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60岁武汉患者夫妻的求诊之路

by 彭梁洁, at 02 February 2020, tags : 医院 排队 输液 医生 床位 孩子 只能 诊所

赵平和冯安,武汉一对年逾60的夫妻,妻子赵平先感染,因为医院床位不足,只能自行居家隔离,丈夫冯安随后也被感染。身在武汉,他们是为数众多的,等不到床位、无法确诊、甚至没有资格计入统计数字的人。他们没有从医生口中听到“确诊”两个字,但心里明白“就是那个病”。

夫妻俩每天早出晚归,忍着病痛,在医院排队10个小时等待输液治疗。第二次照CT,赵平情况更严重了,医生告诉她必须住院,但本院没有床位了,去其他几家医院看,人更多,“算了”。每一个疲倦的夜晚回到家中,只能祈求自己的身体早日驱走病魔,好在还有彼此的手可以握。

为了不传染给孩子们,在自己还走得动的情况下,夫妻俩坚持不肯让孩子来照顾自己。保护孩子,这是全天下父母的本能。

打电话的时候,主要是赵平在描述情况,丈夫冯安在一旁时不时补充几句,或者纠正一些说法,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对方明明正在经历残酷的折磨,但听他们的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讲述一件平常之事,那个可怕的病在他们的描述中就像一场普通的治疗——每天去医院输液,回到家努力生活。

但正是这种平静更让人揪心和震惊。

以下是患者赵平自述:

我是1月8号出现发热症状的,吃了三天退烧药没降下去,心想不对,自己已经好多年没发过高烧了。这才联想起来,华南海鲜市场关闭前一天我去过那里两趟,买了点基围虾,之前对这个事情真的不太了解。

我赶紧去家附近的武汉市中心医院就诊。做了CT,第三天拿到片子,诊断结果是肺部感染,不能确诊是不是那个病。医生让我居家隔离,每天去医院输液治疗。

我不是武汉本地人,因为孩子们在武汉工作定居,我跟爱人退休之后也移居武汉。房子买在武汉市中心医院附近,公交就一站地,主要就是考虑到我们两个岁数大了,以后就医方便。没想到才搬来一年多就遇到这种事。

中心医院看病的人太多了。在医院排队,一等就是一整天,周围的餐馆很多关门了,只能自己带点面包蛋糕之类的点心,但真的吃不下,晚上原封不动带回去。得病之后,我全身没劲,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能天天吃流食,主要是银耳汤,喝粥连咸菜都咽不下去。但是排队需要能量啊,我问医生,医生说实在不行,你就在牛奶里尽可能多放糖。到现在半个多月的时间,我瘦了15斤。

我爱人想让我多休息一会儿,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门诊排队,我八点再过去,一般排到下午两三点才能开到针剂,拿到药之后再去排队输液,又要等几个小时,打上吊瓶都下午五六点了,输液差不多两小时,最晚一次晚上11点才回家。我问医生能不能一次开三天的针剂,这样后两天就可以直接去排队输液,医生说没办法,规定不能这样。

孩子们要来照顾我,帮我排队,我拒绝了,这里全是病人,千万不能传染给他们。我在医院看到有个老太太,孩子去医院送饭,她简直暴跳如雷,把东西扔了,把孩子骂走,让孩子下不来台。做父母的,我理解那种心情。我现在还动得了,就坚决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来送生活用品,都让他们放在门口,不开门,等他们走了再出去拿。

23号武汉封城。公交车停运之后,我每天只能走去医院。因为实在是没力气,平时十分钟的路程要走半小时,我随身带着一个塑料小板凳,累了就坐在路边歇一会,勉强能走到。在医院排队,这个也是必备的,大家几乎人手一个,不然真的是撑不住。

医院把大门封了,只留了个小门。之前排队都排到大街上去了,估计是怕影响不好,工作人员让大家在医院里排队,病房、走廊,犄角旮旯全部挤满了人。不允许人们拍照。现在病人比我刚查出来那会儿多多了,主要是老年人,年轻人也有,一家人全部感染、一起来就诊的情况很常见。除了发热门诊,其他科室全关了。

听医院的人说,专家都调去汉口医院了。因为病人不断在增加,前几天还是两个病室,最近增加了一个,一共三个病室,三个医生坐诊。他们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是实习医生,诊断不太熟练,有一次我们拿着方子去取针剂,取药处发现少了点东西,我们又回去补开。

每个病室只能坐30来个人,病室外的人只能自己举着吊瓶,还有人用一根棍子支着,等里面的人输完液、空出一个位置才能进去坐。一共就两个护士,一个打针一个拔针,那么多人,忙得停不下来,真的是很不容易。

我感染之后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我爱人也被感染了。他比我大几岁,身体素质比我好一点。一开始我们就比较注意,吃饭的碗分开,两个人说话也保持距离,家里的马桶消毒,一人睡一个屋,但两口子在一个屋里住,怎么可能完全隔离呢?现在两个人都感染了,算了,也不避讳了。

他去医院检查之后,就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诊所输液。我看了,跟医院的药是一样的,都是消炎和抗病毒的。医院人太多了,我也想转去诊所输液,但是诊所那个大夫说,你一开始去了医院,就别转过来了,这边人也满了。

诊所那个大夫也不容易。本来就只有一个大夫一个护士,后来护士走了,可能是怕传染吧,只剩大夫一个人忙前忙后,又要开药又要打针,每天看七八十个病人。大年三十儿前一天是诊所最后一天开门,她也要回家过年了,病人们都求她不要走,她也没办法,人家坚持到这时候已经很对得起我们了。她走之前说正月初六开门,我们前两天去看,还没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第一次做CT之后,我在医院连续输了9天液,23号又做了一次CT,显示病情加重了。医生跟我说,我这种情况必须住院,但医院没有床位。他建议我去汉口医院试试,我们过去一看,人更多,只能放弃。又听别人说附近的铁十一局医院也能收病人,这是个小医院,我们抱着希望去了,队伍也排到了大街上,现在哪还有人少的医院呢。

12日诊断报告

15日诊断报告

孩子们一直在联系床位。之前我高烧到40度,孩子打电话求助社区派车送医院,社区没有回复,后来社区主动联系我们,说可以派车接送,但床位要自己找,加上我的烧退了,也不满足接送条件了。

说实话,住院还是要有关系,不然进不去的。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真的是没办法。我认识两个人也是得了这个病,因为有关系才给安排入院。还听说有个患者的儿子实在急得没办法,只能跑到上面去闹,才安排了床位。我们岁数大了,闹不动,更不想连累孩子们,还是继续去门诊排队吧。

那个诊所放假以后,爱人就跟我一起在医院就诊,天天早出晚归。1月29号,我感觉发热慢慢降下来一点,担心医院人多又交叉感染,就让医生给我开了5天的口服药,打算回去自己在家吃药,先看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但不知道像我已经退烧了,会不会再复发?退烧了就代表好转了吗?我也不知道。

看病的钱目前都是自己承担,一般门诊除了规定病种,医保都不报销,只能等以后看上面有什么方案吧。

今天(2月1号)我胃口恢复了一点,能吃得下一点面条了,但身体还是没劲,想扫一扫客厅,扫了一半感觉喘不上气,只能坐下来休息。

爱人的烧还没完全退,需要继续去医院打点滴。昨天他去门诊排队取针剂拿到500多号,晚上走之前只排到230多号,他等不了先回家了,今天早上又去才取到药,估计医生们也是在连夜工作,真的很辛苦。好在今天去医生终于同意开了3天的针剂,可以少排一个队,明后天直接去排输液的队就行了,节省了不少时间。

他今天是7点多出门的,现在已经12点多了,刚刚跟我说还在排队。真不知道我们这个队还要排多久。

(赵平、冯安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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