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镰刀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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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

信息最多之日,也是信息最糟之时。

信息判断能力,是在信息社会基本生存技能,攸关生死。那么,普通人如何判断、筛选信息?本文提供信息素养锦囊6条

昨天早上,湖北资深媒体人、策划人吴鹏飞发出一篇爆款文章《独家喜报:李跃华夫妇受韩国邀请前往抗疫,即将代表国家出征邻国》,我在中午写了《请不要轻易“代表国家”,这不好》予以驳斥、阻击。

吴文核心一段为:

上级通知,立即解除对他的隔离,请他立即回家准备护照与行李,他和他的助手、妻子唐女士将组成一个工作小组,受韩国邀请,代表中国驰援邻国。” 

我的反驳是:这段消息不可信——上级是谁?受韩国什么组织邀请?我们国家哪个组织派李跃华出去了?这些信息都是模糊的,新闻的5个W缺失,“代表国家”不可能。包括吴鹏飞自我宣传的“中国旅游策划第一人”、“中国自媒体第一人”“百万粉丝喜爱的时事评论公众号”,同样不可信。

吴鹏飞这种写作模式,与李跃华所写的那篇“论文”如出一辙:没有实验过程,没有说明,只有结论。本质上是迎合一代人逻辑思维缺陷的广告宣传文字。

我的文章发布之后,昨晚,各家媒体也进行了追踪报道,在此汇报如下:

重庆“上游新闻”报道:

武汉市汉阳区公安分局一工作人员:“机场关了,出入境手续停了,他怎么去,武汉还在严防输出呢。”韩国驻武汉总领事馆工作人员:韩国官方没有通过领事馆邀请李跃华去韩国。韩国民间有没有邀请李跃华,其不知情。李跃华所在社区一负责人:现在出小区,必须要有单位开具的复工证明。李跃华手里没有证明,连小区都出不了

3月7日晚,上游新闻记者见到了李跃华本人:

上游新闻:听说有人邀请你去韩国抗疫?

李跃华:我不知道,是自媒体发的文章说我要去韩国。

上游新闻:这种情况下,你能去得了韩国?

李跃华:我准备发个声明,不去韩国了。

上游新闻:说不去的意思是不是有人邀请过你,你考虑后不去?

李跃华:去韩国的事情自媒体发文前,我不知道。

上游新闻:你现在连小区都出不了,怎么去韩国?

李跃华:不说了,不说了。

吴鹏飞是从何处获悉李跃华要去韩国?3月7日,上游新闻记者通过多种方式与其联系,均未得到回复。那么,是不是有可能在吴鹏飞发文之后,真有人邀请李跃华去韩国呢?

上海“第一财经”报道:

韩国驻华使馆一位负责人表示,韩国驻武汉总领馆已停止针对湖北省居民的签证签发业务。

韩国疾病管理本部值班人员回复,未听说韩国政府官方主动邀请任何外国医护人员(包括李跃华在内)参与防疫。

韩国出入境部门的负责人表示,若有海外的医疗人员,除了邀请函,还应当出示海外有关机构签发的关于医疗人员资质的许可证明。(李跃华刚刚被武汉确认无(假)证行医) 

大邱市及庆尚北道政府(被韩国政府列为“感染病特别管理地区”):未听说有中国医师参与大邱地区的防疫工作。 

中国驻韩国大使馆一位负责人表示,目前不了解有关临床医疗人员援助韩国的相关情况。

根据韩国《医疗法》,仅认可美国、西欧部分国家等15个国家的医科文凭,此外国家的医科文凭,甚至无法在韩国获得参加医师资格考试的资格

综上,可以确定“李跃华代表国家出征邻国”是一则虚假消息。但在被删除之前,它的阅读量已经数百万,而许多公众号还在转载,消息仍在继续传播。

**关于疗效,**四川“封面新闻”调查发现,李跃华声称治愈的15例患者中,6人经其治疗后,仍核酸检测为阳性。另有多家媒体核实,15例患者中,除一例外,其他患者接受李跃华治疗的同时,仍接受正规医院治疗。

那么,吴鹏飞本人是什么态度呢?今天,他又发表了一篇文章《独家沉思:我的意思真的很难懂吗?我没有说清楚吗?》支持者仍然众多,获得十万+。他放出的留言,全是对自己和李跃华的称颂,“昨天的文看不到了,心中一阵不快”“您是拯救中医的功臣”,“能不能去邻国已经无关紧要”,一则“李跃华造福全人类,诺贝尔奖指日可待”的留言,点赞一下就超过一千人。

看不到明目张胆的虚假消息了,粉丝们还“不快”呢。(李跃华的论文宣称苯酚一招可治愈中风等19种疾病,吴鹏飞宣称李先生还治好了艾滋病。)照粉丝这种热忱度增长趋势,诺贝尔奖要是不发给李跃华先生,许多人恐怕要怒斥国际社会不公了。

鲁迅先生曾说:“我所佩服诸公的只有一点,是这种东西也居然会有发表的勇气。”我从未想过,一个曾经的报社副总编辑,一个出版十几本书的作者,一个编写过少儿读物的人,会走到这个阶段。(昨天我试图请一位认识吴鹏飞先生的老师去劝劝他,不过,他表示,这个时候讨论这个可能会适得其反。)

而在呦呦鹿鸣的评论区和后台,仍然有大批来抨击的留言,比如,斥责呦呦鹿鸣“是数典忘祖的汉奸,境外敌对势力的爪牙走狗”。 如果不是看到点赞支持我回复的人更多,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呦呦鹿鸣。

最后这则留言,甚至连符水都欣然接受了,可作为霍弗先生一句名言的注脚:“失业者宁愿追随贩卖希望的人,而不愿追随施予救济的人。”

信息最多之日,也是信息最糟之时。这些天,很多读者在后台劝我: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呢?狗咬了你,难道你咬回去吗?不理他不行吗?我觉得还真不行——我们不能把世界让给那些我们所厌恶的人和事,不能任由一些不可信的信息在思想市场上横行。正是因为之前不理,绥靖他们,导致“市政府强令3-6岁幼儿园小朋友集体喝大锅药”这样的新闻出现。**狗咬了我们,我们当然不能咬回去,但是,要一棍子打回去,否则,它还要咬你,直到你和它一样得了狂犬病。**而我们必须接受与一群疯狗相处的现实,正如我们必须接受与无数病毒共存的现实。

回到主题,有必要推荐一个词:后真相(post-truth)。

它说的是,“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相比于对事实真相的认知,情感偏好和立场信念更容易达成共识并影响舆论。

在英语世界,因为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及英国脱欧,“后真相”一词的使用率在2016年曾急遽上升2000%。中国同样是海量信息,也是社交媒体时代,众声喧哗。于是,事实经过无数次再阐释甚至是故意扭曲与篡改,其本身不再是新闻报道的核心,而是让位于情感、观点与立场。更何况,在我们这里,在互联网时代之前,事实本身在传播中的核心地位从未被巩固过。

公众不是不明白“后真相”不等于“真相”,而是更愿意相信他们在情感上相信的“事实”。在后真相时代,真相还在,并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质疑,只是变得次要了。李跃华在这个时候不可能代表国家出征拯救世界,所宣称的治愈效果也没有证据,这一点,没有人否认了。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只愿意听见自己想听的观点,他们只相信感觉,于是,他们听到了,却没有听见;他们看到了,却没有看见。

更何况,有人有意地将李跃华与中医这个敏感话题划上等号。实际上,李跃华自称西医,这也绝不是中医西医的问题,把“支持李跃华”等于“支持中医”是有意把水搅浑,这是营销高手的套路。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吴鹏飞的那篇文章,5%文字是语焉不详的事实陈述**,95%文字是各种斩钉截铁、欢天喜地的情绪宣泄。**

土壤太肥沃,奇葩美滋滋。刷刷刷,刷刷刷……**在一片盛产韭菜的田地里,镰刀们欢快地收割着。 **

不管是不是后真相时代,在信息社会,对信息的判断决定我们如何作出决策,也决定我们的人生,乃至性命。

举个例子,河南郑州一位女士,一直在家待着,但那天相信了双黄连可以治新冠的虚假信息,出门连夜去排队抢购,结果反而感染上了。江苏连云港一位男士,也相信了双黄连可以治疗新冠,结果感染了也不去医院,就在家里喝双黄连,挨了好几天病情加重才被人强行送到医院治疗。

**越来越多的人,被带到一个个大坑里。**不要小看这样的一种趋势,这种趋势发作起来,足以吞噬一切。我一再用汉代张角符水治病最后酿成“黄巾起义”大动乱的故事,就是担心历史的重演。

怎么办?一方面,我们需要有恪守规则、遵循理性、有敬畏心、接续良知的内容守夜人。但更重要的是每个人自己,提升信息素养。对于普通人来说,如何判断、筛选一则信息呢?现在,推荐6个思考、分析角度给大家参考,算是锦囊6则:

1. 这是一则广告宣传还是一则信息?

2. 这则信息是否清晰交代信息源?该信息源是否可核实?

3. 信息是否完整?(其中最基本的是5个W: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何因why、何人who)

4. 作者是否是真实的人,为什么值得相信他?他所处的利益共同体与信息的关系度如何?

5. 这个信息挑战常识了吗?是否有证据?证据是否可验证?

6. 如果信息涉及观点,那么,是否存在其他可能性?它的反面是什么?(孔子叩问法)

大家可以试试,用这6条回看吴鹏飞那段代表国家出征的消息,就会发现,它几乎每一条都存在问题。他的原文:

“上级通知,立即解除对他的隔离,请他立即回家准备护照与行李,他和他的助手、妻子唐女士将组成一个工作小组,受韩国邀请,代表中国驰援邻国。” 

请注意,吴鹏飞老师本人是毕业于华中师大,当过一家报社副总编辑,也出版过十几本书的人,要说连5个W这么基础的规则都不知道,我很难接受。这里面应当另有曲折。所以,今天我真正要说的是:

一个好的写作者,最起码应该做到文从字顺、不说假话、心存敬畏。**我们当前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对高尚道德的宣扬,而是共筑底线伦理。**相比祈愿圣人降世,我们更需要的是越来越多正常人。

**什么是底线伦理?**比如,“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明明没有出国,不能说“代表国家出征”;明明死了很多人,不能说一个人都没死);还比如,遵从法律(明明没有医师证,不能造假证忽悠病人);还比如,不能谋害他人,尤其是孩子(明明曾经强制学生集体吃大锅药吃死小学生,不能再强制一次)。

是的,后真相时代,伸张公平正义,要从重建底线伦理开始。愿与呦呦鹿鸣读者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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