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疫区副中心的春节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出不去,进不来。走不了,不敢走。” 江与湖 No.154 何处惹尘埃 黄冈:疫区副中心的春节 作者:花鳞 韩国电影《釜山行》,讲了一个逃离丧尸围城的故事,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女儿一条命。但据说,这部电影其实有两个 …
这是系列报道的第十一篇,我们把视角转向暂且「无恙」的宅人们。今天是你自行隔离的第几天?期间的困惑、愤懑、无奈和乏味,是否找到排解出口?作为没有直接进入现场的旁观者,你又在这场灾难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作家和译者于是自诩「资深宅人」,然而这场始料未及的「宅」却让她忐忑不已:权力和求生欲的双重钳制,失真中的共情,以及不对等信息下滋生的脆弱期待。****她的个人志也是众生相,而我们,即便明知在柏拉图的「洞穴」中实属身不由己,但也切莫独善其身。
我个人史上曾经的最高纪录是 21 天没有出门,当时住的是高层,垃圾不分类,有专用通道。如果把不出小区作为不出门的标准,那么,这次(新形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期间)我已破了纪录,并且有几亿人作陪。复工后,又有几亿人和我一样在家办公,在家跳操。这是史无前例的宅人集体生活。
可想而知,宅家对我而言是常态,十多年来,每个长假都是我的最佳工作时间,这次我也给自己安排了每天的工作额度,我感受到了工作带来的催眠感,只有在沉浸到具体工作的某个时间段里,外部世界及其纷扰才似乎能被屏蔽掉。我有自己的时间表,有固定的流程,有 to-do-list,用扫除作为解闷和运动,宅得相对自律。
但这次宅得心烦意乱。前期遥望封城,囤货隔离;中期每天一睁眼就看数据,凌晨抢菜,夜半被死讯气到胸闷,种种不可思议搅乱思路;现已进入后期,数据和网传引发的情绪波动渐渐变小了,怕死的冲动平息,一如往常的是害怕日后的遗忘,害怕活得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 —— 比如,希望自己有能力改变什么。
在某个时间点,我突然重新想起自己曾有过的执念:对于世事,我们无法知道真相。如果真相是巨量的具象组成,但谁都没有上帝视角。然而,真相只是「一」,如同人类是一个共同体,而我们依然是无明颠倒的碎屑,拼不出那个一。
一开始不想重看 2011 年的《传染病》,后来双黄连火了,忍不住去重温了裘德洛的连翘美梦,2020 年再看实在寒心。人的眼前永远有官僚的谎言和丑态,永远有平庸之恶,永远有自私和贪欲,但若没有切肤之痛,人就不会记住教训,但只要幸存了能活下去,却又势必沉沦在无明颠倒之中。
且不说幸存者,死者也会痛,死者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时间 —— 你可以正解或误解。我顺便说说《德古拉》,德古拉告诫过这一届新娘:死后不要火葬,会疼。他和新娘在墓地里约会,听得到地下窸窸窣窣的呼喊。
德古拉也是旷世宅人。早年我就安妮 · 赖斯的系列小说写过一篇关于小说影视中吸血鬼的进化史,现在得加上一笔:2019 年 BBC 版的德古拉很快学会了利用互联网,连新娘都是用 Tinder 找的,可方便呢。互联网时代的德古拉尝到了虚无主义者的美味,也尝到了当今绝症的滋味,有癌的血会让他吐 —— 类似吸血鬼的还有吸食人类痛苦和恐惧的妖怪,J.K. 罗琳写过,斯蒂芬 · 金也写过。但后者的幽默在于:想象了用传染病打败妖怪的情节 —— 吸了麻疹患者后,妖怪们纷纷倒下,几近团灭。换言之,只有当传染对象是妖怪时,这才有幽默可言。传染对象是人类时,随之泛滥的是荒谬和绝望。
对我们这些史无前例的网民宅人来说,没有互联网平台就根本宅不下去。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要借助数码平台,菜场都在网上,房产中介叫你网上看房,楼上的小朋友跟着屏幕里的体育老师跳绳,还有数不清的网络求助,还有来自南极、尼日利亚、巴西、印度、英国、日本……的数不清的坏消息。
众生相也全在「网眼」里 ——
A 提前从澳门回上海,因为担心停航,更担心赌场成为重灾区,兴奋的赌客的每只手每张嘴每只眼里都带着高光般的病毒;
B 的老婆突发急性肠胃病,半夜急诊,自己却因为体温超过 37 差点儿被隔离;
C 成为第二批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
D 组织了价值数百万的卫生物资,在红十字会碰壁后,直接通过地方政府,包车运送到孝感的医院;
E 坐困江城,用尽资源为亲朋好友寻求解救机会;
F 抑郁症复发,不想出门拿药,但脑海中的幻听愈来愈响;
G 被调用基层返沪人员排查工作,累得半死;
H 开始毕业后第一次大规模阅读,恶补索尔尼仁琴托尔斯泰加缪阿伦特,以求伦理道德哲学层面的速成更新;
I 焦虑自己的微型企业可能撑不过这一季度;
J 从节前开始一天三顿给儿子做饭也打破纪录,黔驴技穷;
K 独自在家闷到不行,邀昔日 K 友云对唱,各自对着手机嘶吼;
L 幸亏年前促销时购入划船机一台,每日闹钟定时,陆地行舟 4 公里;
M 在银行发放贷款,最近在家加班,日夜无休随叫随到 ……
与此同时,好友圈从长假旅行摄影大赛变成厨艺摄影大赛,一切生活本相打回原形,职业女性重拾家务,男主外的意思回归到买菜拿快递倒垃圾。多少人突然明白了:私人生活的范畴实际上庞杂无际,美好生活依附于那么多平凡的劳动者,因而是脆弱的,也因而是伟大的。21 世纪的生活新秩序,在某些元素的暂时缺失状态下,得到了最鲜明的彰显。
每一个群都在复述已知的内容,每一条朋友圈都在输送已知的情绪,几乎都在奥斯卡颁奖前夜忘了还有这茬儿,忘了东京还要举办奥运会,对特朗普、普京或英国皇室的关心额度也都给了病毒。
所以,宅的状态根本不是独处,而是自己和无数叙事主体的虚拟共情。「网眼」构成的共同体有一样的漏洞,也有一样的出口。依托于网的宅,表面似可无所不知,亦可知无不言,实则恰恰相反。实在界的硬核只有被虚拟化后才能持续存在。「网眼」里的一切都挺像柏拉图洞穴里的影像 —— 宅人要有这样的自觉。
主动宅的人通常珍爱孤独,独处让他们自在。但这次很容易感受到一点:孤独并不天然存在,谁也无法脱离外部存在,他们的孤独只是美学意义上的精神意境。
现在能够宅的人,其实是这次席卷亿万人的大事件中的幸运者,没有任何资格抱怨无聊或沉闷。
现在能够宅的人,都是暂时没有直接进入现场的旁观者,对现场发生的一切只能通过被剪辑过的视频音频文字来解读,被投喂人工饲料或天然原材料,在权力和求生欲的双重钳制下顺服地宅家,在失真中共情,在片面的想象中期待达成共同的期望。
虚假的幸福感很容易获得,但伪善更值得警惕。
义愤填膺之后,会不会发现气愤没有明确的目标?陪伴绝望的哭泣之后,会不会问自己你做了什么?在独自一人的信息处理过程中,你有过怎样的质疑和研判?在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的重磅消息密集涌来的特殊时期里,你如何扩增信息处理的能力,抑或只是简单粗暴地覆盖?会因为没做什么而愧疚吗?会因为无能为力而挫败吗?相比于无法知道真相而有的无力感,这种无能感会不会让你更无力?
病毒发生在每一个病人体内、悬置并移动在时空中的过程就像死亡本身一样无法复述。真相的这一角也将永远缺失,也是孤独的注脚。
被动的宅人自觉辛苦,要给所有的情绪制造出口,但出口也会像陷阱:停止思考或停止动作,就是陷阱。被动吸收的情绪迅速饱和,手指做的最多的动作只是转发;转了谣言再转辟谣,或再转造谣式辟谣,转了生机再转死讯,转了谎言再转为了覆盖谎言的谎言,转了愤怒再转悲愤,但也转了不少笑话 —— 仅仅都是转发。
被投喂的感觉让我想起不久前曾凝视的壁炉之火,真正的柴薪烧起来比你想象得快,火舌舔过的动作既无情又温柔。柴薪烧光了之后,我们就用酒精块投喂它,让它迅速燃烧。但你不能说那火是纯然虚假的。
当然,无论怎样的生活状态都不影响你仰望高贵。在仰望的姿态中意识到自身的卑微,或洁净或污浊的卑微。但我最近也见到沉沦于仰望的人,造神般打造高贵的承载者,架空了真相的卑微,乃至卑鄙。
简而言之,资深宅人的我不曾这样忐忑地宅过。
策划:《T》中文版编辑部
撰文:于是
开篇撰文:张权 设计:子慜 编排:Lu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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