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文库】八点健闻|瑞丽,“为国挡毒”的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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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于焕焕、张宇琦、陈鑫 / 责编:陈鑫

一座人口38万的小城陷入了停滞。姐告、畹町、抵边乡寨,清空的清空,隔离的隔离,多数马路上空空荡荡。

金黄色的香蕉烂在地里,曾经全国最繁忙、常住3万人口的姐告边境贸易区被清空后,流浪的猫狗都瘦得皮包骨头。这座民族风情浓郁的边贸小镇,在过去7个月里逐渐失去了生机。

每天最热闹的时刻,从午夜左右开始,夜色下管辖放松的几小时里,居民们纷纷出门,卖菜的沿着长街偷偷摆摊,买菜人默契地出现,用现金交易,然后回家。

一些悲欢离合在这里上演:刚出生的婴儿跟着做了70多次核酸;失去生计的居民来到民政局领盒饭;无钱隔离的人们在社交网络上打出了收款码;母亲的骨灰还放在殡仪馆里,儿子却因为隔离不能送她……

一年多以来,在绝大多数爆发疫情的城市,严格采取防控措施后,一两个月后总会回归常态。但在瑞丽,整座城市一次次被按下暂停键,现在,索性就弹不起来了。

让旁人难以想象的生活,却是瑞丽人过去7个月里的真实写照。这是一种瑞丽人才能读懂的苍白无力。

没有人知道,这场浩大而漫长的疫情保卫战,何时才能看到尽头。

疫中瑞丽

凌晨2点的马路上,蔬菜批发商人着急忙慌地打开车厢,市民们借着路灯或者货车前灯选购,这时的菜新鲜又便宜,种类远比线上购买的丰富,有人出门一次,只为囤够接下来一周的菜。

一切都在“黑市”隐秘地进行着。估摸着7点钟,天亮了,赶在城管上班前,买家卖家默契地一哄而散,这座城市又恢复成严阵以待抗击疫情的样貌:农贸市场因避免聚集而大门紧闭,市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积压着不少蔬菜的批发商和农户也被居家“管控”。

只有在深夜的几个小时里,少数主城区的居民才能勉强重温他们的日常。商家宁愿提前叮嘱顾客“要是情况不对,可以先把菜拿走,以后再付钱”,傍晚时分,城管刚刚下班,一两块一斤黄瓜就涨价到了五六块。曾经的翡翠商人大姚嗅到了商机,赶早抹黑进货,傍晚出来摆摊,赚差价一天挣千八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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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的菜市。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玉石商人李成14个月大的女儿,是在疫情下出生长大的,自从去年9月瑞丽第一次疫情开始,已经跟着大人做了几十次核酸检测,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现在看到穿防护服的人,已经会懂事地乖乖张开嘴巴。

准确地说,玉石商人是李成过去的职业。疫情摇摆之下,他的翡翠生意也停了7个月了,回想起今年年初,人们才恍然意识到,那是姐告玉城最后的辉煌时刻,自打3月底的疫情过后,玉石生意再没完全放开过。

李成在挣扎中寻觅着商机。玉石镶嵌店面在姐告,缅籍工人不好办通行证,他就把店铺迁到了瑞丽城区。

然而,挣扎被证明是失败的。早搬出来的他也没生意做,快递不能发,直播没得做,新店面白白搭进去了三万元租金。

这座小城不断加固防线,超过3000人日夜守边,清空姐告边贸区,搬迁畹町抵边村寨居民。

就像是一座为全国抵御疫情输入的堤坝,而在堤坝的内部,抗疫成为了他们生活的核心,人们疲惫地应付着非常态的生活,一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

2021年3月29日凌晨4点,是早餐铺店主老陆生活的转折点。老两口照常从瑞丽城区的家中来到姐告的农贸市场出早点摊。9点,市场人刚开始多起来,人群中却突然传开,通往瑞丽的唯一通路姐告大桥封锁——他们回不去了。

无家可回的夫妻俩只好在朋友的木化石店里打了40天地铺,浑身被蚊子咬得满是红点,没有洗澡间,只能在午后用太阳把水晒温热,用毛巾擦一擦身体。

94岁的老母亲独自留在家中,老陆只能打电话请小儿子临时帮忙照顾奶奶。一天夜里,老人在厨房摔倒了,受了一夜的凉,此前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肺部感染住进医院。姐告封锁40天后,老陆终于能回家陪伴母亲,但此后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多月前去世了。

山东人讲孝道,老母亲肺炎住院的时候,被困在姐告的老陆没能床前尽孝,只能泪眼汪汪干着急。他自责,如果姐告封闭的消息是凌晨发布,他就不会因为出摊而困在姐告,也就有更多时间陪伴母亲,甚至避免这次意外摔倒的发生。如今,他一门心思惦记着,把母亲的骨灰带回山东老家和父亲合葬,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放在瑞丽,这句话就可以说成,你永远都不知道疫情会在何时何处出现,家是暂时的居留地,人们在隔离地点呆的时间可能更长。一位基层卫生服务站的工作人员,今年只在家中住了50天,其余的200多天辗转于多个隔离酒店和医院。

10月下旬,因为所在小区出现确诊病例,老陆又跟着全小区人被拉到了畹町隔离,铁板房不隔音,下铺的木板床铺上了两层单子也硌得慌。他睡不踏实,最大的问题还是钱,母亲治病和火化花费一万五,每月需还1600元房贷,断了收入又积蓄全无的他,就连这次隔离的700元餐费,都是问朋友借的。

对于瑞丽人来说,过去7个月里的生活宛如一场梦,每天都在混沌中度过。一开始,噩梦还有结束的时候,而现在,噩梦几乎是每晚都会注定的结局。疲惫却心怀希望的人总是期待,等疫情结束之后,生活也许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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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南医务人员住的板房。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不复往昔

曾经玉石直播云集、生机勃勃的边陲小镇,因为一场接一场、绵延不绝的疫情,几乎变成了半座空城。

瑞丽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花开四季,果结终年,西南9万亩农场,有80万株橡胶,可年产2000吨甘蔗,1.8万吨热带水果,供养着来自抵边乡镇里的1.3万人口。

东边,毗邻农场的畹町口岸是瑞丽主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缅甸及其他东南亚商人云集于此互通有无。疫情前,每天有近50吨印度洋螃蟹从这里运往内地各大城市,从这里进口的缅甸西瓜能占到全国冬季西瓜市场的70%-90%。

南边,是号称中国西南地区最繁忙的一级口岸的姐告,也是国务院2000年批准的全国第一个“境内关外”海关特殊监管模式的边境贸易区。姐告的对面,是缅甸最大的边境城市——木姐市。

一寨两国、三邦交汇、五座边城,仰仗着先天优势,2015年前后,瑞丽市政府在原有珠宝、农贸产业基础上升级了工业园区规划,引进北汽集团、银翔摩托、雅戈尔集团等进出口加工制造企业。2010年后,姐告口岸的年进出口贸易额增长率均超20%,总额占德宏州对缅贸易的80%,2013年,出入境人员及车辆数量就跃居全国陆路口岸第一。

德宏看瑞丽,瑞丽看姐告,姐告看玉城。这座边陲小城以翡翠玉石闻名,2016年前后,瑞丽翡翠直播兴起,4万主播及各地玉石商人涌向瑞丽,百亿产业乘风而起。

这座城市因玉石而兴,连同其他产业吸引了17万外来人口,接近瑞丽常住人口的一半。

2万平米的交易市场玉城里,有近1200家商户,每一个狭小的摊位上都挤满了买卖玉石的商家,操着一口蹩脚中国话的缅甸人在镜头前手舞足蹈,大声叫卖。坊间传闻,曾有一单600万的暴富神话。

此刻正在畹町隔离的老陆,原本是山东德州的农民,2007年听闻瑞丽有石头生意慕名前来。与那些从最基础开始学习玉雕工艺的玉石商人不同,老陆并不算真正的行内人,干的活计不需要什么手艺——从120公里外的龙陵县进木化石原料,拿回瑞丽找师傅加工后,自然会有商人来收货。

生意很好做,老陆很快把全家老小都接了过来,来到瑞丽2年后,他就买下瑞丽一个高级住宅区的房子,从顶楼5楼眺望过去,江对岸就是缅甸。

风光日子持续了七八年。直到玉石直播行业兴起,老陆的货渐渐走得慢了,赶不上玉石新潮的他,只能重新找到点事做,姐告天地宽农贸市场租下摊位卖豆浆油条。他相信,只要这个城市人流不断,无论是外地商人,还是缅籍工人,吃饭都是基本需求。

但,成也边境,败也边境,三面与缅甸接壤的瑞丽依靠边贸迅速崛起,却也是因毗邻缅甸而深陷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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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的一天,正在排队等待核酸检测的人们。图片来源:人民视觉

今年3月底,姐告玉城重点人群的例行核酸检测采样中发现了缅籍确诊病例,封城二十多天后,其他地区解封,姐告再封三个月。此轮疫情期间,瑞丽市政府宣布,“居家隔离期间,除超市、药店、农贸市场外,其他经营场所一律停业。各类经营场所、各行业恢复时间由市指挥部另行通知”。

喧嚣、疯狂,戛然而止,玉石行业从此停寂,外地从业者一波又一波地离开了瑞丽,压着货的玉石老板出也出不去就只能在家里等复工。如今的姐告,只有瑞丽江一处名叫月亮岛的隔离点还在日夜忙碌着。

老陆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本生意店主,既不像体制内的人捧着铁饭碗,也不像玉石商人有足够的钱,拥有选择和离开的权利。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用力扎根于此的外地人,开早餐店的钱除了奔于生活外再无其他,因此当危乱来临,他无从应对。

风雨摇摆

即便舍弃了支柱产业,关闭了口岸,疫情依然没有放过这座边陲小城。

10月29日,瑞丽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尹忠德在新闻发布会上介绍,近期以来,瑞丽零星散发的病例大多发生在抵边区域,并在偷越国(边)境人员中已检出多例阳性,抵边村寨发生疫情风险高。

如果从城市上空俯瞰,曾经热闹的瑞丽,只剩下中心城区在夜色下活跃。继东部畹町,南部姐告边贸区封锁之后,西南抵边乡寨如今也“沦陷”了。

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唯一没有停下的声音,就是不断传来的新冠疫情数字。瑞丽市新闻发布会还披露,境外回流人员阳性检出率持续在20%以上,7月份以来在境外回流人员中检测出716例新冠阳性患者。

对于土生土长的“95后”瑞丽人李舒来说,7个月断断续续的封城无限搁置了他的一连串人生规划。开办摄影工作室的一年多里,李舒没有碰上一户人家结婚,也包括他自己,疫情断了收入,也终止了他买车买房的计划,婚期无限延期。

瑞丽汇聚十几个少数民族,一年有大小十几个节日,但在和疫情的持续对抗中,原本最具喜庆的节日和婚庆几乎消失殆尽,随着整座城市的情绪一起陷入了沉寂。

过去半年里,李舒目送一起长大的朋友陆续出走他乡。所有人的临别寄语都是相似的:“从小到大,从上学到工作,你的爱人、家人、朋友全部都在这里,你眷恋这里,但是现在它已经生病了。”

随着时间流逝,离开瑞丽越来越难了,正当的理由是“因学、因丧、因病、因公”。

5个月前只是要求特殊人员特殊情况者做两次核酸即可离瑞,但现在所有人离瑞需要自费隔离7天。对于很多断了收入的本地人来说,他们不愿搭上全家近万元的隔离费用,只能被迫留在这里。

疫情不能聚集,餐饮关了、学校停课、全员居家隔离。传播势头不灭,核酸筛查从重点人群扩大至全员,频率从七天缩短至三天,再到现在隔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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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14个月的女儿的核酸检测记录。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曾经人均GDP是德宏州五县最高的瑞丽,陷入了经济停滞,从四面八方涌入的劳动力又流了出去,第一次全员核酸检测采样38万份,如今减少到约20万人,连普通居民都能感觉到排队做核酸的人明显少了。

无处安放

恐慌、焦虑、迷茫弥漫在瑞丽的每一个角落。

这几天,跟我们交谈过的瑞丽人,都在复述着同样的故事:

10月末,隔离酒店,一名金姓男子唱着歌从4楼纵身而下,作为个体户的他已经7个月没有任何收入了,老人儿女要养,房贷车贷压身,他一定是不堪重负才选择轻生。

即便后来被官方通报为谣言,即便每个城市时时刻刻都会有生老病死发生,但瑞丽人也笃信,这些都与疫情,与隔离相关。

瑞丽人带着自己生活的心酸沉浸在故事里,总能从别人的故事里悲歌自己的遭遇。

谣言如同引燃火药桶的那根火柴,给了瑞丽人一个崩溃的理由:武汉疫情时期封城也只有两个月,全国复工复产一年半了,只有瑞丽人仍要每隔一天带全家老小一起出门做核酸,其他时间只能被困在家中,他们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一位小学一年级新生,已经期待上学已久,却因为疫情停课还不知道学校长什么样子,因为没有老师教学,只能干巴巴地听网课,连最基本的个位数加法和拼音都还不熟练。没读过什么书、只会做生意的父母,想教学却无能为力,一直忧心孩子错失了学习的最佳时期。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工作没了,积蓄耗尽,孩子功课落下了,走也走不了,留下没盼头,捉襟见肘的生活又让人不得不清醒。

意识到自己的委屈后,长期压抑的情绪刹那崩盘,“为国挡毒”曾经是他们的慰藉和精神支柱,但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困顿。

“我想问谁承认了这座城市是英雄?没有人 。有人说,你们只是出不了城,不能复工复产,与全国疫情防控形势相比,二十万人口的小城瑞丽是微不足道,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不会有人理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瑞丽人,看到街上的人一点一点消失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陈媛家里的玉石生意停了7个月,手里还压着几十万的货,叔叔种植的香蕉卖不出去烂在了地里,帮他们一家看了11年种植园的缅甸人被遣返了,相识的兴趣班老板,卖起了小吃。

瑞丽人理解抗疫工作者的艰辛。身边的朋友,有人白天工作,夜晚志愿守边。瑞丽的边境没有天然屏障,田埂大小道不计其数。有的村寨横跨两国,有的地方边境线仅仅是一条小河,淌过去就是缅甸,还要随时留意着缅北电信诈骗从业者的偷渡自首。

隔天一次的全员核酸检测,不断冒出的确诊病例及其密接,组织和安排第三针疫苗接种……这些公职人员不分昼夜地忙了7个月。

3月以后,瑞丽换了3任市委书记,一任市委书记是个招商引资的能手,另一任脱贫工作做得出色。

没有人不在努力,没有人可以责备,7个月来,瑞丽人没有找到任何一个情绪宣泄口,也不知道困境出路在何方。这样的忍耐挡住了感染者的外溢,也是孕妇陈媛近7个月来隔离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挺着大肚子的陈媛,依然忍受着不适、坚持参加每一次全员核酸检测,“因为是全员核酸,并不针对我个人,肯定要配合政府各部门要完成工作,不管我舒不舒服,我都必须要参加。”

每当想起今年春天送别援瑞医疗队时的场景,她依然会泣不成声,那时的瑞丽市民穿着民族服饰,排着长队,敲起锣鼓,跳起舞蹈,带着抗疫胜利的喜悦与为国挡毒的荣耀,挥别封城26天的阴霾,迎接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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