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隔离和信息泄露,武汉返乡大学生的艰难假期

原创 钟玄雅 真实故事计划

真实故事计划

4天前

武汉是世界上大学生最多的城市之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爆发后,一百余万大学生返乡,成为各地防止传染的重点防控隔离对象,遭遇着忧虑、歧视和隐私泄露。疫情给这群新鲜人上了社会第一课。

真实故事计划 546 个故事

故事时间:2020年

故事地点:江西吉安

第一个研究生学期结束,我买了1月13日从武汉返回江西吉安的高铁票,忙忙碌碌了一整个学期,终于可以回家好好过个年了。

江西和湖北是邻省,据我所知,老家乡镇一共有五六个从武汉返乡的人。

这时,我在新闻上看到官方公布的消息是疫情可防可控,也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的迹象,学校暂时还没有相关的通知,此前只有我的导师提醒我们尽量少出去聚会。

1月20日左右,疫情开始爆发,各种舆论铺天盖地,我和其它从武汉返乡的同学才开始慌了,开始主动居家隔离,乡镇内的药店口罩已经兜售一空,我只在京东买到了两袋口罩,一共十几个。 大多数1月上旬回家的人,之前都不知道需要做好隔离措施。

紧接着,乡医院的医护人员上门,要我登记从武汉回来的具体时间、高铁班次、高校地址以及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等信息,并且让我每天量体温,一旦体温有变化或者身体不适,要及时上报。

我开始每天按时量体温,一天里,甚至会测上十几次。 从新闻中,我得知武汉疫情不断加重,心情也越发焦急,从武汉返乡的我们,在同学老乡群里讨论的话题都是跟疫情相关的。

有个同学家住河南,一直待在房间里自我隔离,突然出现低烧、咳嗽的症状,马上前往县城医院就诊,由于基层医院不具备核酸检测的条件,他做完血常规等检查后,医生便开了一般治流感的药品让他回家。

刚回老家的时候,我也见了一位要好的朋友,1月22日,她发消息跟我说: “怎么办,我慌了! ”疫情加重后,她因为有和我接触的经历,每天量体温,这天测出来的数字是“37.5”。

听到她的话,我陷入自责,安慰她再观察一天,如果体温没恢复正常,我们两人就一起去医院隔离。还好 第二天,她的体温下降,恢复了正常。

这应该是人生中最难熬的几天,家里人稍微咳嗽一声,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赶紧问他们身体舒不舒服,每天监督家人量体温。

看到全国确诊的病例增加,我也怀疑自己是否感染,不断将情况和新闻上公布的患者症状进行对比。

1月24日,除夕下午,我测完体温,看到体温计上显示:37.5℃。 我瞬间感觉血液上涌,整个人紧张了起来。 原本围坐在桌前有说有笑的家人们,也开始坐立难安。

拿出几个体温计,隔半个小时,我就测一次体温,但数字并没有下降,反而达到了37.8℃。 我赶紧打电话上报给乡医院的医护人员,乡政府随后联系了县人民医院,安排了救护车。

我在家中忐忑地等待,将手机充电器、水杯等必需品收拾进背包。 这一期间,村里的干部们在挨家挨户通知消息: 我低烧,即将被送往医院。 同时,他们逐一排查曾跟我接触过的人员。

一个小时后,救护车开进了村子,村里的人都站在自家门口远远观望,我下意识捂紧了戴着的口罩,迅速上车。

车子发动时,父亲在后面大声喊道: “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早点回家。 ”

坐在救护车上,浓浓的消毒液气味有些刺鼻,却令人安心。 医护人员坐在前头,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一路上沉默不语。 乡下的夜,很黑很静,车窗外偶尔掠过烟花盛开的光亮,鞭炮声、礼花声此起彼伏。

我在车里,泪珠从眼角冒了出来。

大年三十的夜晚,我就这样被救护车拉到了县人民医院。 江西启动一级响应后,县里有症状或体温异常的人,统一都安排到县人民医院的定点发热门诊就诊。

十点多,我在发热门诊测了体温,37.4℃。 门诊室里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戴着医用外科口罩,正在抽血。

我和这个女孩随后都被叫到门诊室外等候,我们都有意离对方远一些。 随后,我也进去抽了血。 医生让我到另一栋大楼做血常规和肺部CT,一路上冷冷清清,偶尔碰到一两个人,都戴着口罩低着头。

到了CT室,几个人排着队,我绕到了远处的大厅,想等他们做完再过去。 一位戴着口罩的女性,上前跟我搭话,我捂紧口罩,低头说我是从武汉回来的。 她赶忙向后退了几米,说: “那还是比较危险。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拍完CT,我回到发热门诊,听到护士正通过对讲机跟另一边汇报,“武汉回来的现在有66个”。 我马上担心会不会被交叉感染,随即又觉得可笑,明明自己也是从武汉回来的。

门诊里的医生换了班,让我在外面等上一位医生的电话。 我站在门口通风较好的地方,旁边有凳子但是不敢坐下去,怕被感染也怕自己传染别人。

过了半小时,医生打来电话,告知我血常规正常,但要住院观察几天,让我去感染科三楼找护士安排隔离房间,说有一位武汉理工大学的学生要跟我住在一起。

我在走动时看到医院有空出的病房,质疑让两位从武汉回来的人同住会不会有风险,医生只说: “你和这位同学的情况都挺正常,住一起没关系。 ”

作者图 | 医院

到了隔离病房,我才发现 “病友”就是刚才在发热门诊里见过的女孩。 隔离病房便是普通的病房,三张床,配备卫生间,我和这个女孩的病床是紧挨着的。

我们领到一个口罩,戴着口罩,我们聊了一会儿,她今年大二,叫小凡,住在我隔壁乡镇。 小凡是1月12日从武汉回来的,也是除夕下午发热,晚上被送到了医院,目前血常规正常,但事出突然,她没带什么必需品在身上。

当晚,我们戴着口罩睡下来。 第二天,我丢掉使用过的口罩,但医院物资紧缺,未能提供新的,我和小凡白天便没带口罩,病房里的物品,我们都是共用。

医院发下了阿莫西林、磷酸奥司他韦颗粒和连花清瘟颗粒,是五天的剂量。 我吃了药,第二天体温降到了36.6℃,小凡的体温却依旧是38℃,下午甚至达到了38.5℃。 我一边安慰她,心里却有些担忧交叉感染的风险,开始对医院这种隔离安排感到不满。

当天傍晚,医院护士突然将我换到隔壁的病房,让我和小凡分开隔离。 我担心小凡的情况,向护士询问原因,护士只说是医院的安排,她们也不清楚。

晚上,我打了医生的电话,医生的解释是小凡由于出水痘引起高烧,怕传染所以需要隔离开。

在医院隔离的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微信上的红点就不断涌现,有许多陌生人想添加我为好友,我通过了一个,对方迅速发来消息: “听说你确诊了? ”

我解释了自己的情况,没想到接着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添加我的人关心的是同一个问题。 同学告诉我,听传闻我已经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

不再通过“好友验证”,我点开家乡的微信群,看到整个县城武汉返乡人员的信息表,在各种群中被互相传阅,上面的名单有两百多个人,其中就有我的信息。

1月24日,在我没进医院前,这张表格已经开始流传,爸爸也将它转发给了我,我当时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谣言的主人公。

手机上,我也收到了数条匿名短信,有个归属地是福建厦门的号码,上来就问“钟玄雅 吗? ”我回复是,询问对方什么事,他只说: “只是问问你身体还好吧。 ”到后来,我直接拟了模板,复制粘贴,回复这些或关心或指责的消息。

一个上午,我收到了二十几条微信好友的申请,我向乡政府的人员要求解决信息泄露的问题,他们回应,信息不是从乡政府泄露的。

弟弟也告诉我,他在群里看到乡人对我的议论: “我和她同一辆车回来的,就没看见她戴口罩”、“搞不懂为什么要回来”。

弟弟没有回复这些议论。 因为我的缘故,包括弟弟在内的7位家人都被要求在家隔离。

我之前去两个姑妈的家,大概待了一个多小时,她们便被乡政府要求来我家隔离,我质疑过将两位跟我简单接触过的姑妈安排到我家,跟我亲密接触的家人一起隔离,若是我被确诊,是否会加大交叉感染的风险。 乡政府的人员只回复说这是上面的要求。

村主任上门送隔离物资的时候,对家人说: “她读的什么书,要跑到武汉去读。 ”“居家观察、请勿来往”的红色告示牌立在了家门口,村里派了人在通往我家的路口站岗,我家周围也拉起了警戒线,家人在门外还看到了巡视的无人机。

和我有过接触的亲友每天打电话问我的现况,如果我被确认安全解除观察,他们的隔离也即可解除。 我的身体状况保持稳定,他们不解,为什么身体没有问题,还不能出院。

谣言仍在传播,乡政府没有能够实时更新的信息渠道辟谣,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否认自己已被确诊的谣言,过了两三天,我才基本没再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也没再收到陌生人的短信。

在医院里,每天早晨6点左右,护士会通过传呼机,让大家量一次体温,我们用体温计量好后,再将结果反馈给护士。

有时,护士也会走到病房的门外收集体温结果。 一天下来,我们会测四到五次。 这几天我的体温都保持正常,没再被安排做其它检测,也没离开过病房。

三餐由护士送到病房,早餐是馒头或汤粉,午餐和晚餐都是一荤两素一汤,吃完后就将一次性餐具扔在病房门口的垃圾箱。 隔离期间,我每天见到的是轮班的三四个护士,和医生通过电话交流。

1月27日,医院安排的值班医生第一次查房,我考虑到自己从武汉返回已满14天,询问医生什么时候能解除隔离,医生回答说: “至少要七天,谁让你要从武汉回来。 ”我没有再出声。

天气寒冷,但病房里不能开空调。 卫生间里没有花洒,只能接水,可我没有洗漱用具,身边也没带换洗的衣物。

医院要求我们叫家人送过来,但是家人和亲戚都被乡政府采取了隔离措施,我也不敢请其他的亲戚同学帮忙,不到迫不得已,我不希望他们来医院的发热门诊,只好选择不洗澡。

庆幸的是,我可以用手机和外界联系,看着家人发来的饭菜照片,我提醒自己在医院能吃多少吃多少,要保持好心态,一定不能感冒,这样才能尽早离开。

作者图 | 病房

毕竟情况紧张,医院缺乏医疗资源,两三天发一个口罩。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没有戴口罩,只在桌上垫张纸巾,将使用过的口罩外层朝上放在纸巾上。

我有位从武汉返乡的同学,他在隔壁市,被隔离时医院发了一包口罩,并被叮嘱每天必须戴,每4小时更换一次。 目前,我暂未听说从武汉返乡的同学中有疑似或被确诊的病例。

过了年后,住进县人民医院的武汉返乡人员增多,不同病房之间偶尔也会共用热水壶,护士没有告知我是否有给水壶消毒。

但病房每天会进行消毒,护士先用84消毒液喷洒地面和桌子,再用紫外线进行持续半小时以上的消毒。 这时我就戴着口罩,站在门外等待。

一次,我提高音量,对隔壁病房的方向说: “我加一下你的微信好吗? ”对方报出了手机号。 通过这种方式,我获得了三个伙伴的联系方式。

据护士说,我们这栋楼有17个被隔离的人,包括一个确诊病例、疑似病例和留待观察的人,现在都是单独隔离。 之前和我同住一晚的小凡,目前情况也稳定。

我们这些留观的人,因为检测结果显示无异常,没有做试剂盒检测,大部分是年轻的大学生,基本都是主动上报,通过乡政府安排来到医院的。 有一位女生进医院前,体温只有36.9℃,但村主任表示: “只要是武汉回来的,就拉去隔离。 ”

住院期间,尽管大家的血常规、肺部CT等各项检查没有问题,但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同学,都在谣言中被确诊了。 真正确诊的那个病例,甚至被传言已死亡,实际上他的指标目前仍正常,且有好转的迹象。

我给大家建了个小群,主要交流各自的体温和身体状况。 每天不断上升的确诊人数,让我心里越发不安,从新闻中我看到,有人携带病毒,自身无症状,却传染给了家人,很恐惧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身上,我宁愿自己感染,也不想给家人带去病痛。

乡政府目前希望将在家隔离的人,集中到县城的一处酒店隔离,但我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八十多岁,从乡村到县城,要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弯曲山路,我担心老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目前家人和乡政府正在协商中。

1月29号凌晨,我听到同一层楼有人嚎啕大哭,大喊 “我要回家”。 听护士说,那是个从武汉回来的孕妇,被单独隔离好几天了,情绪难免不稳定。

1月30日,医生电话通知我们,所有在医院隔离的武汉返乡人员,至少要经过入院后的14天观察期才能出院,我问医生为什么之前是7天,现在又延长了期限,医生说这是医院的安排。

每天看着护士们忙得焦头烂额,虽然隔离期限被延长,但大多数人并没有抱怨。

医生和护士在医院也很久没有回过家,所有照顾我们的医护人员,必须等到我们这栋楼的所有武汉返乡人员都解除隔离后,再隔离14天才能回家。

当晚,我还是没拿到新口罩,但乡政府送来了沐浴露和洗发水等洗漱用品,我也做了第二次肺部CT,第二天早晨做了第二次血常规检查。怕传染,医院不提供纸质报告,采用电子诊断。下午出了 结果,医生说我的肺部CT显示有感染,有一个小小的阴影,不像新型病毒肺炎,也不能排除不是,但血常规等各项血液检查都正常。

医院规定,要明显观察显示疑似新型肺炎才能做试剂盒检测,我这种情况只能再观察一段时间。 医生给开了六天的盐酸莫西沙星片。

但具体观察多久,医生也没有答案。 这几天,窗外阳光明媚,医院病房里却依旧冰冷、寂静无声。 我希望过段时间,疫情带来的严寒,会随着春日暖阳的来临而逐渐消散。

- END -

撰文 | 钟玄雅

编辑 | 张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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