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物资频频告急,民间捐赠的激情与困境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向风暴眼输送防护物资并非易事武汉市中心医院医生发布微博求助,希望社会各界捐物资。图源:微博截图 2月12日晚,武汉中心医院的一位医生在微博发出求助。 这位身穿防护服的医生对镜头说,医用N95没有了,只能戴工业口罩,医 …
曹彦/ 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伍杨的一身“行头”几乎把整个人都吞了。
臃肿的棉袄外套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皱起来的蓝色防护手套,头顶是一个半旧棒球帽,只露出染过色的齐肩短发,透明护目镜下是两层叠加的口罩。她站在那儿握着手机打电话,声音费劲地透出来:“您好,我们是那个志愿者联盟给您这边送物资的。”
伍杨是武汉的普通居民,四十岁,家有老小。疫情蔓延前,她曾去医院看病,与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共处一室,相隔一米远,“太骇人了。”事后她感到后怕,在毫无意识和防护时,与厄运擦肩而过。
武汉封城后,伍杨加入民间抗疫志愿者联盟,贡献出自己的美容院门店作为物资的临时仓库和办公点,并在后方担任纷繁琐碎的行政工作。她自称女汉子,泼辣,有江城人的韧劲儿,但也忙到崩溃过,晚上做噩梦。
互不相识的志愿者们在同频的节奏里处出了特殊的情谊。伍杨想着疫情快点结束,可以和共克时艰的同伴一起吃饭、旅游,不过先要一起抱头痛哭发泄一下,因为“真的太累了”。
伍杨的自拍照。 本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伍杨的口述:
突然一下封城了
我是武汉本地人,在国企上班,副业经营美容院,我的门店在江汉区菱角湖万达,离华南海鲜市场很近。1月初我有点感冒,咳嗽半个月一直没好,大概五六号我就去了医院。我平时都去新华医院,(因为)人少,结果发现当时医院里已经有很多人都感冒了,注射室、走廊上到处都是人。
医生戴着口罩,问我有没有去过华南(海鲜市场),我说没去过,但是工作在附近。医生说从我的血象看可能有点病毒感染,他当时坚持让我做CT。因为我本身有支气管炎嘛,所以肯定不是那个(病毒感染),我坚信自己状态很好,就拒绝了。他说你签了字才能走,让我在病历本上签字,是我本人拒绝做。后来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就有点后悔,早晓得当时应该拍一个(CT)的。
当时里面有一个人是“确诊”的,中年女性,她就站在我旁边,也就一米远,你想想急诊室能有多大。我看见旁边的医生手上拿着片子,检查了一大堆,医生直接跟她说你这个确诊了,肯定就是的,不要回家了,让家人给你把东西送过来,你这很严重的。我当时就猜想她是不是得了报纸上的肺炎。
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啊,以为是一般的病毒。那时候说不会人传人,所以我们都没在意。现在想想也是蛮骇人,跟她离这么近。我们单位(1月)10号还搞了羽毛球比赛。
后来连续十天左右我都在忙店里装修,没有去关注这个病毒的事情,也没怎么出去。我们一家本来准备过年出去旅游的,封城的头一天,我们还在纠结要不要出去,第二天早上突然一下封城了,不让走了,我们就立马把票都退了。
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我们就觉得,这个事态突然一下就严重了。
我们小区现在有两例(确诊/疑似),2月11日还在小区群发求助信,儿子确诊了,本来可以去火神山,但因为他妈妈还没有确诊,80多岁,很多地方不收,他就放弃了去火神山的机会,在家里陪伴他妈妈,一定要帮他妈妈找到收治住院的渠道,他才安心去治病。因为他知道,如果把他妈一个人丢在家里,可能后面就见不到了。他妈妈晕了两三次了,社区也很着急,要排队,没办法,像他这种情况太多了。
“请你把我女朋友踢出群”
1月26日晚上,一个同行知道我比较爱好公益,就把我拉到“武汉抗疫志愿者联盟”群里,志愿者联盟是武汉广播电台(注:武汉市应急广播电台、武汉交通广播)主办的,有武大的同学会、一些中小企业领导等。
当时正好群里在招募和分配职务,问“谁的办公室可以贡献一下”。当时很多写字楼都关门了,我(美容院)这栋楼属于公寓楼,所以我就提出来,我说我那边没问题,我的两个店,一个作为仓储,一个作为办公点,我都贡献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搞了一个发布仪式,下午就开始在这边办公了。最开始我们志愿者报名才16个人,三天的时间就有200个人了。做公益的人比较同频,其实大家互相不认识,但是既然走在一起了就互相信任。他们做什么工作的都有,做锁匠、做建筑、做培训、做装修的都有,还有很多公司的老总。年轻人多一些,女性很多,基本都是在武汉生活和工作的人,就是这次封城没出去的。
很多志愿者为了方便做这个事情,都是独居,老婆和孩子在另外一个地方。每天回去很累,也只能吃胡萝卜、下面条,中午就是方便面。
也有瞒着家里人的志愿者。有一个男生通过他女朋友知道我们,他女朋友先进来,可能有点担心之后就没怎么出来。然后他跑来找我说,你把我的女朋友从群里踢出去,她不让我来。我说她太爱你了,担心你的安危,你要理解她。他说不行,我一定要出来。
我的同伴,我们物资组的一个成员,他说每天洗头很麻烦,因为这个病毒会附在身上,特别是他们跑出跑进的,有时候懒得戴帽子,真的蛮危险的,也比较马虎,我就给他剃了头,就像新闻里的医护一样。
“我是有A照的人,我不开谁开?”
我们这边的任务,主要是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给医院送物资。(团队里)现在跑的车大概有150多辆,运货的大概有四五十辆,有面包车、有四米二的厢式货车,各种车型都有,全是个人出,没有一分钱补贴。
每辆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车标,贴在车的正前方,警察一般看到都会知道我们是疫情工作者,就不会去(拦)。接单比较多的,我们给他们办了通行证,在交管备案,就可以允许他武汉三镇跑。
武汉抗疫志愿者联盟的疫情防控车辆拿到中心城区交通通行证。
我们从机场、高速路口或者是我们的仓库协助运转物资,分发到各个医院。我有个好朋友看到我来(也加入),他来拖货,很辛苦。从高速路口往仓库拖,又从仓库往外拖,一天来回好几趟,又当司机又当搬运。他早上五点起床出门,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回家,他说他的手都抬不起来,这比上班累多了。我说,“你为什么还要来开?”他说,“我是有A照的人,本来武汉封城司机就很少,我不开谁开?”
基本上武汉所有的医院我们全送过(物资)。(一般)由医院发出需求,把情况说明给我们,我们会酌情根据我们的物资存储量进行分配,都是量力而为。只要是分下来的任务,缺什么差什么,我们就来查缺补漏。
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跟拍志愿者给四医院和儿童医院分配物资,医生正在签字确认。
不仅仅是武汉,包括地市,恩施的、黄冈的,只要是有需要的,我们都送了。还有社区街道,还有一线比方说火神山、雷神山这种现场,包括这次协助方舱的一些外地医疗队,我们都给他们送了生活用品和物资。
2月13日,(武汉)天河机场到了七架飞机,有1600个医护人员,从不同的城市过来,饭都没吃,站在那里冷飕飕的。他们有很多行李,机场的人手不够,我们就过来帮忙把这些行李运送到货车上,然后再送到他们相应的酒店,酒店会有志愿者帮忙卸行李。
2月13日,七省市七个医疗队1600人次到达武汉支援,三十多位志愿者在天河机场协助搬运行李。
“那我陪你回家吧”
我们给接送医护的车做了改装,手工用泡沫板把前排和后排隔离开,为了保护他们(司机)的安全。
调度组每天会把医护的需求发到群里,哪个医院的谁要到哪个地方去,我就不断地发单子,然后司机自愿去接。调度组会在后台统计数据。
司机每天很早出去,他们不想浪费自己一身的行头,觉得要多做一点事情,所以他们出去到晚上再回家,基本上一天都在路上。上厕所就得去找公共厕所,脱衣服也很麻烦,又怕脏,所以很多司机也是憋着,有时候开玩笑说“我膀胱要炸了”,很真实的。
护士们很可爱,他们心疼司机那么早(出来)没吃早餐,就会送牛奶送面包,告诉他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是干净的,还有送巧克力送糖果的。司机很感动。
我跟司机经常接触,很多司机都会说——我觉得接医护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在路上会交流一些一线的事情,互相缓解,医护会讲他们穿上防护服拍抖音,会跟司机描述他们是怎么睡觉的,累了以后席地而睡。其实这是互相鼓励,越聊越轻松。
志愿者接送医护人员,司机与医护合影。
有一次(有司机)接的是金银潭传染科的一个医生,他告诉司机不要担心接医护很危险,其实是很安全的,因为他们专门有一个隔离区,洗澡、换衣服,干干净净(从医院出来)。
司机之间也会相互鼓励。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六点多钟,他们就会在群里报到——“出发啦!”互相打个招呼,不太孤单,也就是说大家都出来了,都正在外面服务。有时候有些护士下班下得晚,(接送的司机)说“还没回去,还在路上”,有人就会说:“那我就陪你回家吧。”边开车边语音聊天。现在路上车辆很少,聊聊天,他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司机和医护熟了以后可能会互加微信,提前约好时间,形成一个互动。有一次志愿者说,“我昨天晚上太累了,突然心里不舒服了一下,心慌。”我说,“实在坚持不了就休息一天,我们这不是上班。”他说,“那不行叻,我经常接他们那几个(医护),我对线路熟。”
感觉呼吸道都被消毒了
我做行政这块,负责物资的发放管理、志愿者的资料收集和报名审核,还有调度、晚上订单的汇总整理。
伍杨与其他调度组成员正在办公点开会。
因为公益这一块,有时候分得没那么细,用武汉话说,就是“把这个粑粑(注:米粑粑是武汉的一种传统小食)弄团头”,把一顿饭做好的意思,哪个地方不够圆,你就去捏一下就行了。
刚开始(内勤)只有我一个女的,基本上我一个人每天在这里应付。我是属于女汉子类型的,前期都有点疲惫不堪,这个流程就是让人应接不暇。
我每天早上大概九点多钟出门,有时候晚上十点才回来。出门以后就去办公室,消毒。陆陆续续会有志愿者过来领物资,我们会登记和管控。除了接待志愿者,还有一些社区的、医院的、城管的递交情况说明,申请捐助,所以有时候突然一下会出现很多人。真的是一天打乱仗,一天接待一百多个人,完全不停。
有时碰到中途有货要来,全部扔在门外,然后我下去把货拖上来。我们在18楼办公,仓库在17楼,都是靠人去搬,推车去拖。一吨货可能100多箱,三四个人搬,甚至一个人搬,要搬很多趟。有些货物是到外地的,比方说捐赠给恩施、仙桃的医院,我得开车到顺丰邮寄点去寄。
武汉抗疫志愿者联盟接收日本湖北商会华人华侨龙舟协会爱心捐赠。
穿防护服会很闷,本来冬天又冷,袄子不穿也不行,把防护服一穿,然后一搬货,发一身的汗,又不敢脱,后面(汗)会自己干。
志愿者在搬运物资。
我戴双层口罩,里面戴一个一次性医用口罩,外面戴一个N95,里面那层四个小时换一次,耳朵勒得很疼。防护服脱穿很麻烦,所以说只要你出来,就不要想吃东西,也不要想喝水,也不要想上厕所,全部回家解决。
中午有别人赠送给我们的面包、牛奶、方便面,我们躲在一个房间凑合着弄一下,要不就不吃,能坚持就不吃。一天吃不了什么东西,而且又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最后累得不想说话,坐着,发个呆,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回家。
我出去心理压力也很大,所以我回来进门之前,消毒工作从头到脚,到鞋底都不放过。防护服那些在楼下脱下,拿个塑料袋装起来丢到垃圾桶。站在门外喷消毒液,我老公拿着“枪”对着我喷,感觉我的呼吸道都被消毒了。
然后把鞋子和衣服放到阳台上晾晒,秋衣秋裤虽然穿在里面,但是(由于)心理作用我要把它洗掉,每天换一套。然后洗头、洗澡、洗脸、洗耳朵、洗手,洗无数次手。吃饭不跟他们一起吃,睡觉也是自己睡。
我两个小孩很黏我,每次回家就喊“妈妈,妈妈,回来啦”,(我说)“你们离远一点,不能亲,不能抱,不能碰”,他们就很失望,说“妈妈不喜欢我了”。
“谁都可能是谁的救命稻草”
我从小生活在武汉,一路看着武汉的变化,从小街小巷到高楼大厦。
武汉人很泼辣,爱憎分明。那天我们给青海援助队送东西,他们说武汉人好热情,疫情过后一定要来玩一下。我说到时候我给你们做向导,带你们到处吃喝。
我每天发(朋友)圈,不是为了宣传自己,(是)为了把这种正能量带给那些困在家里的人,让他们看一下,武汉不是没救的,不是没有人管。
那天我去武昌运消毒水,路上我拍了江滩夜景发到朋友圈,龟山电视塔上面写着“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朋友都很惊讶,竟然开灯(光秀)了,没有人出去还开灯了。我哪一天不发,很多朋友就问你干嘛去了,想看看你在干什么,相当于我们就成了他们的眼睛。
伍杨跑武昌运了一车消毒水。
我们的志愿者平台起来了以后,很多人关心我们,会捐一些物资给我们志愿者,比方说保健品、水果、蔬菜,还有送药送艾灸,给我们排湿祛毒。前几天我发朋友圈征集挂在胸前的香囊(装药粉),立马有人问我要多少个。很快就做好了,做得很精致,五十个一模一样,给我们发快递过来,一分钱都不要。这个事情真的让人蛮感动。
这次(抗疫)很多都是靠民间力量。经常(有人)会评论说,“你很勇敢,你很伟大,如果不是有你们这群志愿者,很多人早就崩溃了。”现在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都很无助,很恐慌,谁都(可能)是谁的救命稻草。
疫情过后,如果我们一直坚守在这个岗位,我相信我们会抱在一起哭的。
采访:曹彦(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2018级研究生)
指导老师:周婷婷 张小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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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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