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感染科医生的日常 | 图集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图、文 丨 雷钊 编辑 丨 林鹏 吕萌 武汉长江航运总医院(下文简称长航医院)感染科的医生许绿叶再过一年多就要退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扩大后,她临危受命成为医院专家组组长。今年59岁的她,曾担任感染科主任,参加过多起 …
记者/**郭慧敏 实习记者/胡琪琛**
*编辑/计巍 宋建华*
武汉市中心医院举办的义诊活动中的江学庆
在患者眼里,江学庆温暖到了极致。秋冬时候问诊,江学庆怕自己手凉,总会搓暖了再去接触患者的脖子,遇到过于焦虑与恐惧的患者他也从不急躁,会幽默安慰:如果人这一生总要过这个关的话,患甲状腺癌是最好的,因为这个癌最“懒”,只要治好基本就没事了。
3月1日,这位“最亲切”的“60分贝暖医”因新冠肺炎离世。
当天上午,武汉中心医院官方微信发布公告称,武汉市中心医院甲状腺乳腺外科党支部书记、主任、主任医师、中国医师奖获得者江学庆,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工作中不幸染病,经全力抢救无效,于3月1日凌晨5点32分在武汉市肺科医院去世。
大约五小时前,江学庆的女儿江紫妍收到武汉市中心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在电话中告诉她父亲江学庆病情突然恶化,需要抢救。彼时,江学庆已经使用体外膜肺氧合(俗称“人工肺”,主要用于对重症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与循环,以维持患者生命,以下简称ECMO )33天,身体条件很差,抢救人员到最后曾通过每10分钟打一次肾上腺素的方式,试图挽回江学庆的生命,可惜以失败告终。
“他是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我从没想过他会倒下,变成那个样子。”江紫妍说。在她心中,父亲拥有魔法,能让接触他的所有人感到心安。“他以前常跟我说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开心就好了,但现在他走了……”
张朝阳是江学庆的同学兼同事,当得知好友在工作岗位上染病时,张朝阳既觉得惋惜,又觉得是一名医生的职责所在,“我不觉得医生是英雄,即使是,也是被逼着当的。”江学庆的去世让张朝阳有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总觉得“灾难”随时可能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江学庆和病人在一起****
持续五小时的抢救
3月1日零时,江紫妍收到武汉市中心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在电话中告知她父亲江学庆病情突然恶化,“当时说他血压往下掉的很厉害,专家进行了紧急会诊,然后大概十二点半开始抢救。”彼时,江紫妍的母亲已经休息,因为心绞痛等疾病,她在睡前服用过安眠药,没想到错过了医院的电话。
江学庆是武汉市中心医院甲状腺乳腺外科(以下称甲乳外科)主任,1月17日,始终坚守在一线岗位的他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当天他给女儿发微信告知了自己确诊的消息,并说得了这个病情况可能会很不好。江紫妍猜想,即使是身为医生的父亲,面对新冠肺炎,他内心肯定也是感到恐惧的。
她回忆,1月13日父亲已经有了低烧和拉肚子的症状,但他说自己只是着凉了,再加上父亲患有胆结石和胃溃疡,家人都以为拉肚子是这两种疾病的反应,并没有联想到新冠肺炎。“那时候爸爸还在坚持看诊,说第二天有重要的病人,已经答应了要亲自给人家做手术,所以不能休息。”
同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工作的张朝阳是江学庆的大学同学,他回忆自己与江学庆的专家门诊同在13日,江学庆当时已经开始发热,但看完门诊之后并未休息,反而接连做了几天手术。江紫妍后来听父亲同科室的同事说,17日,父亲开会时已经站不住了,才去拍片子做了检查,并于当天确诊新冠肺炎。
确诊第二天,江学庆病情突然加重,第三天就用上了无创呼吸机,第四天转入武汉中心医院呼吸科ICU ,张朝阳称江学庆的感染情况比同医院的李文亮医生还要严重。武汉中心医院医生陈琦推测,江学庆的感染应该和接诊病人有关,因为医院离华南海鲜市场较近,且他的病人多、门诊量大。
1月22日,江紫妍收到医院通知,说父亲病情很严重需要转院,需要家属签转院同意书。“我们在感情上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才两天时间,你跟我说他病得很严重……”江紫妍与姑姑一起来到医院商量转院事宜,医院领导向其说明了病情变化、转院利弊之后,征得了她的同意。两小时之后,江紫妍和姑姑在武汉中心医院门口见到了父亲——两米之外,父亲带着呼吸机面罩,闭着眼皱着眉。
此时距离江紫妍上一次见父亲已经过去18天。自从疫情爆发、江学庆开始一线的救治工作之后,与家人就再没碰过面。“他是那么强大的一个人,我从没想过他会倒下,变成那个样子。”27日,因为治疗需要,已经气管插管的江学庆开始使用ECMO,并在此后的33天,都没能离开这个急救设备。
江紫妍回忆,3月1日的抢救大约持续了五小时,期间她一直和医院保持联系。过程中,医院曾打来电话说所有的抗生素基本都用过了,并没有明显效果。最后医院传来消息,只能通过每10分钟打一次肾上腺素的方式,试图挽回江学庆的生命,可惜以失败告终。“我爸爸用ECMO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抢救的时候身体条件已经很差,再说不停打肾上腺素人也很痛苦。”
当日凌晨5点32分,55岁的江学庆在武汉市肺科医院去世。因为出嫁后仍和父母同住一个小区,江紫妍先是给母亲打了电话,随后马上赶到家中陪伴。平时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后的相关事宜都由江紫妍负责,关于父亲的病情她也总是选择性地告诉母亲,但这一次的消息,没了任何选择的余地。
工作时的江学庆
60分贝暖医
“暖”几乎是所有患者对江学庆的一致评价,就连医院在举办义诊活动时,也会在江学庆的名牌上多打几个字:60分贝暖医。江学庆在问诊时有个原则——说话音量要尽量控制在60分贝以下,且要注意措辞和语气,尽量为患者营造舒适的就诊环境。他还规定科室所有医护人员,一律不许对患者大声说话或态度急躁。
杨思雨是江学庆的患者之一。2018年夏天,杨思雨患了乳腺结节,辗转几家医院得到的答案都是需要做手术,在犹豫不决想详细询问医生建议时,得到的回复往往是:要么做手术,要么自己想别的办法。最后她来到武安市中心医院,挂了江学庆的专家号。
问诊的时候,杨思雨问为什么微创手术还要全麻?麻药会不会让人变傻?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江学庆没有半点急躁,反而幽默回应:不全麻的话,你一紧张坐起来怎么办,而且你这么聪明不会傻的。手术后,杨思雨问护士几天可以出院,护士回答江医生的病人出院很快,不会乱开药。回忆起这些,杨思雨说:“他是我遇到过最亲切的医生。”
秋冬问诊时,江学庆怕自己手凉,总会搓暖了再去接触患者的脖子。张怀庆是个甲状腺癌患者,她第一次见到江学庆是2016年夏天。当时江学庆刚下手术,还穿着手术衣就过来看诊,摸了一下张怀庆的喉咙,看到对方一脸紧张,还拍着她的肩膀用武汉话说:“丫头别担心,不是多大个事儿,既然是个不好的东西(肿瘤),我们把它摘了就行了。”
张怀庆问:“很严重吧?”江学庆点点头说:“肯定是不好的,但是不怕,有我在一定会根据你的个人情况想出一个最好的、最合理的手术方案,我做过好多这样的手术,都恢复得很好,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听了这番话,张怀庆很快放松下来。
江学庆紧接着又说:“如果人这一生总要过这个关的话,患甲状腺癌是最好的,因为它最安全,这是一个很懒的癌症,只要治好基本就没事了。”她回忆,当时江学庆还跟她聊了许多生活琐事,“那样的交流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的医生跟病人。”
“而且在他的‘熏陶’之下,他们整个科室(甲乳外科)都很温暖。”手术之后张怀庆需要隔一段时间来复查一次,因为江学庆比较忙,她挂了其他医生的号。但她发现,不管是哪位医生,沟通时都很温柔,对病人也很呵护。在她看来,一定是个人有足够的“魅力”,才使得整个团队都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得知江学庆去世的消息之后,杨思雨一时恍惚,脑海中一下子满是江学庆开玩笑的样子,她不敢相信,马上去微博和武汉市中心医院的微信公众号确认消息,才不得不接受事实。她觉得很心痛:国家培养一个医生需要那么多年,却在一场战役中,可能因为没有铠甲被感染,实在不应该。
她甚至在想,用那么多优秀的一线医务人员的生命去换普通人的生命,到底值不值?
生活中的江学庆
“不负责任”的父亲
在江紫妍印象里,父亲总是在上班,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从小到大,她见到父亲的机会始终不多。江紫妍上小学时,江学庆曾到黄冈市英山县扶贫,“那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但他还是去了。”两年后,扶贫归来的江学庆决定去美国深造,还曾把妻女接到美国短暂生活。
2006年,江学庆回国,开始在武汉中心医院甲乳科当主任,将科室的病床从几张床发展到后来的一两百张床。张朝阳称当时的江学庆可谓是“白手起家”,并把这个科室经营成武汉市属医院里的“绝对的第一名”,“他还是甲乳全国唯一一个中国医师的获得者,就他一个。”
江学庆是个内敛的人,几乎不和家人提起工作,但偶尔也会卸下铠甲,和家人谈起自己。江紫妍记得有一次做错事惹父亲生了气,他把她叫到身边说:“爸爸也好难,好难。”如今回想起这些往事,江紫妍泣不成声。
在这个三口之家里,作为父亲和丈夫的江学庆没能挪出多少时间陪伴家人。妻子曾问他:为什么要对医院、对科室和病人那么负责任,付出那么多,说句有私心的话,医院又不是自己家的,迟早不都要退休的吗?江紫妍称,一般这个时候,父亲不会做任何回答。
“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他把科室里的每个医生护士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江紫妍说父亲“就是操心的命”,医院对他来说早就已经成为割舍不了的一部分。
在她看来,拼命工作是父亲生活中的常态,胆结石和胃溃疡都是工作以后得的。江学庆在学校时曾是足球队的一员,身体素质很好,但成为医生之后,作息、饮食都要依患者、看诊、手术而定。“我们整天跟他说要好好吃饭,但他每次都要把病人都看完才吃,病人那么多怎么看得完,有时候一个紧急电话又要上手术台……”
武汉中心医院医生吴杰称,江学庆的工作量一直很大,甲乳外科每天大概有二三十台手术,大多数病人都是找江学庆的。张朝阳回忆江学庆看门诊时,正常看诊时间应该是从早上8点到中午12点,但他经常忙到下午两三点钟,一上午要看一百多个病人,每次都要把病人看完再吃饭。
江学庆最常说的话就是“没事,没问题”,在病人因为病情焦虑时他会这样说,在家人因为琐事困扰时也会这样说。他总能让人心安——在江紫妍看来,这是一种父亲独有的“魔法”,哪怕是刚刚接触的病人,听到父亲说没问题,仿佛就真的觉得没问题。
“他以前常跟我说,有爸爸在什么都不用怕,只要开心就好了,但现在他走了,我以后该怎么办?”但江紫妍知道自己必须要赶快撑起来,她的身后还有需要安慰的母亲以及九旬的爷爷奶奶。
江学庆去世之后,江紫妍拿到了父亲的手机,她发现,父亲在确诊的第二天(1月18日)曾给爷爷奶奶录过一个视频,他在视频中说:“儿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都没有时间陪陪爸爸妈妈,这次我一定会争气挺过来,等病好了腾出时间好好陪你们。”同一天,江学庆还发微信叮嘱女儿:近期不准到处跑。
***江学庆*正在为患者做手术(右一)**
“被逼着当英雄”
父亲被宣布抢救无效死亡之后,江紫妍在父亲的同学群里发布消息:谢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给予我爸爸和我的关心和帮助,我爸爸刚刚还是没能挺过来,感染太严重,每十分钟一支肾上腺素才勉强维持血压,他走了也是解脱,再次谢谢大家。
微信发出之后,群里被流泪和蜡烛的表情刷屏。“除了这个,还能说什么呢,我之后一定会去参加他的葬礼”,作为江学庆的同学兼同事,张朝阳说,自己确认这个信息的时候已经“麻木”,从2月初开始,群里就一直有关于江学庆病情的讨论,一下子说他要抢救,一下子又说他要走了。
张朝阳曾给江学庆发微信:“外面有各种传闻,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但迟迟没有等来回复。“我知道他坚持得太难,也知道我们院李文亮走了以后,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他,因为病情太严重”。
张朝阳早就为江学庆的病情担忧难过。“第一次见到他的CT片子时,一下子眼泪就流出来了。”张朝阳和江学庆之间的友谊已有39年,相互合作得十分默契,很多从甲乳外科转到张朝阳科室的病人都找他来看诊。好友在工作岗位上染病,张朝阳觉得惋惜,但又是职责所在,“我不觉得医生是英雄,即使是,也是被逼着当的。”
张朝阳称武汉中心医院已经有几百个医护人员感染新冠肺炎,但具体数量不清楚。目前医护人员需要轮换岗位,因为长期面对新冠疫情,他们的身体和心理都承受极大压力,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染风险会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外地医疗队进驻中心医院,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救治压力。
江学庆的去世让张朝阳有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他回忆前段时间上班,大家最关心的就是今天又有几个同事感染了,每天平均有多少同事会被感染,总觉得“灾难”随时可能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除江学庆、江紫妍、吴杰之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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