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武汉姑娘在电话里哭了

by 张晓, at 17 February 2020, tags : 乐乐 李璇 琳琳 志愿者 电话 患者 父母 心理

抵御疫情,普通人能做些什么?家住山东的张晓注册了线上志愿者,通过电话,帮助疑似感染患者疏导恐惧和焦虑。她听见武汉人的深夜哭泣,也感受到危急关头人的温度。

故事时间:2020年

故事地点:武汉、山东

1月23日晚上,我和老公在家涮羊肉。大年二十九,电视里喜气洋洋的过年景象快要溢出屏幕。老公问我明天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我脱口而出:韭菜肉!老公笑着说,早准备好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来电的是一个朋友,封城前,他匆忙赶回黄冈,上午我们通过电话。他语气急促,有些慌乱,让我帮帮他。电视里传出欢声笑语,我和老公打声招呼,去了阳台。

“怎么回事?别慌,你慢慢说。”

他告诉我,有一位山东同事叫琳琳,和我年纪相仿,曾经帮过他好多次。刚才他在群里听到琳琳嚎啕大哭,情绪失控,很担心,想让我给琳琳打电话,开导开导她。

大学毕业后,我在山东一所小学做心理教师,负责学校师生的心理健康。学校设置了心理咨询室,一旦学生出现心理问题,由我进行辅导和跟踪记录。偶尔也有老师过来,和我聊聊,往特制玩偶上打几拳宣泄情绪。

朋友说,知道我是心理老师,看看能不能安抚一下。我大概问了琳琳的情况,朋友告诉我,她身边没有感染的,就是在武汉太害怕。我要了琳琳的联系方式,让他别担心。

那天晚上刮起大风,街上没多少人,汽车倒是很多。年三十前一晚,人们拼尽全力回家,只为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团圆饭。我拨通琳琳的号码,等了很久,正打算挂断,一个柔弱的声音传来:“你好,找谁?”

我赶紧简单自我介绍,强调了一下我们是老乡,想要同她聊一聊,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琳琳没有立刻回复。我告诉她,或许有缘,我们住得不远,可以帮她去看看父母。一阵沉默后,她爆发式地开口了。

“我害怕,特别怕,救救我,我还年轻!”接下来是一阵嚎啕大哭。我知道她心里有一根线,突然扯断了。

琳琳害怕给家人添麻烦,选择留在黄岗,但是没做好一个撑下去的心理准备。我先对她表示肯定,接着说,既然为家人迈出第一步,那要坚持下去,你在这边父母肯定会担心,倘若没照顾好自己,父母知道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琳琳的哭声越来越小,我长吐一口气。她只是需要有人安抚情绪,告诉她,没关系。

琳琳告诉我,她是老来得女,父母年事已高,很多心里话不敢对父母说,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只能憋在肚子里,事情多了,容易崩溃。幸亏我联系她,不然很可能作出什么冒失的举动。

图 | 琳琳卧室的飘窗

两天后,我加入线上志愿者组织,为身在武汉以及湖北其他地市的人们提供心理辅导。我清楚,疫情犹如一场风暴,医生、护士处在风暴眼里,前线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社交网络上弥漫不安的情绪,到处是焦虑、疫病、抑郁、恐惧,这些情绪蔓延的速度不亚于病毒,如果没有正确的疏导与干预,会形成大范围的心理恐慌。

1月25日凌晨,我找到一个招募志愿者的线上组织,填写报名申请。申请表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想加入?”前面是基本信息,到了这条,我犹豫了。为武汉出一分力。这是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言辞。

过了半小时,我被拉入一个微信群,群里有两百多人。有人加我好友,自我介绍叫苗苗,是一个小组长,问我是否愿意跟着她的小组。

苗苗把我拉入另一个小群,群里有10个人。她发给我几份文件,让我熟悉志愿者流程,准备下一步。当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第二天清晨,我打开文件,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咳嗽发烧是新冠肺炎的症状,不知道还有等级划分。文件中详细说明了轻症、重症患者的标准,血氧含量测法、呼吸频率,还有些医疗资源对接渠道。

另外,文件中还有患者心理情况分析,包括患者的心理特点、心理护理对策和咨询热线。独自在家隔离的患者,孤独感会放大恐慌,除了切实帮助,最重要的是关怀。

线上志愿者接待的,是在家自行隔离的病患,由一线医生和湖北当地志愿者筛选出。负责人将患者资料分配到群,群主再分配给我们。拿到资料后,每个线上志愿者通过电话和患者,或者家属沟通。

了解患者的情况后,我们依照病情轻重为他们选择对应的医生,进行线上会诊。情况严重,就联系当地志愿者,解决吸氧机和对应药品问题,随后对每个患者做后续跟踪、回访、填写记录表。

苗苗告诉我,和患者沟通之前,一定要再三确认自己的状态,达不到一百分就不要给患者打电话,你做过心理老师,我相信你。

我深呼吸两下,说,我准备好了。

“您好,我是新冠行动线上医生团队的志愿者,您可以叫我晓晓,我们收到了您的表格,询问一下您现在的情况,您怎么称呼?”

电话那头环境嘈杂,我重复了一次,依旧无回应,我以为她没听到,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大声说一次,这时,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好……我是李璇,刚量了,发烧38度,咳嗽,胃口不好。”

“身边有没有确诊或者疑似病人?”

这次她回复很快:“我老特儿和老俩(爸爸妈妈)都确诊拉医院去了,我自前天开始发烧。”

1月29日上午,我添加李璇的微信,发送确认书,收到签字后,把她拉进咨询群,告诉她,在群里找医生咨询如何用药,她发了个感谢的表情。在当天联系的八个患者中,李璇的情况不算严重。我起身倒了杯水,两手揉了揉太阳穴。

下午五点,我在填跟踪表,微信响了,是李璇。她在语音里大嚷:“你们的医生不负责,想害死我!别想!老特儿和老俩都确诊了,我就是肺炎,我自个儿知道,你们医生说我是感冒,鬼款!”

做线上志愿者最初那几天,我对隔离人群并不了解。尽管有做心理老师的经验,但毕竟情况相距甚远。患者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谈话往往会随着他们的思路走,一个不留神就被带跑偏。

后来医生和专业的心理医师为我们做了一次培训。他们说,有些患者的情况其实并不严重,由于心里恐慌,希望尽早就医,在电话中往往夸大自己的病情;另一种是作为密切接触者,一旦自身出现类似症状,就悲观、害怕到极致。李璇就属于后者。

我先联系了医生,核实李璇的情况。根据医生的线上诊断,她不是新冠肺炎的症状。我深呼吸两下,给她拨出电话。电话接通了,对面是一阵夹杂着咳嗽声,疾风暴雨似地痛骂。我也不还嘴,顺着她的话说,尽力安慰她,让她平复心情。半小时后,她不再大声吼叫,听声音判断,没力气了,我告诉她先喝杯水,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她照做了。

“感觉怎样?你要不躺会儿?刚才你用了不少力气,先缓缓。”

接下来一阵咳嗽声。我说:“咱们微信聊,你打字,别说话了。不然咳嗽会更严重。”

挂掉电话。让李璇讲讲父母和她的故事,一阵沉默后,她娓娓道来。

李璇是河北人,和父母一起住在武汉,今年刚满二十四,一直以来,她都依靠着父母,从小到大一直在父母身边。12月,她听同事提及肺炎,但消息没得到证实。1月20日,河北朋友打来电话,让她和父母回老家过年。李璇笑着拒绝了,安慰朋友一切只是谣言,武汉人连口罩都没戴,走亲访友、聚会逛街,丝毫没受影响。

直到除夕前一天,早上九点,李璇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她揉着眼睛,极其不情愿地开门。母亲进屋,满脸焦急:“璇璇,你看新闻,封城了!”

母亲的话给李璇泼了一盆凉水,她瞬间清醒,抓过手机。武汉封城了,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营运,机场、火车离汉通道也关闭了。

她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手机滑落也未发觉。母亲刚想去喊她,被一阵咳嗽声打断,李璇回过神来,直奔父亲屋里。那天下午,父亲咳嗽,发高烧到39度,呼吸也出现困难,她让母亲留在家,自己带着父亲去了医院,通过肺部CT,看到肺部已有白斑,没有试剂盒,无法确诊,只有等着。三天后,父亲确诊,1月27日,住进医院。

和我通话前一小时,她母亲也被送进了医院。

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没有经历过现在的困境。以往出了事情,父母总能挡在她前面。如今失去保护伞,她一下子慌了。我对她表示理解,又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

其实这些话只是佐料,更重要的是,一通发泄,电话对面的人没有放弃和她的交流。心态平复后,李璇和我建立起有效沟通,最终抵达信任。往后我再打电话,她不再说自己是肺炎了,每天按照医嘱,坚持量体温,按时吃药,还请教我学习做菜。

2月4日,李璇终于退烧了。

图 | 张晓教李璇做的菜

2月2日,我第一次给乐乐打电话,没等做完介绍,这个14岁,刚上初一的女孩就打断了我,声音急促,夹杂着哭声:“我妈妈很严重,需要去医院,社区说没有车辆,再等下去我妈妈会死,求求你,帮帮我!”

这时距离我加入线上志愿者团队已经一星期了,电话打出了无数个,我已经能够熟练地根据对方说话的口吻、语速、呼吸,大概判断出病情的轻重。但是像乐乐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安抚她不要着急,需要先和社区联系一下。挂了电话,我迅速找出社区电话表,找到号码拨过去,电话一直提示正在通话中,我一急躁,抬脚踢到了墙,疼得直咬牙。

直到第四次打电话,终于拨通了。我和社区人员说明情况,对方告诉我,车辆很紧张,只能等了。

我在群里发了乐乐的情况,寻求大家的帮助。苗苗让我拨打发热热线,我赶紧打了过去,被告知没有办法。我叹一口气,再次拨通了乐乐的电话,乐乐接通了:“姐姐,有什么办法吗?我妈妈刚才差点儿喘不过气。”

面对乐乐的期待,我有些不忍心,不知道该说什么。乐乐很聪明,大概觉察到了什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不停地鼓励她,但无济于事,她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听不见我说什么。

我突然想起在学校,开导一个六年级女生的事。那时,她也是痛哭流涕,无视我的存在。我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打开电脑,找到一首舒缓的音乐,调至最大声,对准听筒。

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讲过,恰当的音乐可以缓解情绪紧张,转移注意力,甚至产生共鸣。放在乐乐这里,只能说试一下。结果奏效了,音乐响起,乐乐的哭声竟然真的渐渐小了。

“你听我说,别太担心,社区的车去送别的病人了,你身边的叔叔阿姨也有很多需要去医院,送完他们就会来接你妈妈的,别哭了,你妈妈听了会很难过的,别害怕,我一直在。”

乐乐小声啜泣,还不忘感谢我。

三个小时后,乐乐打来电话,妈妈已被送去医院。家里空荡荡的,好像整个世界抛弃了她。我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什么也不会做,胆子小,你比我勇敢太多了,我相信,父母住院的日子里,你会表现更棒。”

这话引起了乐乐的好奇,她问:“真的吗?姐姐你胆子真的很小?”

我给乐乐讲起了初一时的糗事。寒冷的冬天,我母亲去串门,迟迟未归,我学着电视剧的样子,去大门口等母亲,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胆量。我家到大门口,足有十几分钟的路,那时候,小区没有路灯,漆黑的夜里,我瑟瑟发抖,草丛里不时传来丝丝声响,我抱紧胳膊,快速往前走,草丛里的声响越来越大,我尖叫起来,吓出眼泪,一只猫蹦出来,叫了一声跑开了。

乐乐告诉我,她拿过很多奖状,什么也不怕的时候,做得反而更好。

我让乐乐按时量体温,勤消毒,作为密切接触者,怕她也被传染。接着,我联系了社区志愿者,说明了乐乐的情况,志愿者说会定期去看看。我把这事讲给乐乐,她却不开心。

“你不再给我打电话了吗?我多希望有个跟你一样的姐姐。”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着,说不出的难受。

“姐姐不会丢下你的,现在姐姐还要联系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忙完就联系你,好吗?”

乐乐这个答复很满意,她再三强调,一定要打给她。

图 | 乐乐的感谢短信

连续20天,我拨通了湖北的311个电话号码,其中大多数位于武汉,每一位疑似患者,至少要打两个电话,多的甚至七八个,在他们身后,是311个风暴中的家。

我发现自己真的关心起了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他们每天吃没吃东西,体温如何,有没有按时吃药,就算没有一张张空白的记录表,我也必须知道。我了解他们的身体状况、知道他们的兴趣爱好,喜欢吃什么、爱看什么剧,再也无法像陌生人一样看待他们。

后来,我每天都会和乐乐通电话,有时打的晚了,她会主动发信息给我。她说,等疫情结束一定要见我。

- END -

 撰文 | 张晓

 编辑 | 李一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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