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垸路上响起了滚轮的声音。起身往楼下看去,阳阳拖着行李箱往垸口走去,他的爷爷奶奶一人拎着一个大包跟在后头送行。而在垸路那边风哥家的屋场,停着一辆面包车,后车厢打开,风哥正把棉被、衣物、布娃娃、新鲜蔬菜堆了进去,看来是要自驾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准备离开。垸微信群里,村干部催促去深圳、广州点对点复工人员赶紧去村委会报名,因为返岗专车名额有限;到重庆、温州的,也有了专车,也要赶紧报名……垸里的年轻人,开始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我知道的:堂弟一家在无锡开店,一日不去,租金照交,收入全无;泉弟再不去宁波,工作就要没有了;芳姐已经丢了工作,孩子还小,也得马上去浙江那边,重新找份事情做……

两个月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漫长如此焦灼,生计无着,家里老小开销又这么大。问几个同样跟我一样滞留在黄冈的朋友,一个说自己两个月没有工资了,一个做培训工作,收入都是来自于课时费,现在因为去不了,也只好坐吃山空。可以说,大家对于生计的担忧远超过对于疫情的担忧。

下楼目送风哥开车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广东,是不是还得隔离十四天。风哥母亲玉儿娘拎着一大袋菜奔到路口,“哎哟,我都忘了把这个给他咯!”站在一旁的琴娘说:“够咯,你看他车里塞满了,你还要么样塞的?”

玉儿娘笑笑,又感慨道:“在屋里待久了,几厌烦哩!人一走,心下又过不得!”琴娘说:“我屋里两个细鬼的,明天走,今天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我看他们上班后,还能不能习惯!”玉儿娘把菜放在地上,“哎哟,让他们困觉咯!以后肯定要忙死,能多困就困一会儿。”

玉儿娘瞥见我在,便问:“秀才哎,你么会儿走哦?”我说:“不晓得,现在看文件说,可以去哪里哪里,但最后都会加上一条:北京除外。”琴娘叹一口气,“这有么办法!人家是首都,全世界的人都要涌过来,么招架得住?!现在照我说,最安全的还是俺湖北本地。没得外人进来,待在屋里几好哩。”

琴娘没说出的话我知道,毕竟我在家里上班,工资也是照发的。既然生计不愁,那短时间去不去都无所谓。“庆儿几好哩,在电脑上打字,钱就来咯!几轻松!几快活!你说读书重不重要?”

玉儿娘眯着眼打量我,“不读书的哦,光靠打工,工厂一停工,就过不开命咯!”琴娘啧啧嘴,“也不轻松快活,人家死脑细胞的!写不出来的时候,哭爹叫娘都没得用!哪一行,都不容易!”

我一边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一边闻油菜花澎湃的香气。屋前屋后,油菜花开到极盛,眼见得要凋谢了。池塘边的杨柳,鲜绿的新芽绽开,垸口处一树白桃花,也好看得很……等我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不在原处了。

我转身从屋后头走。母亲跟琴娘在菜园说话。我走过去。琴娘正掀开保温塑料膜,跟母亲探头往里看,我也跟着瞄过去。母亲笑道:“生得几好!”

“你看,芽儿都蹭出来了!”琴娘见我在,兴奋地说道。“都是么子芽儿?”我问。“黄豆、玉米、豇豆、黄瓜……你看你看,它们几可爱!等它们都结成果子,你再走吧!”

我还没说话,母亲说:“还真有可能哦,没准黄瓜都结咯,人还没走!”琴娘拍了一下母亲的肩膀,“几好哩!你儿可以多陪你一段时间。”母亲瞥了一眼,笑了笑:“他啊,待那么长时间,会烦死哩。”我说:“我不烦。”

我确实不烦。我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的生活,每天准时起床,看书、工作、写字,晚上也会准时睡觉。在北京什么样,在家里还是如此。再说在北京的通勤时间,在家完全省了下来。而父母亲,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毕竟新屋盖起来这六年,我从未长时间在这个新家里住过,每一年一两周时间,匆匆来,匆匆去。今年一住住这么久,熟悉了新屋的各个角落,也眼见得屋前屋后油菜花从那么矮小的一株株,长到现在这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花海。如果能赶得上琴娘这些小苗各个结成果,也是不错的。

母亲与琴娘又说起到哪里买菜秧苗来种,毕竟菜园里的菜都吃完了。我插不上话,起身往家里走。琴娘在后面喊道:“庆儿哎,你喜欢吃么子菜?我跟你老娘去买秧苗栽!”

我还没回话,母亲笑着打断:“到时候买秧苗,让他跟着去就行咯。”琴娘说:“是的哦,你管做么子事,他都跟个冬鸡儿一样跟着!”我停住,回头说:“哪有这么夸张哦。”

琴娘看看母亲,又看看我,“你要是走了,你妈该会几难过哩!”母亲撇过头去,“我才不会难过哩。人走了,我几自净哩!”琴娘摇摇头:“要得,你现在这么说。莫到时候人家走,你又在我面前念。”

手机传来工作群的响声,我匆匆赶到楼上,处理工作上的事情。阳光热了起来,羽绒服穿不住,我换上了运动衣。远远地,还能听见琴娘跟母亲说话的声音,间或又有鸟鸣声,过一会儿,又一次响起滚轮的声音,这一次不知道谁哪一家人要走了。

我没有起身再看。离别的场景,终究还是让我难过。渐渐地,人会越来越少,垸里会越来越安静。到时候,又只会剩下父母亲、婶娘们、叔爷们,再一想到这么多人或许此生只能经历这一次如此长时间的团聚,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

忙到快中午了,楼下传来母亲跟人说话的声音。探头看去,是村干部过来了。见到我,村干部说:“庆儿,莫私自回京哈!你要是跑咯,我们都是担责任的。”我说:“晓得,我在家里挺好,不会私自走的。再说我现在哪怕进了北京,小区也不会让我进去的。”

村干部点点头:“是哎,大家都不容易,要相互理解。”又寒暄了几句,他往下一家去了。我正准备回身去继续工作,母亲在下面问:“中午你想吃么子?”我说:“青菜汤就好。”母亲笑:“又是青菜,你也吃不厌哩。”

我问母亲:“你为么子笑得这么开心?”

母亲说:“笑一笑,老来俏。”

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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