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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2日22时59分,朱令离世,享年50岁。

这一年,对于朱令及父母而言,是费尽体力与心力的一年。早在今年4月,朱令因为脖子不舒服去做了CT,医生连带着给她做了脑部CT——朱令因此被查出罹患脑瘤,当时,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可能活不过10月了」。到了9月底,气温骤降,在一场高烧后,朱令基本处于昏迷状态。

但朱令还是坚强地度过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夏天和秋天,身体没有出现过多不适的症状,但脑部CT显示,肿瘤还在一点点长大。由于朱令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激进的检查和治疗,家人也同意采取保守治疗。

据了解,在这次昏迷之前,朱令曾多次因并发症陷入病危、昏迷,还感染过了新冠肺炎。但每一次,朱令都顽强挺了过来。去年,在多年康复训练的帮助下,朱令的身体机能得到了不小改善,腿部肌肉有明显增强,可以在医生帮助下,从站立姿态慢慢坐到医生腿上,然后再重新站直。一切都在向好。吴承之称「她不单能活下来,还活了30年,这些都是奇迹」。

据「凤凰冷杉」的信息,自今年11月18日起,朱令高烧到了39度,随后便陷入深度昏迷。此后几天,她身上插着4个泵,3根输液管,努力维系生命。那时,朱令的父亲吴承之表示:「已经做好准备。」

上一次生命面临如此严峻的危机,还是朱令中毒之时——1995年4月28日,清华大学化学系大三学生朱令被确诊为铊中毒,中毒剂量令检测专家震惊。随后,朱令父母选择报案,警方也介入调查。但因为种种原因,「朱令案」由于证据不足至今仍未能告破。

在此后长达半年的昏迷之后,朱令苏醒,但铊毒已经严重地损害了她的神经系统,朱令不得不面对双目失明、智力严重退化、全身瘫痪的命运。

之后的整整28年中,沉默顽强地活着,也是朱令唯一的抗争方式。

今年11月24日,朱令在昏迷中度过了自己50岁的生日,在北京五环外的一家疗养院,父母和朋友们为她过了生日。按照惯例,朋友带去了一个漂亮的粉色蛋糕,蛋糕中间是一个穿着纱裙跳芭蕾舞的小女孩,被一圈红色白色的小花环绕着———28年以来,朱令正是在父母与朋友的陪伴和照护中坚持了下来。

如今,漫长的陪伴戛然而止,留给吴承之和朱明新二位老人的,将会是更为漫长的遗憾、思念与丧女之痛。朱令去世后,她在清华的校友张黎利也发布了一则讣闻,他写道:「哭泣,为朱令,为她白发苍苍的父母,也为自己。」

2021年,公众号「坏姐姐来了」曾在朱令48岁生日之际发布过一篇文章《朱令女士,48岁生日快乐》,今天,我们决定重发此文,只是为了记录一个备受噩运之苦的家庭,如何顽强地度过了过去的28年。

某种意义上,从1995年开始到2023年,朱令和父母三个人共同努力,共同度过了互相陪伴、互为支撑的28年。在这28年中,他们所经历的苦痛、沧桑,远远超出每个旁观者的想象,因此,纪录这一切也是对朱令最大的告慰和怀念,正如一位网友所说:「朱令的经历将成为寓言,被一直记住和流传。」

文|令颐

编辑|金石

「父母为她注入生命」

2021年,临近朱令48岁生日时,曾出版过纪实作品《朱令的四十五年》的作者李佳佳,在微博更新了朱令的身体近况。她写道:「两个多月前,他们仨回到小汤山了(去年疫情之初小汤山备战,他们转去了老年医院)。现在新的病区条件不错,房间朝阳。令令和她父母状态都挺好,可以时不时出来在医院大院晒晒北京初秋的阳光。」她还附了一张朱令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的照片。

在过去26年的时光里,朱令的日常生活和康复练习都由朱明新和吴承之精心照料着。而从2011年后,家里便没再请过保姆,由老两口亲自照顾着朱令生活起居。

父亲吴承之曾经在一段和志愿者的通话记录里这样描述他们一家的生活,「还挺忙的」——

多年来,朱令的一天从半小时的针灸开始。之后她会在医生的辅助下,进行上下肢康复训练、咽喉部电刺激和雾化。每天,还有个大夫来教朱令说话,背唐诗、宋词。以前记住的,朱令几乎都能背下来。

做完这些,朱明新和吴承之就在晚饭后利用仪器帮朱令做一些蹬腿训练,脑部、腰部的刺激活动,还有腿部按摩。等到为朱令擦洗身体、排便后,他们还会看护着朱令入睡。朱令有时候躺在床上吃饭后不消化,吴承之就根据她的体质调中药,还会给她做足底的点穴按摩。

但即便是朱令入睡,也不意味着朱明新和吴承之就可以松口气,毕竟,照顾是不能停的。朱明新经常半夜惊醒,有时恍惚一阵,习惯性地看着小床上躺着的朱令,床边放着氧气瓶,床头是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她常常发现女儿整夜睡不着,睁大眼睛,呼吸沉重。

夜里,为了避免氧气没戴好、被口水呛到或者有痰卡住,他们要轮流为朱令翻身。同时还要照看她起夜,每晚至少一次,朱令想要排便的时候,就会使劲摇动床的护栏。多年来,作为父母的吴承之和朱明新,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也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两人的透气时刻,就是每天交替着到小区下面买买菜。「换上别人,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吴承之多年的老同学、老同事耿庆国说道。

从卧床开始,朱令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疾病,脏器陆续出现问题、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在所有状况中,肺炎——几乎是每个冬天都在考验朱令和两位老人的问题。

根据李佳佳在《朱令的四十五年》中的记录,在2011年,由于肺部感染,朱令的气管在喉咙处被切开,之后六七年一直未能缝合。在这之前,她已经多次经历肺炎感染,又先后患上糖尿病、腹部肿瘤、呼吸功能衰竭。

朱令一次次被宣布病危,又一次次顽强地挺了过来,到底是不是奇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吴承之和朱明新在反复经历了这些惊险的,与死神之间的博弈后感受到:「我要时时刻刻看着她,现在一点小病、一个处理不当,就可能让她失去生命,我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

为人父母,吴承之和朱明新想看到的其实很简单:女儿能好,起码不遭罪。这种最朴素也最基本的愿望,恰恰也是最困难的。

肺部感染严重的时候,医生为了避免吃东西时食物进入气管,导致肺部感染而危及生命,不让朱令吃饭。但为了让女儿能尝到点滋味儿,吴承之和朱明新还是偷偷给她吃。他们细心地把蔬菜、主食磨成糊状喂给女儿,延续她的一日三餐。

朱令还特别爱吃甜的,有时候为了给女儿解馋,老两口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给女儿吃一些降血糖的药物,再让她享用美食。

「她的生活品质已经太低了,如果连吃饭这一点乐趣都没有了……」李佳佳曾问朱明新为什么还要给朱令吃,当时,朱明新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谈下去。

26年的相依为命,这个特殊的家庭中,三位成员彼此之间也形成了一种极致的默契。

有一次,午饭时间,朱明新问朱令想吃什么,朱令说了好几次,去探望他们的志愿者都听成了「红烧鸡肉」,最后朱明新问:「是泥鳅吗?」朱令笑了,点点头。朱明新当时表示,朱令生病之前吃过吴承之做的泥鳅,很爱吃,就一直念叨着。

还有一次,经常来探望她的志愿者赢姐和朱令聊起游泳的趣事儿,问她都会什么泳姿。朱令咿咿呀呀说半天,谁也听不清,最后,还是母亲朱明新明白了,解释道:「她说的是蝶、仰、蛙、自,四种不同的泳姿。」

朱令的小学同学王晓丽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说:「我觉得朱令活的每一天都是她的父母为她注入生命。」

爸爸和朱令。图源网易新闻

「令令现在很好」

梳理过往媒体对朱令事件的报道,会发现,朱令的遭遇之所以为更多人记忆,其中一个原因是,中毒之前,她曾无数次向大众展现出了一种「生命之美」——

从小到大,朱令能自发地学习,小学、中学、高中,一路保送,老师们疼惜她,哄着她「去玩一会儿吧」;她还是北京市二级游泳运动员,高一的时候开始学古琴,因为她的表现过于亮眼,后来老师干脆不收课时费了。

考入清华后,朱令随即加入了学校的民乐团。朱令中毒近十年后,一位民乐团的成员在天涯论坛发布过一篇名为《往事悠悠》的文章。她写道,「那时的她,留着清爽帅气的短发,身着淡乳色的运动服,身材结实高大,脸上挂着自信而轻松的笑容,健康而漂亮。」

弹钢琴的朱令。图源视频《朱令的十二年》

在民乐团,她是第一位主动送上门来的水平卓越的非特招生。朱令在乐队十几人的围观下演奏了一曲,毫不怯场。「她的双手细长而灵活,她右手指甲令人眼花缭乱地滚奏,左手手指在琴弦上自如而精确地滑动,让人叹为观止。」当时看到朱令的演奏,乐队的指导老师和干部们对朱令这一送上门来的惊喜都高兴得合不拢嘴。

时至今日,朱令在音乐上的天分和优异的表现,通过一则视频可以展露出来——

这则视频记录了1994年12月11日晚,在北京音乐厅举办的纪念「一二九」运动的晚会现场,「乐队骨干」朱令身穿白上衣、黑裙,扎了低马尾。对比其他照片来看,她的身形消瘦了许多。当时,她已经身中铊毒,被剧烈的腹痛折磨了18天,连续三天吃不下东西。她忍着当时的剧痛,撑到了演出结束,演出堪称完美。

「一二九」晚会现场弹奏古琴的朱令。图源截图

演出结束的第二天,朱令因为疼得受不了,自己回家了。

1994年12月23日,朱令因「腹痛、脱发、关节疼痛待查」,进入同仁医院,十天后头发基本掉光,但医院方面无法确诊具体的病症。住院一个月后,朱令出院了。但之后,腹痛等情况愈发严重的情况下,1995年3月,朱令再次入院,随后甚至陷入了昏迷。

经过多方一系列艰难的排查,1995年4月29日,在北京市职业病卫生防治所工作的陈震阳教授经过两次毒理检测后,确定朱令为铊中毒。在陈教授的检测中,当他把标本放到光谱仪中的时候,指针一下子打到头了,「我做了上万份铊尿检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值。」陈震阳在接受采访时回忆道。

随后,医院为朱令开了对症的解药普鲁士蓝。但颇为讽刺的是,相比较于在医院所花费的治疗费、检测费五十多万元,真正能解毒的普鲁士蓝其实特别便宜。吴承之带了两千多去药店没用上,他买了十瓶,只花了四十多。用药后不久,朱令体内的铊毒基本排除。但遗憾的是,铊毒已经严重损害了朱令的神经系统。

在昏迷了近半年后,朱令逐渐苏醒。

妈妈朱明新这样回忆起自己看到朱令醒来时的心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和狂喜,反而是一种苦尽后的平静:「我每天都在跟她说话,以前看电影,好像昏迷的病人醒过来是很突然的,实际上不是,朱令是一点点醒过来的,今天会眨眼了,明天会流泪了,最后她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我没有兴奋,只有欣慰。」

对朱明新而言,朱令还没中毒的日子「不会再长了」,她不想再回溯从前,房间里,朱令过去的照片早就被收了起来,他们也尽量不给朱令播放她以前喜欢的音乐,怕徒增伤悲。

取而代之的,是已经去世的姥姥姥爷的照片,还有姐姐吴今的照片——吴承之和朱明新原本有两个女儿,姐姐跟爸爸姓,取名吴今,妹妹跟妈妈姓,取名朱令。在学业上,吴今的成绩甚至更优于朱令。她曾是崇文区理科状元,以全市前十名的高考成绩考入了北大生物系。在上世纪80年代,她英语流利,能够和外国人自如交流,还在跳芭蕾、弹钢琴。学校里,吴今是需要被仰视的学生代表,她的照片曾挂在学校楼道里以供同学们学习。

朱令的姐姐吴今。图源视频《朱令的十二年》

但1989年4月的一个周末 ,吴今和同学们在野三坡郊游时,不幸失足坠崖身亡。

这是这个家庭第一次遭遇重创。在朱令的中学同学贝志城的记忆中,吴今去世后,「这个活泼的女孩子(朱令)沉默了好几个月,后来虽然恢复了,但总有些不同。」后来,朱令中毒后,有一次她听到了一首钢琴曲,突然痛苦万分,吴承之回忆说道:「那时她突然想到了姐姐。」

还有一次,朱明新和朱令聊天,说到她的同学大都到了国外,朱令会特别不理解地问:「他们为什么都出国了?」朱明新解释说,「因为你生病了,要不你也可以出去。」朱令听后,情绪会突然失控,脸上的表情会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怎么会这样?真是莫名其妙,活见鬼了!」甚至还会表示:「我不想活了。」声音嘶哑绝望,朱明新只能赶紧岔开话题。

王晓丽记得,朱明新和吴承之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情感,是在吴今的墓地前。当时,有个长得三分神似吴今的女记者采访他们,他们看到这名女记者后,说姐姐活着的话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应该也这么大了。吴承之和姐姐说话:「你放心吧,令令现在很好。」

这是一个曾经充满了幸福和欢声笑语的家庭。图源天涯论坛

「人类的尊严」

其实,在陪伴女儿康复的近20年时光里,朱明新和吴承之始终都在向家人、朋友以及公众、官方展示他们克制、理性而又隐忍的一面。

当年,朱令的舅舅朱明光去朱令班上找她同学,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同学们有顾虑的时候,母亲朱明新会告诉舅舅,他们都是孩子,不怨他们。而朱令案的代理律师张捷也说过,包括对「凶手」,朱明新都会说,她相信「下毒」的人当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志愿者@zenyup和朱明新去有关部门交材料要说法,但一天下来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回程的时候,@zenyup很伤心,反倒是朱明新不断宽慰她,说了很多解释的话,让她释怀。

女儿中毒之前,父亲吴承之是国家地震局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朱明新则是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高级工程师,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在生病的女儿和莫大的苦难面前,他们恪守规则,遵从礼节,他们温和,体面。

他们最不想看到因为自家事而给他人添麻烦。2020年,吴承之的身体频发状况时,志愿者们想把他的身体情况在微博说说,想得到更多好心人的帮助。但朱明新得知后,特意嘱托:「千万不要说,这种疫情严重的时刻,一切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等叔叔病情好点了再说。」

「朱妈妈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表情依旧平和,但你可以从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感受到她的那份不安,生怕给别人带来麻烦的那份自持,甚至还有几分因被关注而恭敬的神情。」朱令的小学同学王晓丽曾说过。

志愿者们在进行义卖活动,为朱令筹集资金。图源百度贴吧

在过往去朱令家里探望的朋友们写下的随笔中,我们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细节——当时朱令家在十楼,每当访客走到九楼,就会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朱明新小碎步快走甚至小跑的脚步声。一上楼,就能看见朱明新已经在楼梯口准备接待他们,而吴承之则敞开门准备迎接访客。

长期为朱令拍摄纪录片的记录者张瑾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这样形容朱令的父母:「在痛苦面前保留了人类的尊严,有一种最大的忍耐,对体面的追求。」

尊严——在生存之外,这是这对老夫妇最在意的事。

在和李佳佳聊天的时候,朱明新谈到他们老两口几十年来对朱令的照顾亲力亲为,累也不怕、伤病也过得去,但「尊严没有了呀」。有一次,电视台的人拍摄朱令做康复的画面,朱令一下就把吴承之的衣服肩部拉裂了,「叔叔立刻就说:这个别拍别拍。」

朱令当年在宣武医院住院,有个康复的大夫想用朱令做个教材,讲如何让病人站起来,朱明新虽然不想让人拍这样的朱令,但她也想,朱令已经成这样了,还能为其他人、为康复事业做点事,她同意了,她相信朱令也会愿意。

2008年汶川大地震,朱明新还用朱令的名字捐了钱,但实际上,这一家人的生活早已不富裕。但是,朱明新想的是告诉大家,朱令还活着,「有感情、有尊严地活着」。

2012年11月24日,志愿者@飘飞的蝴蝶 在和朱令一家庆祝生日的时候,主动问二老要不要给他们一家拍张合影作纪念。当时,朱明新说不用了,但是吴承之还是主动提出给这位志愿者和朱令一起照了一张像,说你留着自己做个纪念吧,不要传到网上,别让网友们看了她现在的样子担心害怕。

律师张捷是在之后的岁月里,才慢慢理解了两位老人:「他们并没有努力申诉自己的冤屈,我感到的不是他们的委屈和仇恨,而是对生命的尊重是一种意志力,活下去的意志。」

朱明新带着朱令做康复训练。图源视频《朱令的十二年》

「要是我们不在了,朱令该怎么办」

过去的26年,除了朱令的身体,还有两个难题摆在两位老人面前。

一个是钱。

2004年,朱令的同班同学童宇峰在美国成立了「帮助朱令基金会」。但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们收到的捐款非常非常不稳定,最少的一年只收到了不到15笔捐款。而且金额也有限,「从2004年到2013年,10年间有10万美元左右。」2013年,王华拿出了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了多年来他们收到的捐款。

如今,朱令每月的治疗费用在五六千元左右。生活里,朱明新和吴承之能省则省。朱令二十年前大学的校服或是训练服,朱明新陆陆续续穿了十多年,已经洗到了发白。朱明新说「我们也不出门,我里里外外都是令令以前的衣服,穿不破的」。

在转入小汤山医院之前,朱令一家住在北京方庄、蒲黄榆一带的楼房中,在央视《朱令的12年》这部纪录片的镜头下,他们的住宅是90年代的老旧楼房,楼道昏暗逼仄,堆杂着各种物品。在很多记者的笔触里,这套一百平米四室一厅的房子,干净整洁,但墙皮早已脱落,书柜中全是药和保健品。两位老人曾想过,如果有能够治愈朱令的方法,干脆就把这套房子卖掉。

整齐悬挂在朱令家中的一排工具。图源天涯社区

「帮助朱令基金会」的一位志愿者王华在接受《齐鲁晚报》采访时,描述过钱对于朱令的意义:「日常护理,可能出现的疾病的治疗,以后可能送往的护理中心,无论哪一项,没有巨额的费用支撑,都难以完成。」

对于吴承之和朱明新来说,他们过去并不算多的存款和退休工资,尚且可以给生活基本的支撑,钱的问题,还属于可以想办法去解决的问题。而另一个问题,则是无人能够左右的终极问题——疾病和死亡。

陪伴朱令的每一天,这对老人都不得不警惕着疾病、意外,任何一点点病痛对这个家庭的三个人来说,都无疑又加重了一些隐患和苦痛。

根据一直帮助朱令的清华校友张黎利的记录,2020年5月,朱令一家搬到北京老年医院后,院里给所有病人做了详细的体检。检查发现,吴承之的右肾长了一个大囊肿,有医生建议他做肾脏摘除手术。后来经过多方医生的看诊,才确定:囊肿虽大,但可以保守治疗。

当时的吴承之非常高兴,在回程路上向张黎利表示,自己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能不做手术,就尽量不做。

但这之后不久,吴承之就开始全身出疹子、水肿,连续十来天高烧不退,之后疹子越来越大,肾脏、肝脏的各项测量指数严重超标。医院切了一块皮疹送到外院化验,之后才初步判断是急性药物过敏。后来吴承之陆续使用了近两个月的激素药物后,各项指标才慢慢恢复正常。只不过,「食欲不振,严重营养不良,瘦成杆儿了」——朱明新给微博@帮助朱令的博主的私信里写道。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的身体也出过不少状况。2014年,吴承之突发过肠梗阻,进行了小肠切除和肛瘘手术。而朱明新则是进行了腮腺肿瘤摘除手术。

更早的时候,2004年,朱明新在护理朱令的时候,因为太过疲惫,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摔到地上,造成颅骨骨折,颅脑血管出血。后来,医生在朱明新头盖骨、靠近额头的地方,敲开补了一块巴掌大的钛合金。诊断的时候,医生表示情况不容乐观,醒来后,很有可能瘫痪或失去智力。

昏迷了一个星期后,朱明新醒了,几乎没有大碍,事后,她觉得这是除了朱令醒来之外的另一个奇迹。如今,她的额头上仍有一块凸起的痕迹——那是当时手术用来固定补丁的那个螺丝钉。

朱明新昏迷期间,吴承之承受着双重压力,一边是女儿在家里等着人来照顾,一边是重病昏迷的老伴医院里生死未卜,那时,他感受到了深刻的、挥之不去的无力感,那段时间,他过得非常艰难。直到听到老伴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如果他们离开了,朱令之后的生活到底该怎么继续呢?

吴承之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在一次采访中,他被问到的时候,还是顿了顿,然后乐观地说道:「我们现在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希望尽量能活得久一点,要是我们不在了,朱令该怎么办呐!」

可是,从那次颅骨摔伤之后,朱明新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老了。那段时间里,她想到,家里没有其他人了,没有人可以照顾朱令了,以后怎么办。她不止一次表示过,「就让朱令也和我一起去吧。」但更多时候,她还是要撑下去。她说:「女儿一次次挺过来,我也要挺下去。」

妈妈和朱令。图源公众号@朱令我们在一起

生命再向前一步

人生是苦的。因此才要苦中作乐。

很多探望过朱令一家的志愿者和朋友都讲过一些,关于这个家庭快乐的故事。

作为父亲,吴承之时常蹦出来的一些小幽默会让这个家庭透进一些光亮。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传递,大家看电视,朱令在器械上站立,吴承之就拿了张报纸卷起来说:「朱令,这是火炬,举着!」逗得一屋子人都很开心,这也是这个家中少有的欢乐时刻。

朱明新曾回忆起十年前的女儿,那时她刚刚从一场长达半年的深度昏迷中醒来,非要看书。但铊毒早已经损伤了朱令的视觉神经,后来,「听」就成为了她后来十余年的生活中最大的快乐。朱令喜欢央广文艺频道的《海阳现场秀》,两位老人时常会放给朱令听,节目里的段子和音乐会让她笑出来。

很多报道都提到的是,朱令的记忆停留在了23岁中毒以前。她精神清醒的时候,朱明新会给她读古诗。有时读到「黄云城边乌欲栖」,就逗她:「令令,你给李白打个分吧!」朱令支支吾吾、又快活地说:「也就四分吧。」朱明新忍不住就笑了——还是那个令令。

朱令和同学们的合影。(左一为朱令)图源视频《朱令的十二年》

做康复训练时,朱令偶尔还会展露出自己本来活泼的性子。身体状况尚可的时候,她每天上床前要做60个踢腿训练,有时她会自己数数,因为爸爸叫吴承之,她就「吴承二、吴承三、吴承四」,一直到「吴承九」,志愿者问她,你是不是在偷懒啊,她笑着使劲摇头,志愿者又问她,那你是不是和爸爸开玩笑啊,她马上点头。

还有的时候,她会跟爸爸撒娇赌气,说:「如果你不管我,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

这也是吴承之和朱明新最大的软肋。

2007年1月22日,《朱令的12年》在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首播,引起了空前的关注。这部片子在经过一年的拍摄,得到了40几个小时的素材,修改了40几版之后,终于过审播出。

纪录片的编导朱宁回忆自己和吴承之的一次交谈——朱令中毒住院期间,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查不出病因,当时,她的中学同学贝志城多方求助,获悉有可能是铊中毒,但当时吴承之没有坚持要求医院去做铊中毒检测。

本来在问这个问题前,吴承之还是面带笑容的。但是,当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笑容消失了,停顿了一会儿后眼圈红了,告诉朱宁,当时看到朱令疼得死去活来,那么痛苦,他们感到特别无措,就是想让医生赶紧想办法去救她,不要让孩子这么遭罪。说完这话,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对于所谓的真相,朱明新的想法是,「只是希望真相能大白于天下。不然我倒了,女儿无以为托,怎么活?」 一天夜里,志愿者@zenyup开车送朱妈妈回家。路上,@zenyup说到现在很多年轻人选择丁克家庭,不要孩子。朱明新就跟着说,「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不要孩子。」

@zenyup说,作为母亲,作为女性,朱明新曾经有那么完美的一个家庭,有自己的精神生活,突然有这样的灾难,她的感受是别人永远无法体会的。

在朱令卧床很多年后,陆陆续续有新的人了解到了这段往事以及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处境,它看起来悲痛而充满了遗憾,但又因为朱明新和吴承之的存在而充满了力量和温情。在当年的百度贴吧和天涯论坛,有一句被反复援引的回帖:「我为朱令的遭遇悲愤,却也是为自己的命运惊恐。我为朱令发声,其实是为自己呐喊。」

对朱令自己而言,她的遭遇、她的成长像极了她最喜欢的一种植物马齿苋。它还有一个别名「死不了」——在平原、在田间、在山隘,这种看起来最为平常的小草,却能够恣意繁茂地生长,而且,具有极强的生命力,濒临枯萎的时候,重新把它们插入土中,就能获得新生。贝志城曾经用Sara Teasdale的一首《大麦歌》中的一句话形容朱令坚韧不折,他认为这首诗献给朱令很合适,诗的最后四句是——

「我生亦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临风曲。」

48岁,在遭受剧毒侵害后,朱令女士在她父母的精心照料下,走过了26年的人生——每一个生日,也是生命力再向前一步的顽强象征。

关于朱令的生日,曾有志愿者在自己的日记中记录过这样一个故事——

2006年的11月24日,朱令中毒昏迷12年后,在这天,朱明新和吴承之给朱令换上了一件鲜亮的粉色毛衣。吃蛋糕之前,朱明新用梳子给朱令小心翼翼地梳理了头发,整齐黑亮。

吴承之端出蛋糕说:「令令生日,怎么也要吃点令令的生日蛋糕。」志愿者和这一家人围坐在一圈,还一起唱了英文生日快乐歌,朱令很开心,也跟着唱,当时,志愿者观察到了她的口型,她唱的竟然是——「Happy Birthday to Me」。

图源百度贴吧@朱令吧

参考资料:

1、朱令的四十五年,春山出版社

2、朱令案延伸的18年追问——一桩疑案的公共原则,三联生活周刊

3、朱令案中的信息漩涡,三联生活周刊

4、寻找铊毒,朱令的发病与确诊,三联生活周刊

5、蛛丝马迹:朱令案何以为悬案?三联生活周刊

6、疑案之疑:朱令案的证据、责任与嫌疑人,三联生活周刊

7、朱令的12年,中央电视台

8、朱令同学为其在美设帮助基金 10年获捐10万美元,齐鲁晚报

9、对话朱令父亲:期望女儿能活得更有尊严一点,山东商报

10、朱令案沉浮19载 真相何时能到来,新浪新闻

11、朱令母亲朱明新:活着就靠那点希望,新京报

12、12年前因铊中毒瘫痪的清华女生过33岁生日(图) ,新京报

13、「朱令案至今没破,给了我一个直接刺激」,潇湘晨报

14、朱令案律师:朱妈妈可以继续申请案件公开,凤凰新闻

15、「朱令案」,19年迟到的回应,中国网

16、朱令母亲做客电台 希望给女儿一个交代,酷6视频

部分内容来源于公众号朱令我们在一起、微博账号@帮助朱令 @田南帆 @哑巴 @飘飞的蝴蝶 @F_ang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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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丨高敏**** 编辑丨雪梨王 《朱令,人生五十》刊发后,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关注,后台留言中满是对朱令的问候和祝福。这段时间,我们也对朱令保持着关注。最新消息是,她仍处在病危中,已经深度昏迷20多天,身上插了七八根管子,难以翻身和擦洗。她因 …

迷笛绝配南阳,都是烂泥糊不上墙

泥巴糊在脸上,那是肆意张扬的青春。 烂泥糊在地上,那是中原迷笛的主场。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原始社会的南阳,加上一个草台班子的迷笛,这烂泥组合永远都糊不上墙。 2023中原『泥笛』现场 你很难想象,在公元2023年举办万人音乐节的场地,连基本 …

没有退休金的农村老人,靠打零工撑起晚年

采访、撰文|刘小云‍‍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每个一线城市,都有几处日结工扎堆的地方,比如深圳的龙华市场,上海的车墩,北京的马驹桥。 这里散落着一群相似的面孔:他们多数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技术能力有限,手停口停是他们的生活现实,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