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黄冈:葬礼,口罩与尿不湿

by 花鳞, at 06 February 2020, tags : 尿不湿 口罩 葬礼 快递 县城 老人 黄冈 顺丰

江与湖 No.156

明镜亦非台

疫区黄冈:葬礼、口罩与尿不湿

 作者:花鳞

2020年2月6日,庚子鼠年正月十三,湖北黄冈,封城的第14天。

最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最新的疫情报告。昨天半夜,持续多日的晴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驱散,气温也迅速下降。而疫情报告里的数字也在无声地诉说:

光明没有到来,阴云仍在聚拢。

我所在的黄冈,是一座迄今已有1800多人确诊新冠肺炎并仍然在持续快速增加,死亡人数和受灾情况排名全国第二,仅次于武汉的的湖北城市。

年前,70万人从武汉涌入,让这座城市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一些不靠谱的父母官则让本地人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路,已经由当初的城市出口,封到县城与县城之间,再到现在的村口。

而今天,我要参加一场葬礼。

一、5分钟的葬礼

逝者,是亲戚家一位80多岁的老年女性,她在三天前去世,死于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但在这个春节之前,她仍然在乡下照顾自己多年前因为交通事故而伤残的大儿子。

外人没法想象,这两位母子的日常,是如何相依为命。就像我们没法想象,甚至根本无暇去想象,那些被封锁在武汉城中的人们,正以怎样彷徨、恐惧、迷茫的心情生活着,挣扎着。

节前,逝者的小儿子从深圳返回湖北过年,并将她从老家的乡镇接到县城里照顾。

在深圳,小儿子跟自己的女儿一家住在一起,带他们孩子。赡养父母,还是帮下一辈带孙子孙女?是他们这一代,这个年龄段的人最艰难的抉择。

几位子女正在商量是否将老娘送进养老院,并且似乎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人们对养老院不甚信任,而农村地区送老人进养老院,除了成本问题,更是关乎到颜面的事情——尽管老人家可能会获得更好的照料。

但结论还没出来,老人便去世了。

听说老人的症状是间歇式的,有时候会认识熟人,有时候也会想起一些事情。

在去世以前,有次她突然在家里收拾东西。儿媳看到了便问她做什么。她回说,有工作人员跟她谈了去养老院的事,现在开车在楼下等她,要接她过去。儿媳问她:你有钱吗?老人说:我有。然后摸摸口袋,黯然地坐下:原来我没有钱。

楼下当然也没有人在等她。

当我听到这里时,忽然觉得,这怕是老人最后一次帮子女们化解难题——尽管,在这个节点上,为她送葬确实是一个难题。

在听到亲戚从县城打来电话,告知老人快不行的消息时,首先是震惊,没想到会这么快。随后,家人说:

这时候去世,真不是时候。

这当然是一种遗憾。毕竟没人会真正觉得“什么时候去世是时候”。

我们所遗憾的,一方面是人们正在经历一场瘟疫,生的艰难消磨了一部分对于死亡的悲痛感受;另一方面,则是在这个困难的时期,交通等各种不便,农村人厚葬的风俗将无法实现

80多岁的老人家,没有受到多大的痛苦去世,在很多地方是一种值得高兴的事情,俗称喜丧。黄冈本地也不例外,正常而言,还要举行隆重的葬礼,连续几天开宴待客,搭台唱戏,然后风光大葬。

但现在,随着疫情的快速发展,黄冈市早已实行了各处封路,严禁非必要人员出门的最严厉管控措施。在这个关键时期,聚集性的葬礼更是绝对禁止的。

本地的宣传横幅

按照原先的风俗,老人在县城去世,而未在老家去世,需要先送回老家,举行各种仪式后再下葬。而现在只能一切从简。

镇上的老家人找来仍愿意开工的一支送葬队伍,帮忙将老人早已备好的棺木运送至祖坟山,并主持接下来的下葬;在县城的家人则雇来一辆车,将老人的遗体拉至祖坟山。

两方直接在山上相遇,完成下葬。

我们这个县目前有100多例确诊感染者,其中有一半以上居住在县城。而我们所在的乡镇则属于仅有的几个没发现疫情的地方。出发前,县城的家属需要到所在派出所开具车辆通行证。这属于除公务车外,其他车辆绝无仅有的能够在道路上行驶的方式。

而正是这张通行证,还会给我们带来另外的帮助。

从县城来的人,和从乡镇来的人,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下碰面。尽管都是亲戚,相对知根知底,即使没有举行宴席的计划,但难免会存在交流。巨大的不确定性,以及多日来持续笼罩在本地的感染疑云,依然让人不安。

葬礼前的闲聊,大家不自觉地站得很远

全家只派了岳父跟我两个人作为代表参加,现场加上所有做事的人,甚至不到20个人。大家嘴上说着“特殊时期,特殊处理”,心里带着莫大的遗憾与老人做最后的告别。

亲友们排队等着祭拜 / 花鳞

在料峭的寒风和春雨里,在墓地升起的烟气里,在法师低沉的诵经声里,在掘墓人悲凉的号子里,一位在这里生活了八十多年从未离开的老人永远在这片土地长眠。

老人的孙女(即小儿子的女儿)一家,在送父母回家过年后,在黄冈封城前又按计划返回深圳,迄今自主隔离在那边的家里。如今,奶奶意料之外的突然过世,他们却无法再回来见老人一面,或者送老人一程。而我,一个只来过两次的外地人参与了见证。

这是一场湖北农村式,但没有巡游,没有宴席,没有聚会,没有唢呐和唱戏,甚至没有哭泣、没有悲伤的、无声的葬礼。

而整个葬礼,甚至不到5分钟。

二、口罩

在计划参加这场葬礼前,我们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家里的口罩用完了——别说什么N95了,连一次性口罩都没了。

而之前的口罩,还是去年腊月未封路前从县城开药房的亲戚那里买来备用的。即使在那时候,也没人会想到事情会严重至此。

尽管朋友圈和微信群里,大家一直都在想办法搜寻口罩,抱怨口罩被限购、被征用,甚至被拦截。但先前,住在农村家里并不需要经常出门,口罩也没那么重要,很多人甚至带着口罩在外面玩、聊天。

口罩用完后打球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而我们,等家里的冰箱渐渐变得空荡荡时意识到,尽管菜地里有青菜有萝卜,但家里有老人有小孩,不得不出门采购些肉类了。

顺便,买些口罩。

但开车上路,才发现村口已经被封。最近的一条简陋的商业街上有一家药店,村里也有一家卫生所,但不出所料:口罩全部断货

而我们,戴出去买口罩的两个口罩也成了废品。网上的段子,成了真的;当一种黑色幽默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明白其中的无奈。

我们开始焦虑,之后的葬礼怎么办?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尽管遥遥无期,但必然要回深圳的路上,没有口罩该怎么办?

此时,小妹的同学告诉她,家里还有一些库存口罩可以送给我们。但快递、交通早已全部中断,原先开车只需半个多小时的二十公里路,现在却遥不可及。

好在两天前开始,村里会给每家每户统一配发2个一次性口罩。凑了两天后,我们决定各带两层一次性口罩出门。

带这个在疫区中心出门是很方的

而随着葬礼的接近,我们终于想到了拿到口罩的另一个方法——通行证。

此时,县城的路都已经被分割隔离。小妹的同学辛苦艰难地将口罩交接到一位亲戚手中,再由亲戚将口罩带到葬礼现场,交到我们手上。

50个一次性口罩,历经千辛万苦。

而我们,终于有了一些口罩。

三、尿不湿

在第一篇《黄冈:疫区副中心的春节》中,描述了我们从深圳回到湖北黄冈过年的记录。我们带着一岁半孩子回家的内容,曾让一些同为新手父母的读者表示了共情,很多朋友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助。其中我写到:

_“回湖北前,我们原计划十天内就回去。小孩子的东西最多,塞了满满一后备箱。但最重要的两种消耗品:尿不湿和奶粉,却是用一天少一天。按照目前来看,奶粉最多撑一个月,而尿不湿可能用不到10天。__”
_

如今尿不湿彻底用完,而回深遥遥无期。

其实很早之前,我们已经开始未雨绸缪。

首先,我们查了某东某宝上,尿不湿直接下单是可以的,但送往黄冈的时间却是不确定的。以我们对路况的了解,几乎肯定必须等到解封之后才能送货,那就失去了意义。

于是,我们决定采取“曲线救国”策略:老婆是顺丰的员工,据说公司仍然可以往湖北地区发快递。于是我们决定,先从某东购买尿不湿发到深圳的朋友家,再请他帮忙发到这里。顺丰接单,并送上了货机。

1.31日发出时,顺丰给出的最晚到达时间是2.3日12点。2月1日时,快递显示到了鄂州机场,距此不过两百公里。

但一直到2月3号,快递的信息仍然鄂州机场,已经停止更新了2天;12点过后,快递果然没有送到,而送达时间被改为了18点。

18:00后,快递信息终于更新,最新预估送达时间变成了:

2-1后,快递信息停止更新

这时候,我们带回的尿不湿只剩下一天的量,而我们甚至没有替代方案。

于是,在外出寻找口罩的那次出门途中,我们试图去买一些国产尿不湿——本地镇上只有这些,但有总比没有好。

但直到出门,我们才发现:路已经封到村口,我们去不了镇上了

无奈,我们找到村子附近唯一开门的小超市,找到了一种叫做尿片的东西。

任何一个父母应该都能理解我们的惶恐:我们从没听过这个牌子,不知道孩子会不会过敏;我们从没用过这种东西,甚至不知道怎样固定它。

发到朋友圈里,有朋友告诉了我们使用方法:一根围腰的橡皮筋。有朋友则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尽管目前的状况我们很难收到任何实质的帮助。

但这样艰难的时刻,有人和你在一起,有人关心你的感觉,真的很好。

老婆联系了顺丰本地的主管,了解到快递其实已经到了县城。而我们曾期待,能够借着那张宝贵的车辆通行证,托亲戚将尿不湿一起背回来。

但顺丰也只能将快递送到县城的某些指定地方,并且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还在向当地正府申请送快递的权限

尽管费尽心思多方联系,找到了快递的位置和联系人,但时间、空间的阻隔最终让我们的计划落空了。在多次沟通后,这些尿不湿被交到了家在县城的二妹手中,而我们很可能要等到最终解封才能拿到。

我们发现小孩子用的尿片吸水能力实在较之前的花王差很多。正在此时,原先被封闭的镇上超市老板发来信息:

“你们有邻居来买奶粉,要不要带尿不湿。”

那家邻居因为孩子奶粉吃完了,实在没办法去找村委,费了很大功夫打下一张证明报告后,才被准许到最近的镇上买奶粉。而因为我们之前联系过超市老板,他无意间问了邻居从哪里来,便第一时间想起我们。

要!必须要!当然要!

当初在给孩子挑选尿不湿时,为了找到最适合他的,我们试过很多牌子,看过很多测评,也跑过很多地方。

其实不光是尿不湿,包括奶粉,乳液,玩具等等一切,作为新手父母总想着力所能及给孩子最好的。在此过程中都会付出很大的心力去挑选和准备。

然而,尽管这次并没有太多的选项,买到的也依然是我们没有听过、甚至之前绝不会考虑的牌子。

但当我们终于拿到尿不湿,打开的那一刻,我们的心情却无比轻松。然后抱起孩子,就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开心地说:

走,换尿不湿去。

四、尾声

一场特殊的葬礼,一张特殊的通行证,一包特殊时期的口罩,和一种特殊时期的尿不湿,在这个魔幻的时刻走到一起,串联起一个完整的世界:

逝者在往生,生者在生存,幼者在生长。

而这些事,与被封锁的武汉城中那些惨绝人寰的悲剧相比,实在像是无病呻吟;与那些遭受巨大经济损失的人相比,我们甚至还能难得轻松地跟家人相处好长一段时间。

我依然坚信,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有欢乐痛苦都只有自己体会才最真实。

因为人们各自为生存求索,而无暇顾及他人的痛苦和困难。但当一种同样的痛苦和恐惧突然降临,所有人都可能无法幸免时,人们便有了一次宝贵的、感同身受的机会:

我所遭遇的,并不是因为我是谁,或者我做了什么。我们只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恰好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情——而这种事情,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遇到。

尽管那种感受仍然不够深刻,但我们终于有了站在他人立场去思考他人痛苦的机会。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们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我们来不及悲伤,来不及难受,甚至来不及告别。但当这一切过去,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应该得到他们应得的成长。

有心理学家说,恐慌是人之常情,但重压之下人本能地自我保护,反而是灾害之后人们的心理问题可能会集中爆发。

比如,这场葬礼中,那些对逝者的“怠慢”所引起的愧疚;或者,为生者谋得,乃至谋而未得的生路。

然而此刻,在墓地悲歌的道士背后,在雨中无声祭拜的亲友眼前,在响彻阴云的鞭炮声中,在克服重重困难拿到的各种物资时,我开始认真地思考: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尽管预先知道很多事情不可能实现,很多困难不可能克服。但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些什么,让他们不至限于困顿的时候,我们便不会考虑后果地去坚持,去努力,去拼命,永远不放弃希望。

也许,这就是那种“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精神吧。

之前,丈母娘在老家院子里种下一株红梅。今年小外孙第一次回老家过年,人们都很惊奇,那株红梅树上第一次挂满花骨朵。我们笑说,等到小外孙回城时花就开了。

当时,谁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呆这么久,甚至真的可以等花开。可持续的冷风冷雨,花骨朵依然是花骨朵,仍然迟迟未开放。

但天空之上,成群的候鸟已经开始北飞。大家都坚信:

春天终会到来,红梅终会花开。

- END -

花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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