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武汉城内的宠物们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武汉城里留守的宠物们,遭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粮食危机。它们的主人春节返乡前,只留下了足够春节假期吃喝的食水,而由于疫情和封城,宠物主人不能如期返回武汉,这些独居的宠物们,成了另一群等待救援的生命。这几天,真实故事计划和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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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张网,“封城”“封路”以及关于抗疫的种种举措,兜起了“人命关天”的大局,而微小个体的遗漏和掉落往往需要相同处境的人去打捞,他们的命运也互为参照。
作者 | 刘丹
编辑 | 罗立璇
设计 | 范晓雯
列车在武汉站停下,车门没有马上打开。芮伊整个人绷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大概过了30秒,门开了。芮伊跑下车,冲向出站口。空旷的候车广场里,有人喊,“我们终于回家了!在外面太难受了!”
这是武汉“封城”的第8天。芮伊从老家返回武汉,票面上的终点是另一个城市,按照疫情爆发前的行车路线,这班车将在武汉站短暂停靠。现在一切都是未知。芮伊紧张了一路。车门不开,她就会被载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车门开了,就意味着她将在武汉度过没有亲人陪伴的抗疫期。
决定这一场“逆行”的原因是,家里的猫正在武汉等着芮伊回来。很多人在离开武汉之前,对已经悄然发生、即将大规模爆发的疫情毫不知晓。封城之后,宠物留守在武汉的家中,生命随着断水断粮进入倒计时,逼他们审视自己能为拯救这些弱小生命投入多少成本。
而他们本身也是被审视和衡量的对象。在疫情的恐慌下,与武汉这座城市的交集让他们成为被人群边缘化的异类。比起留在老家被隔离,芮伊宁愿陪在宠物身边,“生命是需要被平等对待的。”
就像一张网,“封城”“封路”以及关于抗疫的种种举措,兜起了“人命关天”的大局,而微小个体的遗漏和掉落往往需要相同处境的人去打捞,他们的命运也互为参照。
逆行
大年三十晚上,芮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武汉。
几乎是寸步难行。1月23日凌晨两点左右,武汉正式宣布“封城”,暂时关闭全市离汉通道。当天上午10时,铁路部门关闭武汉地区所有铁路火车站进站通道。“封城”后,出逃武汉的故事屡屡见诸报端,而芮伊却越来越想回去。
离开武汉前,她把猫留在家里,请朋友帮忙照看,家里也配备了自动饮水机、喂食机,以及摄像头等装备。突如其来的疫情和封城让假期延长,打乱了她原本的安排。她又紧急联系了楼下宠物店上门喂猫。几天后,宠物店的人告诉她,猫咪变得烦躁,打翻了家里的东西,出现了明显的异常行为。
芮伊有预感,疫情不会在十天半个月内结束,而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政策已经变了又变,她实在不放心长时间把猫放着不管。“如果这期间猫生病了,而我不能及时回去,那我一定会后悔的。”
想回武汉照顾宠物的不止芮伊一人,她在一个养猫群里发现了有相同想法的猫友们,大家一商量,做了两个方案:如果途径武汉的各班高铁仍会在武汉站停车,那么他们可以在停车间隙冲下车去;要么,几个人先去往周边城市,然后搭伙包车回到武汉。
芮伊还算幸运,她买到途径武汉的高铁,顺利下车,和几个同在武汉站的猫友一起包车回家。而有的群友直接是从武汉周边的黄陂、鄂州等地骑行几十公里回到市区,为了猫。
猫不是这种“逆行”的唯一动力。芮伊老家以“硬核”的疫情防范工作著称,她所在的小区里也张贴了各种宣传告示。一回到家,芮伊就自行隔离,家里来人她就躲进屋子里,不想别人知道自己是从武汉回来的,“朋友们知道我回来了之后都不怎么敢和我讲话,还有人开玩笑说要举报我。”
这种“特殊待遇”让芮伊觉得不公平,她宁愿回武汉和猫待在一起,“你对人善良,人不一定对你善良。但你对自己的猫好,它真的也会对你好。你养猫的时候可能不会想要它回报你什么,但猫有时候会带给你一些惊喜。回家看到它们,至少会有个心理安慰。”
▲留守武汉的猫
因为打上“武汉”这一标签而在外地遭受的差别对待,留在武汉的人感同身受。
宠物店老板周默原本计划1月22日带着他养的秋田犬去云南玩,狗的寿命不过十几年,周默想让小狗多看看风景。那时候武汉还没有封城,但钟南山已经明确表示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存在人传人现象。他担心会给别人添麻烦,于是取消了旅行计划。“出门都不敢咳嗽,一咳嗽别人就会害怕。”
周默家里经济条件不差,开宠物店不是为了赚大钱,而是为了方便照顾他养的十几只猫猫狗狗。开店三年,周默看着一些宠物长大,也看着一些客人成家,宠物变成了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我对人和对宠物都有很长时间的感情在这,所以店还是要开下去。”
公交停运、私家车禁行,出行不仅麻烦,还有感染风险。周默每天骑着摩托车上门送货,最远的一次来回各40公里。疫情面前,狗还有没有粮吃、猫还用不用得上猫砂,对于周默来说仍然重要。“不养宠物的人不太会理解我们的心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这种价值排序,在疫情的恐慌下,部分弱势群体是可忽略甚至可牺牲的。根据网友爆出的消息,有宠物在主人被隔离期间被带走深埋,还有宠物疑似被主人从楼上抛下。网络图片显示,黑龙江讷河市等地为防控疫情,曾决定对流浪猫狗进行捕杀。
“歧视”是周默反复提及的一个词,要么是表达他对动物的担忧:“本来很多人就歧视动物,这次疫情还和野生动物有关,不明真相的人可能听风就是雨。”
要么是说如今外地人对武汉人的态度,“我一天到晚都能看到武汉人在外地被歧视的新闻,你们不能这样子好吧?我们其实做了很大的牺牲。”
互助
1月25日,大年初一。周默的宠物店里死了两只小猫和一只狗。
这天上午,武汉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了第9号通告,宣布26日0时起,除经许可的车辆外,对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封路”不止阻断交通,也切断了很多生命与外界的联系。“别说是猫狗了,要是有老人自己住,没人去送饭也可能饿死。”
要抢时间,周默慌了。人手本来就不够,两家店只有他和一位员工照看,每家店处理铲屎、喂食、遛狗等日常工作就要花上四五个小时。“封路”打乱了工作安排,他想着二店寄养的宠物少,让员工先照看一店,自己赶紧出去送货。
一出门就耗到了夜里。晚上回来的时候,他还想去囤点青菜,去了之后发现超市只剩肉了。周默跑了一天,累得不想说话,也没顾得上去店里看看,结果那三只小动物就不行了。“是我们的责任,但我们也确确实实迫于无奈,哪想到突然就这样了。”
“封路”让留守宠物救助变得更为急迫。也是在25日,武汉小动物协会微信后台的求助留言越来越多,负责人杜帆觉得,现在不能再犹豫了,“紧要关头我们必须得要撑起这个责任。”
“为什么要到处去传播病毒?”“人都管不了,还管猫干什么?”武汉小动物保护协会是武汉唯一在市民政局备案、拥有“合法身份”的民间救助组织。他们平日里的流浪动物救助工作就时常遭遇误解。质疑的声音在遇到疫情后变得更加尖锐。
▲武汉街头的流浪狗
对协会成员勋哥来说,救猫是大事。1月31日这天,杜帆和勋哥等人救下了一只黑猫,勋哥通过这件事感受到了“有史以来最难受又最兴奋的心情”。
猫确实是难救,救下之后勋哥特别有成就感。它被困在15楼的阳台上,身子卡在窗和窗栏的间隙,随时可能因为体力不支坠楼。流浪猫无法通过楼下的门禁,结合那几天盛传的“宠物也会感染新型肺炎”,勋哥立马就明白了:这是一只被扔出门的家猫。
为了救猫,杜帆去到楼顶,脚踩着围栏边缘,上半身探出栏杆外,抛下绳子套住猫,勋哥站在楼道里,用晾衣杆撑着猫接应。
但其实只要15楼的住户愿意拉开窗子,猫就可以跳进房间。屋主不愿意,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猫获救,窗子开了,屋主拿着一瓶消毒水不停地喷着窗台。“作为一个想保护孩子的母亲,她只是选择性地相信了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勋哥试图去理解屋主的行为,但还是觉得委屈,“他们家门上还挂着一个五好家庭的牌子,为什么遇到事情直接拒绝沟通呢?”
关于猫狗等动物的生命价值有很多评价标准,比如是否构成威胁、家养还是流浪,比如品种、血统、价格。有的狗用来比赛,有的狗可以吃掉。即使是由爱或者善意驱动的行为,也时常与某些价值排序并行,并在疫情中变得更加突出。
也有不少人为了让自己的宠物优先获得救助而瞒报信息。杜帆心里不太舒服,“希望大家都能够如实说吧,给更多宠物一个平等的救助机会”。还有对他人的漠视,“明明人在武汉,离放猫的房子就两站路,他怕被感染,说家有老人小孩,自己不去让我们去,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救助不止是关于某个人某件事。“如果不去救这些猫狗的话,它们可能真的会死在家里,而且会造成二次的疾病传播。”杜帆通常用这个理由说服小区物业放他们通行,这些小区严加防控,往往是因为已经存在确诊病例。
但救助又确实可以只是个体之间的相互关心。范丽娜1月19日从武汉回老家的时候把猫也带回去了,自己的猫安置好后,她开始操心起别人的猫,帮着微信群友们收集救助信息。“我想我的猫好,我也想所有的猫好。”
25日晚上8点,距离“封路”还有4小时,范丽娜收到群友求助,说自己人在青山区,想把猫从光谷区接回身边。这时已经很难找到车了。范丽娜想起有位邻居最近在做志愿者接送医护人员出行,于是联系他帮忙。等这位司机师傅去接猫,已经是晚上10点40分。到了小区楼下,保安把师傅拦在门外。范丽娜和朋友轮番打电话求情,总算把猫接了出来。
标准由人建立,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宠物医院的老板张寻发现,武汉街头多了很多流浪狗,有不少品种狗也被抛弃了。“很多人还是把宠物当作好玩的东西,觉得狗的命不重要。”
张寻的医院去年才开业,目前还没盈利,估计要两年才能回本。1月29日发布的《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暂行办法》要求宠物商店(医院)暂停营业。张寻的店不对外营业,但还是会有员工留守,希望遇到需要急救的动物还能救一下。有些不需要复杂仪器的基本治疗,张寻就开着车上门,“很多人电话打过来,能跑的我们一定跑。”
开宠物店之前,张寻利用业余时间做过五六年的流浪动物救助工作。那时候更多是去菜市场和狗贩子较劲,稍不及时,就会有狗被当场宰杀。扯皮、打架,被逼急了还有人亮刀子。张寻也知道他们的救助行为其实处在模糊地带,但国内又没有相关的小动物保护法。
“矛盾爆发出来,就只能靠自发的力量,自己想办法去解决。”
透支
在可以预见的持久抗疫和不可预见的政策变化中,钱是眼下为数不多的能够被计算的问题。
对于在武汉养宠物的人来说,原本过年期间寄养一周,花费不过500元左右,随着假期延长,寄养变成了无底洞。找人上门喂养,每次的费用大多也要100元以上,这还不算开锁费和车费。
范丽娜这几天都活跃在救助群中,看到猫友群里有个女孩说家里的猫只剩5天口粮,她就帮着联系开锁匠和喂猫人。
“封城”之后,武汉市上门开锁的价格涨到了300-800元。听到开锁师傅的报价后,这个女孩没再回复范丽娜的消息。又过了几天,范丽娜突然发现,这个女孩还在群里犹豫,说猫已经断水了,但她想等到断粮后再找人开锁。范丽娜气得删掉了这个女孩,“她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宠物店也陷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消耗中。已经有两三个人不回张寻的消息了,原定的寄养服务已经到期,他们还没把钱结清。“如果只是过年回家寄养一个星期,费用也就五六百,现在你不知道会寄养多久,个把月下来可能得三四千。”
有能力提供上门服务的宠物店不多了。周默估计,武汉1/3的宠物店都撑不过今年。他店每天房租和工资等支出就得7000块钱,账上的资金维持不到两个月。商场的私人租户们拉了个群,想找找获得补贴或者租金减免的办法,周默心里清楚,希望不大。
类似的事在周默的经验里早有答案。比如现在,没有口罩就要出门去买,但相关部门又规定了出门必须戴口罩。还有去年要求办狗证,大型犬没证要罚,罚了之后又不给办证。周默想来想去,只剩一句感慨,“要是领导也喜欢狗就好了。”
留守宠物的生存将更加危急,但能全力投入救助的人可能越来越少。伊万是民间救助组织“武汉土猫”的创建者之一。根据伊万的介绍,通过群友互助等方式,她们已经解决了400多个求助,但力量仍然太小。前两天,包括伊万在内,群里陆续有人接到了在家办公的通知。
杜帆原以为真正需要上门救助的应该只有50家左右。但仅在26日武汉小动物保护协会公众号的文章发出当天,后台就立刻收到300多条求助信息,现在协会已经完成帮扶400家,被登记在册待解决的还有500多家。
目前他们有两个工作人员负责整理求助信息、处理后台数据,同时还有6个志愿者,两人一组,分别上门进行汉口、武昌,汉阳三地留守动物的救助。人手不够,他们又建立了互助群,让求助人自己在群里对接相关资源。“力不从心”,杜帆说道。
而且,在“救命”的紧迫感之下,不同的人对怎么救、什么是“救”,有不同的理解。
疫情爆发后,老猫是对救助需求反应最迅速的民间救助人之一。1月25日,老猫的推送《这是一条紧急推送 | 留守武汉的猫咪,你们的食物和水还够吗?——我们提供上门接猫服务,请快点联系我们,不然就来不及了》在短时间内阅读量突破10万。
有个女孩看到这篇文章后,付了寄养费和路费,让老猫把自己留在武汉家中的猫接回寄养。随后她发现网上传出老猫会在救助后转手卖猫的消息,于是联系老猫,希望他每天发一下猫的视频或者照片,结果老猫非常愤怒地打来电话,认为她没有尊重自己所冒的风险,“既然你觉得我可能会把你的猫卖钱,那咱们就谈钱。300块钱路费不够,现在武汉市封路,随便出门干个什么都是500块钱起步。”
事后老猫坦承,那天他救助太累了,心力交瘁,所以没能保持足够的理智。但信任由此断裂,女孩要求老猫将猫送回,而老猫忙于救助,要求对方自己将猫接走,两人互不让步,“封城”“封路”让事情进一步陷入僵局。
▲救助人上门为猫准备的水和粮
老猫在武汉“猫圈”是个争议性人物,被指责“挑着品种猫救”、“打着救猫的旗号卖猫”,还有寄养条件差让猫被染上猫瘟等。但老猫认为自己采取的是商业化模式,通过救助赚钱来维持长期的救助,“让挨饿的猫少一点”。这段时间,老猫说自己一个人就已经解决了近200条求助信息,上门喂养每次收费200元,寄养50元一天,同时根据情况收取油费和开锁费用。
他有更高的效率,但也在透支个人能力,以更大的损耗为代价去救“命”。至少在成为被牺牲的“小部分”后,衡量其中的得失就不再是简单的加减法。
郑真曾是老猫的支持者,却在几天内对老猫的态度迅速变为厌恶。她的朋友在年前捡到一只流浪猫,并送到老猫手里寄养。这让郑真对老猫印象很好,在救助群内几乎一边倒地骂老猫的情况下,坚持替老猫说话。群友质疑老猫为什么不辟谣关于他的“黑料”,郑真反问,“是澄清重要还是救猫重要?”
朋友过年回老家后一直自行隔离,情绪低落,顾不上跟进小猫的情况。再和老猫联系的时候,朋友被告知,猫在被送过去的第二天就死了,老猫说这些天忙于救助,没及时通知她。“如果我可以早点知道他的事情,如果我们能多警惕一些,如果我们早一点问他的情况,可能猫还好好的,失去生命的教训我不会忘记,再次抱歉。”郑真在求助群里留下一长串道歉的话,退出了群聊。
救助是对弱小生命的善意,但这些善意正在经受更多拷问。尽管拷问可能本不需要存在。
更多的宠物被抛弃,更多的流浪动物陷入危险,但张寻手头上的救助工作却少了。从前积极的救助人士大多被疫情拦在家里,张寻明白,现在自保是第一位的,不能搞道德绑架。就像他自己,能力范围也不过是以他的宠物医院为圆心打转,半径又因为车辆限行、小区严控不断缩小。“环境的改变是需要时间的,需要全社会去参与,靠一两个人根本不够。”
话虽如此,张寻还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又报名了所属片区的抗疫志愿者,“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哪怕去搬一块砖。”
最让张寻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些流浪动物。留守的宠物尚且有人关注,在更偏僻的角落,更多的流浪动物还在寂静中,无人知晓。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除杜帆、范丽娜外,其他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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