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滞留海外的武汉人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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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今日,新冠肺炎全国确诊人数超过三万人,死亡723人,数字远远超过2003年的非典。疫情发生在春节,在这个对中国人而言意义深重的节日里,疫情带来的是分别、焦灼和泪水。

持续上升的数据让人对数字开始麻木。相较于数字,我会更担心去年秋天感冒的奶奶是否健康安全,听见母亲说头疼心慌到立马下楼买药,付款时看着支付宝里的余额一阵叹气,电梯里即使相隔一层口罩,我也害怕有病毒会钻进来。

这是被困在宜昌家中的我的日常。但还有一些人,至今滞留在海外他乡,焦灼地等待着那一架神圣的飞机。

今天是元宵节,这个本应阖家团聚的日子,对滞留在海外的武汉人来说,只是又一个茫然等待、手足无措的普通一天。在他们看来,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曲折漫长,回家的愿望也从未如此强烈。

以下,我记录了五个滞留在境外十多天的武汉人的经历。

我是个不做旅行计划的人,年末了,就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看看书睡睡觉。我1月21抵达清迈,结果到达没两天,武汉封城了。

原想大年三十下午回家,陪母亲吃饭,形势所逼,我只得从清迈辗转曼谷,只有那里有回国的包机。

我在到达清迈三天后就开始考虑两个事情,住哪里?买口罩!不管去哪里每天都要去药店买几包口罩,我意识到应该多买。店员说不会再进货了,于是我买走了剩下的三包口罩,折合人民币1000元。

25号上午,我正在休息,拒绝了酒店阿姨打扫卫生,她以为我不舒服,就告诉了大堂经理,大约两个小时后,来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医生要求检查,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病、服药,他问得很耐心很细致,这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我完全可以理解。

武汉封城后,我收到返程航班取消的邮件,因为箱子里带的都是夏天的衣服,于是我想到去海南三亚,从那里再回位于海口的另一个家。

那天中午,海口出台了拒绝湖北人入境的文件。住的酒店马上到期,我迅速打开飞猪、去哪儿寻找住处,一些民宿老板见我是武汉号码直接拒绝,而他们,几乎都是国人。

于是,我打开booking,开始寻找国外的房东,很快就找到了现在住的房子。

到底回不回去,我挣扎了很久,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万一回去遇到什么状况,破坏掉目前的平衡怎么办?在做决定那天,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是81年的,亲身经历了九八年抗洪,非典时期被隔离在学校,这些记忆很深刻,但都没有这次这么特殊。出现了困难,找到一些组织大家更要团队协作去解决,然而很多人只在诽谤质疑,我很纳闷为什么对别人没有基本的信任呢?

我真的感受到独立生存、过滤信息、主动寻求帮助是多么重要的能力,而我们的教育,似乎忘记了教大家怎么生活。

23号我和老公到达巴黎,一出机场就被一些媒体围上来问,“你们为什么要来法国?”那一刻说实话我很生气,而后的经历让我的心情更加复杂。

因为疫情升级,29号返程航班取消,联系机场,客服电话一直打不通。通过线上我联系到了法航,说可以改签到2月6日,没过多久又通知整个2月都没有航班。接着,我每天给大使馆外交官打电话,想寻求解决办法,得到的回应是“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你不用每天来问,我们也没有接到消息,关注网站就行了。”

第三天开始对方显得不耐烦,也没有登记我们的信息。

当我得知可以包机回国时,我再一次打给英国大使馆,对方说英国会安排,愿意等可以等,但他们不保证,建议尽快自行回国。当天,全国各地的机场依旧联系不到人。

我每天接收到的信息都是不确定、不知道、别问我。每天都在操心明天住哪里?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该联系谁?

后来,我和老公达成一致——谁都不要问了,自己处理。

一个在日本的同学给了我一份回国攻略,29号我们抢到了从巴黎到上海的票,然后买了从上海到长沙的票,经停武汉,这是最好的路线。安排妥当之后,我们才稍微放松一些,在巴黎玩了两天。

清场的卢浮宫,为了大家安全,我俩决定6点出门逛景点

但很快,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受到了来自现实的暴击。

2月3号回国那天,登机时空姐了解到我们来自武汉,为了不引起大家恐慌,检测体温后把我们安排在最后一排,在那之前的三排座椅都被撤掉,给我们单独拿了纸巾,厕所也是单独使用,并告诉我们之后可能不会有服务。

这时候上来一家五口人,其中一位大妈问后面为什么不能坐,空姐解释完后他们全家的情绪就爆炸了,开始质问谩骂工作人员,要求下飞机。这样僵持了一个小时,乘务长不敢做决定,打电话给总部,回答是不想飞的人员自行下机,帮助改签,那一家五口才离开。

乘务长走过来,给我俩安排了餐食,把座位换到了靠窗的位置,告诉我们不要害怕,他在非典时期经历过无数这种事,他还说,“肯定会有乘客问,但我不会暴露你们的信息。”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儿,拿了一盒巧克力过来安慰我。

小女孩的巧克力

落地上海之后,例行检测没有问题,行李消毒之后,我们被带到东航相应的酒店隔离,时间是两天。

但就在等待行李的那段空白时间,一个中年男人拿着手机,摄像头正对着我俩拍照,边拍边说,“看那俩是武汉的。”

隔离证明

这一切直到今天凌晨才结束,我终于回到了武昌家里,经过三环时外面的样子,就像以往凌晨三四点的武汉。

除夕那天,我和老公在法国一家快餐店吃了一包薯条,那就是我们的年夜饭,好在今天我终于回来了,赶上十五,冰箱里还有汤圆。

我的工作往返在武汉和泰国之间。

因为对曼谷很熟悉,有一些物资渠道,疫情爆发后,在确认家人健康后我主动决定留在这边,一是减少家里负担,二是回去也帮不上忙,也许滞留人员需要我的帮助,在这里做志愿者,我的作用更大。

最近在协助处理曼谷滞留人员包机回国的事情,也常常充当司机和搬运工。

和我一起的是一个河北女生,她一直在泰国工作,是这次工作的组织者。我们有一个三百多人的群,用来收集大家的信息,发布航班动态,我的工作就是制表、反馈、回复,并关注国内国际实时发布的政策。

每日每夜我们都要处理大量重复的信息,三百多人,一人一句话,相同的问题反复在解释,大家情绪都不稳定,甚至还有人在群里造谣,质疑航空公司发国难财,我们作为中间的沟通者,不仅心力交瘁,还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

现在群里分两类人,一是牵挂家里,在外经济负担重要回家的人,他们大多没有任何信息源,也不会主动去搜索过滤信息,像无头苍蝇一样惶恐,慌乱。另一部分是早就做好打算不回去的人,这些人基本都租好了一个月的民宿别墅,相对淡定。

有个女生听说小F捐物资,扔了半箱行李帮他们装东西。

滞留在泰的国人已达上万,有上千是武汉人,所以这就产生另外一个现象,先来的害怕后来的带来病毒,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在这样的突发性灾难下,要接回海外滞留的疫区人员,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首先我们要帮大使馆收集有意愿回去的人员信息,提交给外交部批文,调度飞机,然后再确定派遣哪家航空公司,在此之前,还需获得泰汉双方的认可批准。

为了尽可能地降低经济损失,人数大于一百官方才会调度飞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满100人报名,我们就会面对很多微辞和非议,我只想尽我能力做些事情,却没想到做一件好事竟那么难。

2月7日下午,群内130人搭乘包机安全到达武汉。

因为要跟大量的供应商对接,常常是一会儿有包机和医疗物资,一会儿又没有或者物资不符合要求,我每天的心情都上上下下。而且,还有一点我想告诉大家,千万不要相信微商,他们口中的有大量口罩都是假的,现在情况是量越大越不可能。

很多人也通过群聊加我微信求助,他们非常不安,这些天一边帮助安慰别人,也一边担心自己,未来两个月我将没有收入。等下周工作做完之后,我打算和团队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我男朋友是英国人,这次和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有他的三个朋友。当我们得知3月1号回国的希望都很渺茫,我们还得在外面漂一两个月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的三只狗怎么办?

1月14号我就把它们送到了宠物店,二十多天过去了,我交了一次费,16天,2900块钱,接下来要再交一个月,这是笔不小的开支。

出来这段时间,我们已经花了3万多人民币,现在每天我会去沙滩上坐坐,不要钱。不购物,不上馆子,吃饭都在街边小摊解决,想喝酒了就去便利店买,然后站在酒吧门口喝。就这样,每天的日常支出控制在200元左右,毕竟现在我没有收入。

得知我们从中国来,他们说,那为病毒干杯吧。

有家不能回,回国也担心被感染,男朋友提出去他家住一段时间,那里也相对安全,正好我手上也有英国签证,于是我们买了从印尼转阿姆斯特丹,再到伦敦的机票,但他的家人也担心会被感染,所以说实话,我要是有选择我肯定回去。

经济上,我男朋友可以在伦敦打短工,而我却很尴尬,因为我是武汉人,而且我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会结束,这让我没法找兼职,只能在线上找找教英语之类的活儿,没办法也必须创收。

今日漂在海上,向这片海默念:祈求大自然带走这场灾难。

这里面有一种很强烈的逃难的感觉,心里根本没底,还担心到达英国后被遣返,最近几天,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刷各地的入境政策和官方消息。

后来我去一家店买拖鞋,付款时我出示的卡片上有汉字,店员问我,“武汉人吗?”我下意识摇头说不是。在库塔,路过一家酒馆,门口有乐队,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老板问我们是哪里人,我说武汉,他说,“来跟我们一起玩吧,干杯!”这是唯一让我脱离焦虑的时刻。

这两天我去海边散步时,都在重新思考规划今后的生活,特殊的经历改变了我的一些思维方式。

前天我搭乘火车从大阪市区搬到了郊外,为了节省住宿费。算上清洁费、税费,我需要把这笔费用控制在150元人民币以内。

一路上,我没有拿出手机,在公共场合我也是尽力说日语,不想旁人看到屏幕上的中文,内心对我感到恐慌,制造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我甚至在付钱时,提前数好和金额对应的零钱,这样避免交流,看似简单的动作背后是非常复杂的心理活动,日本人不是向来都不喜欢麻烦别人吗?

这就是流亡的感觉。

我出来大半个月了,每天吃饭都是在便利店和拉面馆解决,600日元一顿,约40元人民币。前两天看到一家店在卖上海炒面,我冲过去就买了一盒。实话说并不好吃,但它是中国味道,距离家最近的东西。

有一次去博物馆看一个展览活动,当主持人问大家都来自哪里时,我几乎紧张地在流汗。我是武汉人这个事实,我说或者不说,都觉得不好,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昨天刚搬到郊区,路过一条薄薄的小溪,看到一只白鹤,周围是矮矮的平房民居,一切都是安静的,透亮的,焦躁了几天之后,心情一下变得舒缓起来。

在网上看到附近有一家西安人开的店,据说很美味,我打算明天过去,主要是想和老板聊聊天,很想跟人说话,因为是一个人出来,我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听说神奈川三蒲海岸的早樱已经开了,武汉的樱花呢?

我和家人在汉口经营一家小店,并不怎么赚钱,这次它的命运就更模糊了。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急忙赶回去我又能做什么?只会添麻烦。我觉得武汉人很强,总会想办法,去创造条件解决困难,我能做的,就是开工之后再卯起劲来跑。

明知国内开往武汉的火车都停运了,我还是每天都会在去哪儿网上搜火车票,没想到自己这么独立的人,现在也会这么想家。

“希望元宵节之前回家”,我在回国包机意向表的时间栏上写下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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