到罗福兴时,距离罗福兴解散“杀马特帝国”的QQ群已经4年了,没有了“杀马特教主”的网络身份,罗福兴的现实生活失去了“唯我独尊”的色彩,他只能把“唯我独尊”几个字文在身上,这偶然还能让自己想起那段在互联网上“一呼百应”的荣光。他的生活在工厂流水线和美发店之间横跳,延续着辍学之后的生活方式,没钱了就进工厂打工,最长在一个日企公司待过一年,原因是薪水高,最短的也就两三个月,待烦了又回到美发行业给人理理发,没有工作的时候就窝在网吧上网。罗福兴形容,那是他最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

**李一凡第一次见到罗福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很瘦,一头黑色的寸头,看不出来任何杀马特的痕迹”。**第一次见到李一凡,罗福兴很警觉,为了营造有排场的见面氛围,罗福兴在一家小旅馆里开了一间钟点房,没有空调,热得要死。罗福兴还特意支开了李一凡身边的人,只和他一人面聊。

从罗福兴口里李一凡得知,这些年他一直找不到杀马特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组织多么严密,而是杀马特群会在陌生人申请进群之后进行经历审核,主要是以QQ空间是否有杀马特扮相的照片作为审核标准,他们只接受同类,对于那些想混入群里的“好事之人”时刻保持警惕。罗福兴回忆起2013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围剿杀马特”的全网行动,一些杀马特黑粉伪装成杀马特进入到各个家族的QQ群,在获得管理员身份之后大量踢掉杀马特成员,导致诸多家族的QQ群被瓦解,还有在百度贴吧中大量污名化杀马特的图片广泛传播,也就是李一凡看到的那些“自黑照”。

李一凡请罗福兴来帮忙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杀马特。那时罗福兴问李一凡,现在还有人玩杀马特吗?虽然他对李一凡为何要拍摄这样的纪录片并不完全理解,但作为当年的“教主”,他还是有信心能在互联网上找到他们。当然,这一切都是要付费的。前前后后,李一凡支付了他作为副导演的工资,差不多有三万块钱。

随着关系越来越熟,罗福兴向李一凡详细讲述了自己的成长故事。

罗福兴出生在梅州五华县,他印象中和前往深圳打工的父母一起生活到上小学,后来父母把他送回了农村外婆外公家,他成了一名留守儿童。他每天不上课的时候就泡网吧,打游戏、玩劲舞团,村里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从城里回来,头上顶个爆炸头,他觉得那个很酷,还很凶,没人敢欺负。他在村里的理发店模仿着社会人搞了个爆炸头,染成红色,“贵啊,花了我300块钱”。当他把那个夸张的造型上传到QQ空间里时,有人赞,有人骂,但无论如何他感受到了被他人看见的快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小学五年级辍学之后,他进入工厂,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在互联网上运营着自己的人设。

别看罗福兴年纪小,他很快懂得如何在互联网上发扬壮大自己的“家族”。首先得有一个所谓很凶的名字,Smart音译为“杀马特”,听上去就很凶,那时候互联网上流派众多,“葬爱”“残血”“狂少”“野狼”等等,多达上百个,不明所以的人基本上将他们统称为“非主流”。杀马特家族是如何异军突起,又是如何发展壮大的?罗福兴有一套玩转早年互联网的操作流程。

为了给家族造势,他在互联网上频繁制造话题,一个人注册好多个小号,用其中一个号写标题:谁是罗福兴?另一个小号写文章表达对罗福兴的敬仰崇拜,再用一个小号伪装成黑粉骂一骂。总之,无论褒贬,只要有让人提起就展开讨论的话题度,他就已经在舆论上成功了。罗福兴说:“你也可以说,我就是键盘侠鼻祖。”

而现实中的罗福兴呢?他宅、羞涩、穷,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等着他的是无休无止的两班倒工作。**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的性格变得分裂,一方面他狂妄自大,一方面又自卑胆怯。**在和今年27岁的罗福兴聊天时,我依然能感受到这种割裂感带来的复杂。

纪录片断断续续拍了两年,罗福兴跟着李一凡走访了各个城市的杀马特,还在东莞石牌公园住了一个多月。李一凡带着他见不同的人,艺术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投资方。一开始罗福兴很怯,坐在一旁听着那些自己压根听不懂的话。时间长了,他也学会了知识分子们讨论问题的话术,甚至有模有样起来。在和其他艺术家聊起杀马特文化时,李一凡要讨论“杀马特文化背后的乡村社会以及他们的审美自由”,罗福兴金句频出,“审美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点”。我问他,在拍摄完纪录片之后,你对现在很多工厂子弟玩杀马特有新的认识吗?他回答说:“你在工厂是一个工人的身份,你啥也不是对不对?你就是一个大型机器的其中一个小小齿轮。这里面现实世界和互联网虚拟世界是相互割裂的,他们处于断层中,农村教育的这种贫乏正是杀马特存在的基础。”

重入网络江湖

纪录片拍摄结束之后,罗福兴越来越忙碌。他给自己的百度词条增加了更多学术性的介绍,不再仅限于“杀马特创始人”,还是一名“艺术家”。

艺术家叶甫纳通过李一凡的推荐认识了罗福兴。她一直在做展示癖系列的作品,罗福兴的杀马特身份让她产生了兴趣,她第一次约见罗福兴是在东莞的石牌公园,这里据称是杀马特聚会的场所,离工厂很近,杀马特们假期时会在这里聚会,他们顶着五颜六色的杀马特发型,一起拍照、溜冰、蹦迪。这里的杀马特还有许多少数民族,多是来南方打工的壮族、苗族,杀马特们还会唱山歌、摔跤,无音乐伴奏跳街舞,一种混合了民族性的亚文化风格让叶甫纳开了眼。

罗福兴和艺术家叶甫纳一起合作的艺术项目《杀马特发廊》

叶甫纳和罗福兴在网上聊了很多,一开始挺顺利,但突然有一天,罗福兴的一番话把叶甫纳气个半死。他说:“你们这种人总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看我们,你这个人既没趣也没想法。你的作品怎么那么土,居然还有人看?”随即,又补充:“听说你做指甲,你也帮我做一个呗?”**虽说被气得够呛,但叶甫纳有一点佩服,罗福兴身上虽然有一种怪异、别扭,但却是敢说敢做,这点倒是挺朋克的。**她后来邀请罗福兴来北京798艺术区开一个临时美发店,这很符合“展示癖”系列公众参与的特性。

在798的中心区,“杀马特发廊”开始营业,吹一个杀马特造型300块,杀马特假发100元一顶。门口猎奇拍照的人多过真来做头发的,罗福兴也不藏着掖着,“我就是来做生意的”。几天时间来了十几拨媒体,罗福兴要求,采访可以,但要花钱做一个造型,“互相消费嘛!”罗福兴很认真,发型根据每个人的特点来做,绝不重复,做得很慢,一个发型要捯饬一个多小时,每天能做五六个人。叶甫纳发现,罗福兴很会运营品牌,就比如墙壁上看似随意的涂鸦“头发是一种态度”,谈不上取悦文艺青年,但这足够吸引眼球。最早叶甫纳不想用“杀马特发廊”做名字,罗福兴却十分坚持:“你不用这个名字,谁来消费?”

杀马特发廊展览现场图

罗福兴吃住都在叶甫纳的工作室,项目持续的十天里,他几乎没有离开过798,每天规律的两点一线,让他出去走走,他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叶甫纳带他去逛那几天的艺术展览,恰好都是和农民工有关的,“民工的力量”“珠三角工厂工人”,看完之后罗福兴来了一句,“798这里没有艺术”,那种对精英文化的揶揄和嘲讽让叶甫纳觉得,他虽然张口就来,但竟然有些无法辩驳。

艺术家叶甫纳(左)

**李一凡发现罗福兴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学习能力,是能够高速迭代的信息加工本领,并且他身上依然保留着一种“消解权威”的敏感性,他消解一切,包括他自己所做的事情。**2018年,罗福兴开过一个叫“皇妃”的美发厅,在选址的时候,李一凡提醒他,如果想好好创业,最好开在闹市区,这样才能赚钱。但他对不熟悉的地方会感到畏惧,最终选择了把店开在人流奇少的城中村坪地,不到三个月,店面就因为生意惨淡而关门歇业。但罗福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现在想想,我开那个店就是被你们这些媒体吹捧着架到那个份上的。我坐不住,我其实不是一个适合做实业的人”。

曾经玩转互联网的“杀马特教主”,在两年前还在说自己不会开直播,但现在他已经是全平台网红,抖音、快手、微博、B站上共有百万粉丝,从第一场直播收入12.5元,到现在直播一场有个一两千元。对于“杀马特是不是复兴”这种愿望他已经无所谓,但“杀马特教主”这个身份的的确确是他重出江湖获取流量的密码。

(本文选自_三联数字刊___2022年第39期)

排版:红蛋/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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