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刑犯的狱中死亡：未停下来的棒打 | 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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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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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宋建华

值班室外的栏杆，胡昌永被拷于此处

在小龙潭监狱第三分监狱禁闭室走廊处，胡昌永面朝窗户、左右手被分开，两副手铐将他铐在栏杆上。他挣扎、喊叫，被催泪喷射器喷了面部。他用脚朝后蹬，左脚被脚镣铐上栏杆。

1978年出生的胡昌永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缓，2015年减为无期徒刑，截至死亡已在小龙潭监狱服刑3年多。2017年1月20日早晨，因殴打同监舍犯人被狱警制服，后被监狱特警带走。进审讯室前，他不配合清身，被铐在栏杆上，监狱特警队6人轮流用警用橡胶棍打其背部、臀部。胡昌永挣扎，被加戴脚镣后，仍被打。

胡昌永于7时20分被带到窗户处，8时22分脸色不好，8时30分两瞳孔散大、颈总动脉无脉动。尸检结果显示，死因为体表组织大范围挫伤、出血致创伤性休克死亡。

法院认为，特警队6人在胡昌永人身危害性已被控制的情况下仍采取击打等行为，符合故意伤害罪构成要件。6人被以故意伤害罪分别判处四年、三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在判决生效超过一年后，北青深一度从有关方面获得了案件的详细情况，而该案背后的警示意义更令人深思。

2018年11月20日，小龙潭监狱特警队在第三分监狱组织开展现场应急处置及押解实战技能培训

行为异常的“好表现”罪犯

云南省小龙潭监狱第三分监狱自强馆南侧走廊的西头是值班室，紧挨着的是审讯室。隔离室、禁闭室挨着审讯室依次向东排开。违反监规的犯人在关禁闭前，需在审讯室接受狱政科审查后再做进一步处理。

2017年1月20日7时20分，胡昌永被监狱特警队6人带到这里。进入审讯室前需要由特警负责清身，胡昌永不配合，特警将其铐在了审讯室门口的窗户栏杆上。

这已是胡昌永在事发当天第二次不配合。约10分钟前，他在被背铐双手的情况下，在四监区一楼值班室警戒线处与6名值班狱警发生肢体冲突。

这天早晨6时30分左右，值班的狱警们开始组织犯人点名吃早饭，狱警万一负责三楼。点名时，胡昌永没报数，万一让胡昌永作为第一个，重新报了一遍。万一问胡昌永为什么不报数，胡昌永说，“我是阴间来的，你是阳间的，你听不见我说什么。”

类似的话，狱警张申华在当天早上也听胡昌永说过。万一得知后觉得不对劲，两人去往一楼的值班室调看胡昌永所在311监舍的监控录像。7时左右，监控画面里，胡昌永正在打一个犯人，与此同时，监舍的其他犯人也呼叫汇报说胡昌永打人。

事后得知，胡昌永当天没吃早饭，同监舍犯人问他是否还要吃，他站起来嘴里说着“你们不要演戏了”之类的话，同时右手握拳打了这名犯人。另一犯人上前拦他也被打了。

前去处置的狱警肖峰用手铐把胡昌永双手铐到背后，与张申华一起押着胡昌永到了一楼。胡昌永还在大喊大叫说“我打人了，不想活了。”被问到“你怎么了”时，胡昌永骂骂咧咧的用脚踢肖峰肚子，用肩膀撞到肖峰胸部，还用脚踢了另一名狱警左胯部，这位狱警的警帽被震掉。

胡昌永因犯故意杀人罪于2012年3月14日被判处死缓，限制减刑，2013年9月10日投入云南省小龙潭监狱服刑，2015年4月2日被裁定减为无期徒刑，仍限制减刑。

同监舍的犯人反映，胡昌永话不多，平时不喜欢跟人交谈，1月20日之前，没人发现胡昌永有什么异常。

小龙潭监狱胡昌永的包干警察介绍，胡昌永因为被判限制减刑，被监狱列为重点犯管理。自入监以来，表现一直很好，曾连续两年被评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还参加了自学考试，通过了几门课程。出事前两个星期，监区曾就“撤销他重点犯，列为普通犯管理”进行研究。

包干警察说，胡昌永与其他人没有矛盾，没有违规违纪记录，他听到胡昌永违纪打其他犯人时感到意外。

胡昌永的语言、行为也让当天值班的狱警感到意外。在一楼警戒线处，在场的6名狱警冲上去控制住他、面朝下按在地上时，胡昌永嘴里还发出笑声，直到被催泪喷射器喷到面部。

胡昌永被控制后，万一向指挥中心报告“四监区一名罪犯打人、袭警，请求特警队支援”。7时15分，监狱特警队6人到场，将胡昌永按在巡逻电瓶车上带走。

小龙潭监狱内景（摄于2018年11月）

未及时停止的棒打

国内监狱中负有处置突发事件职责的通常是应急防暴队或警卫巡查队，近几年出现监狱特警队。小龙潭监狱特警队工作的职责主要是巡逻、安保、应急处突、看押警戒等，由监狱指挥中心指令出动。

彼时，小龙潭监狱第三分监狱特警队有35个人，分为三个组。2017年1月20日，刘光耀、普继伟、黎赋铭、梁伟毅、苑培远、李彬6人组成的特警一组值班，7时05分接到指令后出警。

根据刘光耀的说法，进行清身时，双手被铐在栏杆上的胡昌永开始用脚乱蹬，刘光耀用警用橡胶棍打了胡昌永的右肩和臀部。

胡被打时顺着栏杆向上爬，被普继伟、梁伟毅拉下来。此时，普继伟接过刘光耀手里的橡胶棍打了胡昌永，之后到值班室拿出脚镣，梁伟毅用脚镣把胡昌永左脚铐在栏杆上。胡昌永用右脚蹬，被梁伟毅用橡胶棍打。之所以此时还打，梁伟毅后来解释说“胡昌永还脚全力蹬，如果管教干部都被犯人打着，是挑衅法律底线，是不能容忍的”。胡昌永仍在骂，普继伟用催泪喷射器喷胡的面部。

刘光耀和梁伟毅也被喷到，他俩走开去找水洗。听到胡昌永的骂声大时，两人又回去，用橡胶棍打胡昌永。

梁伟毅在胡昌永左脚被铐后，用催泪喷射器喷胡面部，也用橡胶棍打。黎赋铭承认，他和普继伟把胡昌永左右手分开铐在栏杆上，也承认在胡昌永向上爬时将其拉下来。黎赋铭洗完眼睛后也打了胡昌永。

涉事四名正式警察均承认，打的位置只是肩部和臀部，但此后的尸检报告证明，胡昌永的小腿处亦有被打迹象。苑培远说他曾拿出执法记录仪要录像，但试了两次没能打开。

监控视频显示，自7时21分到7时32分，中间稍有停顿，胡昌永被用警用橡胶棍殴打、用脚蹬等，7时57分52秒被打一棍，59分03秒又被打一棍、踢两脚。肖峰在场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未参与亦未出手制止。

小龙潭监狱第三分监狱特警队队长周建证实，按照规定，特警队员携带的单警装备有催泪喷射器、手铐、电筒、伸缩警棍，根据情况还会配盾牌、电击枪、警用橡胶棍等。按要求，特警在处置罪犯时可以使用相应的戒具，罪犯不反抗时停止。

8时19分左右，四监区副监区长查正平在现场看到，胡昌永脸色发白，嘴里轻声哼哼。8时22分，梁伟毅、黎赋铭、苑培远发现胡昌永脸色不好，将手铐、脚镣解开，让胡平趟在地上。

8时30分，监狱医生李伟赶到，胡昌永瞳孔散大，颈总动脉无脉动。3分钟后，被抬入小龙潭监狱中心医院第三分医院急救室，胡昌永已无心跳、呼吸停止、意识丧失，身上有刺鼻的催泪喷雾味道。9时07分，经开远市人民医院急救室检查，胡昌永的呼吸为零，血压测不到，心率为零，10时09分宣布临床死亡。

小龙潭监狱罪犯门诊病历显示，胡昌永入监前无遗传病史，常规体检均正常，曾因急性扁桃体炎、咽炎、急性关节炎接受治疗。依据第三分医院出具的情况说明，2016年12月至2017年1月，胡昌永曾5次到院就诊，结果为两次感冒、三次痛风，医院均给予对症治疗。

相关毒物鉴定报告显示，胡昌永体内未检出乙醇、吗啡等多种可能致命的成份，亦排除了因机械性损伤导致死亡的情况。3月15日，胡昌永死因被鉴定为：体表组织大范围挫伤、出血致创伤性休克死亡。

小龙潭监狱组织犯人召开警示教育大会

同样动手打人的协警

对于胡昌永死亡事件，红河州人民检察院随即介入调查。调查期前，涉事6人讲述的一个共同点是：两名协警苑培远、李彬没有动手打胡昌永。

苑培远是河南人，大学本科毕业，有过监狱机关的工作经历，2007年到小龙潭监狱工作，2015年11月到小龙潭监狱第三分监狱特警队工作，职务是辅警。李彬1985年生，大专学历，2003年开始在小龙潭监狱工作，2014年初到第三分监狱特警队，是警用车驾驶员。

普继伟称，2016年上半年的一次特警队会议上，队长周健指定由李彬暂时负责一组工作。刘光耀在被调查时表示，事发当天特警队值班组长是李彬。因为李彬是协警，刘光耀觉得不适合，曾向特警队长周建提出，得到的答复是“值班组长不是行政职务”。刘光耀后来在上诉状中称，其本人是在组长李彬的指挥、安排下开展工作。

周建则向检察机关称，6人组里没有指挥人员，出警的时候只能各自按自己的职责分工来采取行动。李彬是联系人，只负责有事下发通知、开会召集人。在特警队一组的分工里，普继伟和梁伟毅是抓捕手，刘光耀和黎赋铭是防爆手，苑培远是观察手，李彬是驾驶员。

6人均向检察机关称，2017年1月20日特警队一组接指令出警时，现场没有指挥员，每个人均按日常训练的分工相互配合。

最初的调查中，苑培远、李彬未提及是否动手，4名正式警察均称苑、李两人未动手。随着调查人员多次交叉询问，关于李彬和苑培远在出警中的行为描述出现改变。

刘光耀在事发后的4月份称，记得不是很清晰。6月份，红河州检察院检察员再询问时，其称，胡昌永因被铐上栏杆后，苑培远和李彬都用橡胶棍动手打过胡昌永，打得是背部和臀部。

普继伟在事发三天后的询问中称，没看见苑、李两人动手。2017年4月20日，普继伟称事后听到李彬和苑培远说他俩击打胡昌永。6月份，普继伟又称，苑培远和李彬用橡胶棍打过胡昌永，李彬使用催泪喷射器喷胡昌永。普继伟承认，接受调查时不讲苑、李动手打胡的事情是6人商量后的决定。

刘光耀称，事发当天从医院回到监狱后，6个人在一起讨论，认为“苑培远和李彬是领导安排过来的，没有执法权”，决定“不讲他俩打过胡昌永的事情，四个正式警察认下这件事”。

李彬于2017年5月10日在一份手写的事情经过中承认用橡胶棍打过胡昌永。苑培远在2017年5月13日承认动手打过胡昌永。两人称，不承认是商量后的决定，之后承认是因为监狱领导给做了思想工作。

二审判决书

故意伤害罪被认定

胡昌永到小龙潭监狱服刑后，妻子改嫁，父亲病逝，患风湿病行动困难的母亲与他未成年的儿子靠临时救助金维持生计。因家中无劳动力，村委会曾于2016年11月28日向小龙潭监狱出具家庭困难证明。

胡昌永死亡后，其家属在一份“胡昌永家属关于家庭困难补助的申请”中向小龙潭监狱申请家属生活困难补助金80万元，并答应款项到账后将胡昌永尸体立即火化，承诺不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放弃上访和投诉。这份申请有胡昌永家属签字和手印及云南省小龙潭监狱盖章，无签署日期。2017年2月7日，家属签署意见书，同意火化。

胡昌永是云南宣威人，家在倘塘镇。2017年6月10日，红河州检察院驻小龙潭监狱检察室两人到宣威市向胡昌永的亲属告知了胡昌永的死亡原因。2017月7月22日，胡昌永的亲属签署刑事谅解书，不再追究涉案6人刑事责任。

个旧市人民法院认定了这份谅解书，并结合6人事发后积极抢救胡昌永，胡昌永本身具有重大过错的情节，考虑可酌情从轻处罚。法院还认为，6人自动投案如实供述罪行系自首，依法可减轻处罚。

对于6人行为的性质，法院认定，6人在胡昌永双手、左脚已被手铐、脚镣铐住，人身危害性已被控制的情况下，为压服违反监规的胡昌永，仍采取了用警用橡胶棍击打臀部、肩背部、腿部，催泪喷射器喷射面部等行为，符合故意伤害罪构成要件。

个旧市人民法院一审支持了检察院的指控，认定6人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分别判处刘耀、普继伟、梁伟毅、黎赋铭有期徒刑四年，分别判处苑培远、李彬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

针对该案辩护人提出，本案中特警是为了监狱的安全，在接到指令后出警的，在多次警告无效的情况下使用戒具击打非致命部位是履行职责的职务行为，不应当承担刑事、行政责任。

二审红河州人民法院认为，6人接到指令出警，在将胡昌永的双手、左脚铐在栏杆上后仍轮流使用警棍对胡昌永肩背部、臀部进行击打，此时6人的行为已经超出职务行为的必要限度，并造成胡昌永死亡的后果，行为性质从依法出警逐步演变为对胡昌永身体的故意伤害，已触犯刑法，构成犯罪。

对于一审“胡昌永有严重过错”的认定，二审法院认为，胡昌永作为被监管的对象，与特警队6人不是平等的主体，胡昌永的行为不具有刑法意义上的过错，认为一审法院在这一点上认定不当，应予纠正，但综合考虑其他情节，一审量刑并无不当。一审判决获红河州人民法院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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