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我想学习“奉献教育”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作者:北林 编辑:北林 特别感谢:传媒工作者们 1 我现在的主要工作是为支援中国各地抗疫人力、物力对接手里的各种资源,并积累资源以方便日后的对接。 每天一打开手机,微信的消息要更新近十分钟才能更新完,128G的手 …
“
她自知大限将至,“等我死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要在面前,也不要来太多人。”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41个故事 —
一
早晨,我还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听见卫生间里的妈妈在接电话。是表哥打来的,他有事一般找我,不怎么给我妈打电话。
我心下一沉,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外婆住在农村,八十四岁,属鼠,这一年是她的第七个本命年。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患有哮喘,每到冬天,手指脚趾就会冻成萝卜一样。去年的时候,外婆摔断了腿,此后一直卧病在床,生活已经难以自理,一直都是小姨在照料她。
小姨在我们这里的方言叫“达达”,小姨爹叫“幺幺”。我妈退休后,也经常回乡里照料外婆,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去年夏天,外婆几乎神智不清了,一吃就吐,住进了乡里的卫生院。那时外婆的四肢已经瘦成皮包骨,手和脚肿成发面的面团,我妈陪在卫生院照料,好在后来又慢慢恢复过来。
只是后来外婆已经无法下床了,大小便都需要达达帮忙,有时还会失禁,外婆不想添麻烦,甚至连东西都不怎么吃。年前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外婆可能熬不过过年了。
大年初一那天,本该是我们回乡探望外婆、祭奠先辈的日子。彼时的荆门,疫情还没到人心惶惶的地步,我们也还能随意上街。
只是那天阴雨绵绵,驱车回去太麻烦了,更不能到坟上磕头,就想等到天气放晴再回去。谁能料到,第二天我们就收到了荆门封城的消息:所有私家车,一律都不许出城,我们都被困在家中。
一直到正月十六,外婆的神智还很清醒。十五那天,达达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今天是十五,我起来吃饭。表哥在外地打工,她甚至问表哥:“怎么过了十五你还不走?”
我存的外婆的最后一张照片 | 作者供图
妈妈那天还说,外婆并不糊涂,记得元宵,说不定一时还不会走。
挂断表哥的电话,我爸在厨房问怎么了,我妈说:“我妈走了。”
妈妈给在公安局工作的另一个表哥打电话,问要是现在出城该怎么办。公安局的表哥说,需要在社区里开一张奔丧的通行证。等交警拦路的时候,出示通行证就可以了。
我爸在厨房发面,准备做包子,这下也做不成了,只能放在那里。我们仨一人泡了一碗面,吃完爸妈就匆匆去社区开通行证。
我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爸妈又回来了。社区的通行证并不好开,说得要外婆的死亡证明才可以。可外婆是在家中床上西去的,乡下的卫生所又远,没法开死亡证明,只能找村里的书记。
公安局的表哥跟乡下村里的书记关系不错,我们便又找了村支书,说明了情况,村支书写了一份死亡证明,拍照发给我们。我们再把照片发给社区,就可以有通行证了。
二
我们一家是坐大姨爹的车去的,可大姨爹的车又停在另一个社区里。去取车时,社区的物业说得需要车的通行证才可以放行,没办法,我爸和大姨爹又得去一趟交通局。
我爸和大姨爹去开证明时,我和我妈就站在路边等。街的另一边曾是一个车站和一幢幢居民楼,如今这里临街的建筑全都被拆掉了,只剩下断垣残壁。我甚至都想不起原来这里的街景是什么模样。
此刻街上行人寥寥,个个都戴着口罩,彼此远离。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徒留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像是往日喧嚣的余音。一群流浪狗欢天喜地地在废墟里相互追逐。它们应该是无法理解的,为何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却清冷凄惨,任由它们在此地撒泼打滚。
不远处,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站在一辆救护车前,好像是要拖走一个病人。我和妈妈远远地观望着,不敢靠近。
达达打来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我妈说还没有出发。达达说要不就别来了吧,置办丧事的人一个都不敢来,村里只来了一辆殡仪车,要把外婆拖去火化,不让我们把遗体放在家中太久,幺幺已经跟着殡仪车去了。
“你们就算回来,也见不到最后一面。”
我妈听了,良久无言,又说,既然都在办手续了,那就还是回去吧。
是村支书叫殡仪车过去的,疫情当前,政府要求一切白事都要简化,自然不许我们大办丧事。何况村里一再要求不准土葬,都要火化,村支书怕我们自行下葬。
外婆那一辈的人,是最害怕火化的。她自知大限将至,常念叨着说,等我死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要在面前,也不要来太多人。
前两年,村里有个老人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去世的,没人肯拉去火葬,家中停了几天就入土了,外婆说要是像那个人一样就好了。
我们大约等了两个小时,才终于坐上了车。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三
高速已经封了,我们走的是国道,开车回乡大概要一个小时。
路上,我妈埋怨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物业,若不是他们非要什么证明,或许我们还能看到外婆的遗容。事实上,交通局的人说我们已经有了社区开的证明,根本就无需再去找物业开什么证明。
我妈又说起外婆去世前的一些事。
前两天,外婆说要吃止咳糖浆,达达就放了一瓶在床边,谁想外婆居然一餐就喝完了。那是外婆巴不得早点走。
我心里有些悲凉,外婆受了一辈子的苦,临终的时候已经无法自理,一心只求速死。只是她老人家并不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已经如同战时,我们即便回乡都要历经重重考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外婆虽然患有哮喘,但并不是因为新型肺炎去世的,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表哥在福建务工,回乡时虽然在武汉过了一夜,但在家中隔离超过了十四天,并没有任何症状,更不用说传染给外婆。
外婆是寿终正寝的,在这个悲剧像是肥皂泡泡一样破裂的时代,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国道几乎没有任何私家车,只有零星的货车来往,沿途的信号灯也都变成红色。回乡的路上要路过几个镇,镇和镇之间都有关卡。很快我们就到了第一个关卡,一行四人下车,接受交警的审核、登记,穿着防护的医护人员拿着体温枪指着我们的额头测量体温。
车里开了暖气,大姨爹的体温有些高,但很快就降了下来。旁边一群警卫排成一排,正接受着最新指令,在一个拿着摄像机的人面前立誓:“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
前面一个大喇叭,放着村干部的教导:“现在还有些人,走亲访友,到处串门……”现在乡下,戴着口罩打麻将的还时有发生。
到达最后一个关卡时,达达又打电话来问我们到哪里了,说外婆的骨灰已经放进棺木,停灵在坟边,等我们一到就可以下葬了。
听长辈们说,我们的车并不能开到外婆的家,因为车里还有纸鞭。按照风俗,外婆已经出殡,这些东西就不能再进到屋子里。
四
我的家乡叫石桥镇十里铺。古时这座镇上有十座桥,故名“拾桥”。我们在鲍河桥边拐弯,沿着鲍河,就能进村。每到冬天,鲍河就变得极浅,几乎露出河床。
童年的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在乡里待一个月,每到傍晚,就跟着表哥和村里的伙伴去河里“打球泼子”(洗澡)。但我害怕,只敢在河边很浅的地方玩水,只有趴着轮胎,我才敢被表哥带到河心。
外公会在旁边一边放牛,抽着烟一边看着我们。可这么多年,即便是在河边长大,我仍旧是一只旱鸭子。
有一年夏天拍的家门口的鲍河 | 作者供图
车停在一条阡陌小路旁,下车,拿着纸鞭沿着小路下去。羊肠小道年久无人修过,分不清到底是路还是田埂。日头落在了西边,四周只有一片杂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农作物。
几声鸟鸣,更显得这里的幽静,像是一个早已被城市遗忘的地方。
初中的时候,我曾迷恋过一阵武侠小说,浪迹天涯的大侠,古道西风的断肠人,都让我心驰神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时常怀念小说里描绘过的,在一个竹林旁的客栈,一群人讲述着江湖悠远的传说。
每当回到乡下,我也总会带一本武侠小说,读到入情处,再一抬头,农村破旧的事物,也沾染上了一点古典的韵味,好像故事就可以从这里发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回过神来,前面站着一群戴着口罩的人正在等着我们。走近一些,是村里的一些中年男人们,都等在一副棺材旁边。
我妈飞奔过去,跪在棺材前。我也跪在了表哥身旁。过了一会儿,村里的女人们把我们拉了起来,几个男人扛着棺材,一起喊着号子“哟嗬!”,踏着一片黄花菜地向前走去。
外婆的坟就在那片黄花地中。
不知是否天意,四周景物凋零,只有那一片黄花菜开得很盛,黄得艳丽夺目。一个大爷跳进坟坑里,在里面凿着,做最后的修整。
我妈就跪在我身旁,涕泪四流。达达在棺材旁哭丧,哭腔扭曲了字句,村里的女人和老人们劝解着。一个壮年男人拆解着棺材上的绳子,一边笑着说:“趁现在赶紧哭,以后再要哭就没机会了啊。”
叔伯们合力把棺材落入土中,我妈她们就掀起棉袄的一角,舀着一捧土,抖落在坟坑里,我也跟着盛着一捧土,泼洒在棺木上。
接着男人们拿起铁锹、簸箕填土。我站在一旁,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只不过该反过来说:“昨日红灯帐底卧鸳鸯,今宵黄土陇头送白骨。”就像我妈在路上说的一句土话,昨天还在吃饭,今天就埋在土中。
外婆的坟就在外公旁边,按照风俗,坟头是不能高过外公的。一个男人站在坟头上,拿着铁锹,将坟敲成了一个倒过来的碗状。然后他们把一个瓷碗倒扣在坟前,他便站在坟头,用铁锹将它砸碎。另一个老人拿起一个罐头,里面装着鸡蛋和米,埋在了坟土里。
坟已经落成,我们点燃鞭炮,炮声在空寂的田野间里来回飘荡。感谢这个突然变得寂静的世界,让此刻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接着长辈们开始烧纸,带来能烧掉的东西都要烧掉,火势渐渐小了下去,男人们将铁锹、簸箕、篮子在火上熏一熏,用我们的方言,叫“烟子一丘(熏),万事无忧”。好让外婆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们日后事事顺遂平安。
五
童年时,我的故乡是一个充满生气的地方,村里到处都是孩子。每逢寒暑假,我都会伙同他们去烧野草、打牌、游泳、挖甘蔗。
一到过年,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可以凑上好几桌麻将。院子里散养着鸡鸭鹅,吃饭时,桌子底下的猫狗为了抢食打架。天井后院里的猪圈养着猪,傍晚,外公就去放牛。
幺幺还有一片池子,专门养着鳖鱼。可如今,年轻人都外出务工,外婆那一辈的人大约都走了。我再回农村,只觉得四周荒芜,我们家也不再养鸡鸭鹅猫狗牛猪。壮年的人正逐渐老去,留守着他们最后一寸故土。等他们逝去,这片村子就成了真正的荒村。
疫情当下,农村的物质还是十分富足,达达过年前就买了好几百块钱的鸡鸭鱼牛肉,时令蔬菜在田里一挖就是。我妈和达达在后面的厨房和村里的女人们做菜端菜,男人们坐在前面厅堂里吃饭喝酒,谈天说地。我同表哥为他们一一敬酒,感谢他们来帮忙置办丧事。
终于空闲下来,我回到后面的天井,天井连接着前面厅堂和后面厨房,两头都人声鼎沸,只有这一方天井里残存着微弱的寂静。
夜晚寒月依旧,疏星几点。史铁生在《奶奶的星星》里说过,每走一个人,天上就会点亮一颗星星。不知道外婆的星星是哪一颗。
外婆下葬那晚的夜空 | 作者供图
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堂哥过十岁的生日,那天我还要上课,晚上披星戴月地回到乡下。那一晚,星河灿烂的夜空给了我强烈的震撼,我从未在城市里看到那样繁盛的星空。
我妈喊我去吃饭,我到了厨房里。我妈和旁人追忆外婆生前的事。我妈说,上次她照顾完外婆回城,外婆还挽留她,说:“你留在这里,我胆子都大一些。”达达说,昨天晚上,外婆特意让她给自己洗澡,穿好衣服。谁能想到,这样的时刻,便是人生最后一次。
我很怀念外婆,即便外婆刚刚离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在一年前,临走前,她唤我的名字,让我下次再回来。
我回来了,回过神来,外婆却不在了。
作者聂文,某出版社编辑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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