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前,一个边境小城医院的防控实录丨人间

by 与子同裳, at 12 February 2020, tags : 口罩 院长 科室 同事 医院 防控 隔离 门诊

几天的超负荷工作,一批同事陆续累病了,院长要求他们待岗休息,再缺人手,也不鼓励带病工作。休假后从外地赶回来正居家隔离的医生护士,未经过疫区的,都解除隔离提前上岗,顶替倒下的人。

有同事笑称:“这就叫前仆后继……”

配图 | Sipa图片社

前    言

这是一场战争,在新年的伊始,爆发在每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中国人身边。

这是我们的战争,我们热切地讨论、谨慎地分析,为灾难中陨落的生命而痛惜,为医者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为我们能为之所做的点滴小事而不懈努力。

人生海海,我们且行且惜。

网易人间「我们的战争」特辑,讲述每一天,我们与疫情赤膊相见。

我们的战争丨连载11

元旦假期,睡到自然醒的我躺在被窝里刷微信,看见武汉的一个媒体朋友发状态:“2020第一天,武汉成了‘沸点’。我们永远无法预估明天,少凑热闹戴好口罩调节情绪按时作息科学预防,武汉会很安全。”

我心里咯噔一声,上网搜索,只看到零星几条关于武汉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说是与海鲜市场相关。

“可别再像那年‘非典’似的。”给老公念完消息,我嘀咕。

他心不在焉地嘲笑:“挣着卖白菜的钱却操卖白粉的心,你省省吧!”

“这不就在家里说说嘛,干嘛连讽刺带打击的?”

他立马正经起来:“再来一次‘非典’我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你这回是在后方,不用直接往上冲了吧?”

17年前SARS肆虐时,我还是战斗在临床一线的内科护士。虽然我们这地处东北犄角旮旯的十八线小城最终也没有确诊一例SARS患者,但防控的风声鹤唳,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值守发热门诊或是预检分诊,便如上了战场,因为不知道哪一位来就医的病人可能携带着病毒“炸弹”。偏偏在我值守发热门诊时碰到了一例“疑似病例”,按要求生生被隔离了一周,弄得家里人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寝难安眠。直到那个病人被排除疑似,我才回家重见亲人。那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起伏,犹如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

如今,我算是“二线”行勤科室中层领导,每天参与行勤早会和领导班子会议,职务只是辅助性质,一般开会,我只噤声做会议记录。

上班后,责任使然,感控科的同事在早会上提起,“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院长便指示他们多加关注,提早防范。

一晃儿到了1月20日的早会,武汉的疫情已通报全国,叶副院长传达省卫健委电视电话会议精神,要求立即落实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防控。张院长随后部署工作:马上开启发热门诊,出诊医护人员二级防护,发热病人做好流调登记(流行病学调查),其他科室所有医务人员一律佩戴口罩上岗。

医务科、护理部、感控科等与防控相关的行勤部门领导记录了工作要求,马上分头去落实,剩下的领导班子成员继续开会,研究了一下节前安全检查之类的日常工作,还评价了上周五的本院春晚节目,气氛轻松愉悦。

下午,全院中层领导例会,强调节日期间医护保障和医疗安全、消防安全,也强调了疫情防控。当晚,早已提前买好机票的叶副院长飞往大连的儿子那里,去阖家团聚。他已经连续几年奉献了年假,作为呼吸内科专家,本来提出了退票“留守”,但院长说:“走吧,我替你值发热门诊。”

谁都没有想到,后面的防控形势发展得那么快。

1月21日早会交班,夜间总值班报告:预检分诊护士共导引6名体温高于37度5的患者前往发热门诊,其中2人拒绝佩戴口罩,家属也骂骂咧咧,嫌护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保安出面,才算把他们请出急诊科,送到了楼外隔离区的发热门诊。

院长指示:“无论多难,也要坚持预检分诊原则,对患者做好解释,防控工作千万不能大意,要外松内紧,以免引起社会恐慌。”

这时全院上下氛围还算好,医院计划春节时要在微信公号上祝全市人民新春快乐、幸福安康,各科室工作之余,正群策群力、绞尽脑汁地拍拜年视频,有的科室为此还提前贴出春联。

我也出门去往江畔广场,想看看单位小年夜展出的花灯,是否像广告公司承诺的那样“闪亮全场艳压群芳”。临走前,我带上了刚刚给行勤科室派发的医用口罩,街上节日气氛浓烈,人流摩肩接踵,一派祥和喜庆,就算偶尔看见几个戴口罩的,也是防寒的,我脸上的淡蓝色,很是另类。

出了门就是药店,我走进去,又买了几样口罩,3M、N95、医用的,一样一大包。我还不知道20天前的乌鸦嘴一语成谶,只是想着就算预防感冒,储备点口罩也理所应当——周围都是买药的人,没见谁买口罩。

晚上,我在自己和老公的两个亲人群里,劝告大家勤洗手、多通风,少去公共场所,不得不去就戴上口罩,结果应者寥寥。从医院退休的大姑姐发了句:“莫怕,过度恐慌也降低免疫力。”70岁舅舅用语音说:“没事儿,抗‘非典’时我就没戴口罩,咱这疙瘩儿是风水宝地,‘非典’时都没有病人,这次也不会有。”

舅舅的说法很有代表性,朋友圈里我也瞧见了一些盲目乐观的“宝地赞”——“这辈子哪也不用去了,就在咱这儿混了!1998年洪水,咱这儿没事;2003年非典,咱这儿没事;2006年禽流感,咱这儿没事;2008年大地震,咱这儿没事;2013年H7N9,咱这儿还没事。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若论躲灾,咱这儿最强!”

1月22日刚好轮到我串休,开车回老家给过世的长辈们上坟,祭拜完毕已是下午,村里的亲戚招待吃饭。

刚上桌,同事微信里喊我:“主任,咱今天的活动发不发公号?”

我问:“今天都做啥了?”

她发来一些照片,小会议室的横屏、大会议室主席台的背景大屏、示教室的投影屏上分别写着会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工作部署”、“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培训”、“正确穿脱隔离服实战演练”。

我看得出来,小会议室是中层领导在开会,大会议室坐满了全院医生护士,演示教室组织实战演练的是护理部,连党员活动室里,部分非医学背景的党员都在学习《公共卫生事件应急预案》。

照片里所有的同事们都戴着口罩,我暗暗吃了一惊:医院里竟然忙成了这样?

“请示院长了吗?”我问。

“上午还能看见院长,会议、培训、演练也都是各主管副院长组织的,下午所有领导就都不在了,说是开会去了。”

我给院长打电话请示,他说先缓缓。挂了电话,我才看见新闻上说,“截至昨晚24时,国家卫健委发布13个省区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已有440例,还有15名医护人员被感染”。

我不由脱口惊叹。

一桌子微醺的亲人纷纷嘲笑我小题大做:“14亿人才有400多得病的,算啥大事啊?”

隔行如隔山,我懒得浪费口舌,急道:“快点吃,我得赶紧回去!”

“急啥?好不容易聚一起喝点酒……”

连老公都瞪我:“你不是串休一天的吗?”

回程时天已经擦黑,行至半途,办公室主任电召:“姐,到家了吗?院长让你来开紧急会议。”

我说“1小时后能到”,他去请示后,又说“院长说你不用来了”。

放下电话,我在车里严正警告各位亲人必须马上采取防护措施,苦口婆心终于换来喏喏连声:“行行行,我们下车就去买口罩买消毒液,行了吧?”

进城后先将3个亲人撂下,还没等我们的车到家,他们的电话就又来了,都说口罩已经脱销,原本满不在乎的语气,变得紧张兮兮:“这可咋办呀?”

1月23日一大早,我就赶去医院参加早会。

院长说:“昨晚大家也听到区委书记表态了,无条件保障防控工作,已经拨款给咱院购置负压救护车、移动数字X光机和防护用品。特事特办,不走审批和招投标程序……”

我这才明白,原来昨晚的紧急会议,是区委书记亲自来督导部署工作。院长神情中透着兴奋,大家也互相交换着欣喜的眼神,谁都没有说破——太好了,要知道平时若想添置诊疗设备,就得争取财政拨款,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见得如愿。

听着相关科室汇报工作进展,我才知道昨晚大家通宵达旦,已经将防控预案进一步细化,切合本院实际的制度、流程、操作指南已经出台。我暗自惭愧,散会后急忙回到办公室,开始自己的本职工作,撰写倡议书。

半小时后,我把《让党旗在防控前线高高飘扬》的短文发到党员群里,医院里65名党员纷纷响应:“冲上前线,义不容辞!”“哪里需要去哪里,时刻听从党召唤!”医院员工大群内,随即也出现了“春节期间随叫随到”的报名接龙,短短两小时,报名的就有300余人。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我们的医生护士平时可能也会斤斤计较,但在大事儿上真不含糊呀。

下午4点,医院再次临时召集中层领导开会,召集人只剩下孙副院长。

匆匆赶来的科主任、护士长们一落座就交流着手机新闻里已经增长到600多确诊病例和武汉封城的消息——大家都窃窃私语:我们虽然与武汉远隔几千公里,但如今的交通可比SARS时发达多了,又值春运,病毒传播起来,后果可想而知。

还有人压低嗓音说:“知道吗?上午出发热门诊的王大夫和赵护士被隔离了,一个重庆回来过年的发热病人,高度疑似……”

立即有人惊呼:“我X,这下别想回家过年了!‘非典’时接触疑似病例的人被隔离了一周才放出来,这回要再(隔离)一周,正好过完大年初五。”

嘤嘤嗡嗡的议论充斥了会议室,孙副院长扯开嗓门喊:“都别说了,都听我说——院长们分头在市里、区里开会呢(市区同城),留我在家坐阵,他们现在听到有关医院的指示就打电话回来让我立即落实。下面我给大家分分工啊……”

我像以往开会一样,赶紧做记录,忽然听她说:“吕主任,按照上级要求,咱院凡是人流通道都要设预检分诊岗了,不只就诊病人,凡是进入医院的人员都要测温,体温超过37度的立即送往发热门诊筛查,一个也不能漏——这事儿你就抓起来吧!”

我下意识地反问:“预检分诊?”——其实我没有推脱的意思,只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预检分诊原则上应该业务科室安排,而我现在只管行勤工作。

她大概因为我在抗拒,有点急头白脸:“现在大量工作都压给医务科,他们肯定是忙不过来了,不能再压担子了,你作为院领导,多分担一些吧,就这么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意识到这不是辩白无关问题的时候,赶紧表态:“没问题,我责无旁贷!”

孙副院长继续按人头落实责任,领到任务的同事都留下来探讨工作细节。明天就是除夕,家在外地的医生、护士大都离院了,人手紧张是个大问题。

孙副院长说:“叶院看到网上报道就购买回程机票,现在正往回飞呢,还有医生感受到形势严峻,也主动退掉了回老家的机票、车票。我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放弃休假回到岗位的。”

散会时已近晚上6点,我赶紧要来一份全院员工名单,以行勤科室为主,安排预检分诊岗——毕竟,临床科室在日常救护之外还要轮值发热门诊,行勤可以暂时放下其他工作,临床却不能放下其他患者。

行勤员工只有40多人,还要把医务科、护理部、感控科这些时时领导防控工作的科室刨除在外。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医院保留2条通道,每天3班、每班2人,各8小时轮流值守,初四开大门诊,多加1条通道,初七正常上班,通道会增加到5条……我脑筋高速飞转,里面的算盘劈啪作响——要平衡每人值班数量,每个人的班次不能过密,要避免与各自的节日带班相冲突,要把除夕年夜饭的时段留给自己,还要带头多值班。

刚有点思路,张院长和两位副院长各自从市里和区里的会议返回,立即又要碰头,传达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

晚上8点,办公室买来泡面、榨菜,大家边吃边说,布置完,各自端着碗面回办公室分头工作。外联部主任见我还在排班,主动提出,帮我把预检分诊岗位的防护用品领出来、发下去。老公和儿子先后打电话过来,我挂断改成静音,匆匆在微信上告知:“加班,勿扰。”

一个半小时后,我把排班表发到行勤的工作群,要求大家“立即回复,无复电扰”。不到5分钟,群里一串“OK”的手势,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我长出一口气,捶打着酸痛的肩膀在走廊里踱步,各个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踱到院长办公室门口,埋头打字的他瞧见我,顺口问:“吕姐,吃了吗?”

“吃了。我的工作完成了,可以走吗?”

“走吧,好好歇下,硬仗还在后面呢。”他说。

到家停车进库,手机屏亮了。接起来,一个朋友问:“听说你们医院发现这病了?”

“没有,1例疑似,已经排除了。”我说。

这得感谢现在的诊疗技术,真是比SARS那年先进多了。有了快速检测的试剂盒,地级市已经可以自行检测(确诊首例还需国家认证)。下午我们提到的那例疑似病例,刚刚上报,疾控中心就来进行咽拭子取样检测,才4个多小时,结果就出来了:阴性。

当然,隔天还要做核酸检测再行确诊,但结合其他诊查结果,已经能够排除新冠肺炎。那两个被隔离的同事,终于可以回家过年了。

“外面都在传有这病了,真是吓死了。”朋友心有余悸。

边上楼边翻手机,居然20多个未接来电,估计全问这事儿的。一进屋,我立即群发消息:二院目前没有疑似病例。

老公过来问长问短,得知我要轮值预检分诊岗,立即火冒三丈:“你刚刚手术几天啊?还没能正常吃饭呢!吃不好饭就没有抵抗力你不知道啊?不要命了?”

一周前,我做掉了胃里和肠道里的十几个小息肉,为了省事儿省钱,走的同事的后门儿。操作的医生没让我住院已经违反了常规,除了喋喋不休叮嘱注意事项,还让我保密。术后赶上周末,躺了两天,隐隐的胃痛和腹痛就消失了,但一吃饭胃里就不舒服,所以一直顿顿喝粥。老公气得打电话跟儿子告状,同住一个小区的儿子儿媳立即回家加入声讨队伍。

我打开单位的微信群:“看看,大家都要往前冲,我能退后一步说我不行?”

他们仨轮流看了看群消息,都不吭气了。

临睡前又刷了会儿手机,小区群里的邻居们正七嘴八舌议论,又有消息灵通的发语音说:“二院今天确诊了1个新冠肺炎,已经被救护车送往省里了……谁跟他喝酒了还不得遭殃啊?喝酒那人的邻居、朋友、同事啥的,也保不齐得染上,这要人传人传下去,太XX吓人了!”

我赶紧辟谣:“我就在二院工作,二院没有确诊病人!”

“真的假的呀?”群里飘起一片问号,不仅质疑我信息的可靠性,还质疑起我的身份。我累得懒得理他们,搜了一个“危难时刻莫信谣莫传谣”的文章发了回去。结果,群里一片骂声,说我“显大眼儿”。

除夕一大早,我便被鞭炮声惊醒。人在被窝里心下稍微犹豫:今天下午要值预检分诊岗,上午就歇了吧?又一转念,不成,自己不只是值班者,还得把值班的事儿抓起来。

按正常上班时间抵达医院,急诊进门处已经摆好了预检分诊台。两位穿戴得看不出庐山真面目的同事站在桌后,其中一人促狭地喊我:“同志您好,请您配合测一下体温!”

我凑过去笑问:“缺啥少啥吗?千万注意个人防护。”

“两箱子手术衣和帽子手套都在保卫科呢,告诉我们每人1件手术衣,要重复使用,口罩也不能4小时一换——这也不符合防护规定啊?”一人指了指身后空空的房间。

“没办法,防护用品短缺,器械科昨晚联系供应商都说没货。现在没有疑似病人,只能先这样对付着,有疑似了,再按二级标准防护。”我解释。

“口罩只有3包,要是按流程检出发热病人就给戴口罩,连同陪护也得给,不知能用多长时间。”她又说。

我一听,急了:“怎么会只有3包?昨天领了10包200个,外联部帮着送到保卫科的,怎么会一夜用掉140个?”

同事也急了:“这我可不知道啊,我也是刚来,夜班保安就交给我3包!”

她边说边走进屋内,示意我跟她清点,然后又是一声惊叫:“咦,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剩两包了?”

我俩把两大箱东西全掏了出来,再一一清点放回——没错,97件隔离衣、帽,97副乳胶手套,2瓶手消毒凝胶,2包医用外科口罩,其中有包还是拆开的,少了3个——是昨晚保安和今晨两个值班同事用掉的。

同事气得大骂:“谁这么不要脸?转身的功夫就偷走了1包?”

保安听见,在门口探了下头:“我这接了班儿刚要去巡视呢,我可没看见啊!”见我沉着脸,又小心翼翼道:“咱们这屋门总开着,人来人往的,不定谁路过看见口罩了,现在口罩可是紧俏货。”

防火防盗的保卫科居然让自己的值班室大敞四开——我忍了又忍,才没提“调取监控”。保安都是外聘的,也不归我管,大过年的,别给人添堵了。但我自己心里堵得慌:昨晚想这想那,咋就没想到设计一下交接班方案?亡羊补牢吧!得马上领取足够假期用的口罩。

给器械科主任打电话,他说他正跟库管一起忙活呢。一听说是给预检分诊岗调拨口罩,立马拒绝:“不能再领了,昨天刚领走200个,怎么还来要?口罩库存不多,采购又进不来,都给你了,别人怎么办?都像你那样,两天就没有用的了。”

“我哪样了?”我有点气急败坏——听他语气,分明怀疑我监守自盗。我明白,肯定是有人监守自盗,但我没证据,也不敢乱说。

器械科主任忙活着给别人发东西,不搭理我。我恨恨地站在旁边生了会儿闷气,见他一边发物品一边解释防护用品短缺、叮嘱大家别浪费,又释然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该要的、不该要的都来找他,他能不急?

错就错在我没经验。

回办公室,设计了一份清晰明确、一目了然的物品交接班表格,然后就去找院长,想检讨昨晚的疏忽,请他协调一下,再去请领口罩。走到半路,器械科主任忽然截住我,塞过来一个大包:“200个啊,这回你可看好喽。”

这么快给我平反昭雪?见我冲他翻白眼,他略带窘迫地笑:“这一天天的,翻蹄撩掌干嘴仗!就为了当个好管家,人都让我得罪光了!”

我立马消了气儿,也笑:“是我没管好——这回,我每岗只发20个,多余的都收起来,让各班用1个就记1个消耗,交接班认双签字,哪班少了哪班负责。”

“20个?”他睁大眼睛,“那你还过不过年了?随时过来给补充啊?”

“补充呗,随叫随到!昨晚就不该放外面那么多。”

“你这是矫枉过正。”

正说着,刚才清点口罩的同事的电话打过来了:“主任,你说奇不奇?刚丢的那包口罩又回来了!”

愣了一下,我调侃:“真奇!疫情一来,口罩都长翅膀了!”

忙活到中午,回家躺了会儿。老公去陪我老爹打麻将了,儿子儿媳被我撵到了亲家那里,并叮嘱他们近期不许回家。万一小城“沦陷”,我就是危险的传染源,都要在家自我隔离。

下午回医院接班,在住院大楼进门处值守。白服之外套上一层一次性手术衣,戴好帽子、口罩、手套。

大过年的,人流明显减少。室外气温零下15度,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段。进来的人带着寒气,体温枪不能对着脑门,得让人挽起袖子,测量衣袖遮盖的前臂内侧。即便这样,温枪有时也显示温度过低,只能让人等一会儿,暖和暖和再测。我们客气了再客气,一直担心像前几天晚上急诊预检报告的那样不被病人理解。

进来的人看见武装到头发丝的我们,多是一怔,但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待招呼就走过来,隔着桌子微微探进身体,主动把额头迎向“枪口”,让挽袖口就挽袖口,让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大都非常配合——形势一紧张,老百姓的思想觉悟明显提升,估计未来一段时间医闹也会明显减少。有陪护的人反复进出,测过了也主动再测:“我害怕呀,这要得上了可咋整?”

下午三四点钟,外面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小城风俗,年夜饭之前要放一挂鞭炮。这会儿,医院里来往的人更少了,好几个拎着饭盒给住院家属送饭的,都张罗给我们留点吃的:“这大过年,你们可真不容易呀。”当然不能收,但心里暖乎乎的。

老公和儿子分别打来电话,要给我送饭。我急了:“我说过的话你们不懂啊?还敢再提来医院?”

“那你吃啥?”

“早吃过了,医院有值班饭,饺子。”我没敢说是泡面,因为饺子按人头分,我忘了跟总值班报备。

他俩各自吃完一顿年夜饭,又“赶场”去大伯哥家团圆,老公的兄弟姐妹见我没去,又纷纷电扰:“不是俩人值班吗?轮换着回来喝点呗?”

“不去了。”我半开玩笑,“别说不敢脱岗,就算能去,日后你们有个头疼脑热,我不就成了罪魁祸首?”

那边一声长叹:“唉,这个病毒,把好好的年毒得稀碎!”

大年初一,早起在家随便扒拉了点吃的,我便匆匆赶到医院,给各岗位补充防护用品。

院长说:政府正在协调物资保障,我们与俄罗斯一江之隔,不少从事边贸的商家已经伸出援手,正在与俄方企业接洽,特事特办,应该很快就能开通口岸、进来防护物资,若再有疑似病例,一定要按国家感控标准进行防护——上岗1次更换一次隔离服,4个小时换一次口罩。

医务科的门开着,年轻的科主任正在吃泡面火腿肠,桌边支着一张行军床。

“没回家啊?”我招呼。

“不敢回啊。诊疗方案一直在变,第二版刚学完,这又更新到第三版了,我得赶紧组织医生护士学习。市、区两级防控领导小组也在不断发布指示,还得一一贯彻落实。”

诊疗方案有变化是正常的,什么疾病都得有认知过程,国家卫健委正组织专家根据前线救治经验不断修订,也让紧张兮兮的、不懂医学到老百姓恐慌。有朋友在朋友圈感慨:“终于知道非典那年我为啥不害怕了,没有微信啊!这一开手机,小心脏立马扑通扑通心动过速!”我想想,也有几分道理,SARS时我们医院有过疑似病例,但在电视新闻公布官方消息之前,别说普通市民,医院相关科室之外的同事都不太了解情况。

这次疫情来得急,医院防护用品的储备量本来就少,消耗又很大,谁也没想到后续采购会是这种局面。口腔科和耳鼻喉科医生都在群里吐槽:没有护目镜,万一拔牙、做喉镜时碰上潜伏期的患者,就惨了;影像科的医生们立即根据视频,学习制作了一批防护面罩:废旧X光片剪裁后安上帽沿,能遮盖大半张脸。这些简陋的东西发给相关科室,很好地解决了缺少护目镜的问题。

同事们齐心协力想要打完这场硬仗,休假的人很少。

初二一大早,一张张以科室为单位的请战书送到了党办,几乎每个人都签了名字、按了红手印。本应在2月1日退休的护理部主任还交了延迟退休申请,不少医生护士表示,必要时可以驰援武汉。

就像恐慌会互相传染一样,正能量也能互相激发。

院长指示医务科组织临床医生建立“轻症病人诊疗指导微信群”,通过微信平台告知市民:轻症患者可线上咨询获取诊疗方案,如非必要,别来医院就诊,这样才能最大限度规避风险。

二维码刚刚向社会公布,可自主添加的200个名额瞬间就用完了,我们很快又加开了两个群;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的同事,还主动开通了心理疏导群。

这种快速的“线上应对”,SARS时期真是想都没得想。

区委书记来视察防控工作,进门就被“枪口”相对。他没生气,还竖起了大拇指:“做得好!”院领导急忙下楼引领,为他做好防护,后深入“前线”,边走边汇报工作。提到医护人员的请战之举,书记说:“好!非常时期,我们需要这样的精神力量。”

恰在这时,儿子给我打来了电话——他正在离市区百多公里外与邻县的交界处设卡,几个部门联合派车,交警负责拦停过往车辆,疾控人员监测乘客体温,公安人员防止被拦者闹事,森林警察检查载没载野生动物——我接起来,儿子张口就说:“妈你说区政府多抠门吧……”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走在前面两步远的区委书记,他也正回头看我,我这才想起手机漏音,吓得立马挂断了电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儿子的话。

儿子以为我信号不好,改发微信语音了,我把语音转换成文字,大概看明白了意思:“那面(指邻县)也设卡了,做得更绝,不是他们牌照的车,一律不让进”,可离检查点最近的加油站,就在进邻县10公里处,这边的车想去加油,那边咋说都不通融。检查点的小伙子们只好找区政府,要求送油,结果被批评“太费油了”。

“大冷天的我们连口热水都没有,零下20度,不轰着油门进车里暖和一会儿,冻死啊?两台车都熄火了,人都挤在另两台车里……”儿子的话听得我有些心疼。

但我顾不上搭理儿子,赶紧追随视察队伍。区委书记走到了住院部的预检分诊岗,又去了两个科室和发热门诊,一路走一路表扬医护人员。

书记刚走,有医生悄悄嘀咕:“他来检查什么呀?”

我瞪了他一眼:“不是来检查,这是来鼓舞人心的!”

就在大年初三,坏消息不期而至:省里确诊病例增加到21个,死亡1人。

当然,也有好消息:我们小城一共5个疑似病例,最后都被排除了,包括一名前来探亲的武汉人,只是普通流感。

但一个文件照片开始在小城人的微信里疯传,貌似某部门写的情况说明:某个老家在本地的武汉人带着妻子和岳父岳母,除夕那天到达,至今先后入住过两家宾馆和自己的父母家,目前正在市一院隔离。里面有名有姓有身份证号,所住地址精确到门牌号码。也不知道这文件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不断有亲戚朋友电话相问我:“那个武汉人确诊了吗?”

院长与一院核实,谣言里所说就是那个人,正是已经解除隔离的普通感冒患者。他急忙通知我们广泛“发圈”:该人并非新冠肺炎,只是普通感冒。

不一会儿,朋友圈里,全城都在辟谣。

老家也开始封村了,表弟在亲人群告知大家别回去拜年了,“本村人都不让进了”,还配发了村长拿着大喇叭巡街的视频——村长一边走一边扯着脖子喊话:“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带病回乡不孝儿郎,传染爹娘丧尽天良!”

舅舅就调侃说:“这不都网上贴出来的标语吗?这小子倒会活学活用。”

两天后,医务科发放《医院人员健康登记表》,要求我们上岗前、离岗时自测体温,填写有无呼吸道症状。几天的超负荷工作,一批同事陆续累病了,院长要求他们待岗休息,再缺人手,也不鼓励带病工作——很简单,带病工作的人最易“中招”。休假后从外地赶回来正居家隔离的医生护士,未经过疫区的,都解除隔离提前上岗,顶替倒下的人。

有同事笑称:“这就叫前仆后继……”

我说,就算是前仆后继,真的比“非典”时期科学多了。那年也是防控任务重,人手紧缺,好多医生护士身体不舒服也不吱声,轻伤不下火线,精神可嘉,但真的是提高了感染风险,幸亏是没有确诊病例。

晚上,省里已经确诊病例37例,疑似87例,又有毗邻的城市“沦陷”,全省只剩下4个城市“硕果仅存”。有人在朋友圈里发了4个小人紧紧拥抱的图片,“F4要挺住啊,谁先放手谁是小狗儿”。可很快,“F4”变成了戴着口罩的海尔兄弟,其中的一个就是我们。

尽管我们通过网上渠道提醒没有疫区接触史、仅有轻微感冒症状的人别来看病,避免感染风险,但来发热门诊就医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刚刚37度、什么症状都没有就来了,还有人36度就自我感觉发烧了,恐慌带来的就诊人数比平时多了两三倍不止。

就在我们的防护物资“见底儿”、大家忧心如焚的时刻,大年初六傍晚,一个令医务人员振奋的消息传来:区政府从俄罗斯采购的大批防护物资,穿过冰封的大江,终于驶向了我们的口岸。

然而,2月2日一大早,还没看官方消息之前,我们就在工作群里看见了一院有确诊病例的消息。大家纷纷@院长,院长语音沉痛:“是真的,我已经跟一院核实过了。”

政府立即宣布:在公交停运的基础上,出租车也停运,大型超市限时营业。一时间,还在营业的市场、菜店、粮店、超市出现了抢购潮。还好小城民风淳朴,虽然物价略高于平时,但基本上是春节前就涨起来的,没有商家趁机哄抬物价。

政府反应也很迅速,一面派公安民警四处巡视疏散聚集的人流,一面通过各种媒体发出告示,让大家不要恐慌,“封路不封日用品物流渠道,绝对保证日常生活供应”。很快,大街上又开始人迹寥寥。

防控形势越发严峻,我们医院也已经有了3名疑似患者。上海、武汉等地的前线医生也发布了有病人前两次核酸检测均为阴性、第三次却呈阳性的临床经验,大家心里的紧张无以复加。院内防控领导小组紧急会议,讨论如何“防控升级”——发热门诊医护开展诊疗操作时升级为“三级防护”,其他科室近距离诊查和可能接触病人体液的操作,也开始“三级防护”,在原来基础上,加戴全面型呼吸防护器。

妇产科需要解决的问题也迫在眉睫:其他病人可线上就医,产妇生孩子却不能隔离在家,而且孕产妇恰恰又是易感高危群体。一番研讨之后,产房已成“战区”,接待产妇如临大敌。

好在总有些感人的瞬间,让心底的暖流驱散阴郁的情绪。

2月3日一大早,一个口罩遮面的男人通过急诊门口的预检分诊岗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放在护士站工作台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护士打开一看,至少200个N95口罩,追出去,只看见急速前行的背影。不久,朋友圈里出现了他的背影照片——那是他在其他医院和一线岗位赠送口罩时被人拍下的。

中午,又有外卖机构联合某饭馆给我们送来了120份免费餐,让加班加点中以泡面充饥的医护人员吃上了热饭、喝上了热乎乎的奶茶。他们说今后会继续供餐到我们“赶跑”病毒为止,但院长婉拒了——医院毕竟是感染风险最大的地方,对方却说他们不怕。

当晚,政府发布了餐饮、快递禁止营业的公告,他们还颇为遗憾。

傍晚下班走在路上,以前会堵车的大街,现在无比空旷。回到小区,看见一群棉衣外面套着蓝马夹的身影——那都是本地的青年志愿者,此时,他们背着硕大的喷雾器,正逐个楼栋喷洒着消毒液。

看着这一幕幕,我忽然就想起了雪莱那句著名的诗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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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子 同 裳

谁无暴风劲雨时,

守得云开见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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