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上了一辆有确诊患者的公交车

我妈见我脸色不对,接过电话一听,她也慌了,只知道对那边重复道:”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36个故事 —

2020年2月5号,我被隔离的第五天。

如果接下来的九天,我的运气比较好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叫越思梓,是被隔离的18万密切接触者之一。这个概率其实很小,这些天,我一直在反复回忆那天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会跟自己确认。仿佛是在冥冥之中,我注定坐上了那辆载着“确诊患者”的公交车。

1月18号,在新型肺炎还没有被重视的前两天,我一个人从学校直飞上海,打算在上海游玩几天,再回家。去了人挤人的南京路步行街和外滩,那时候,路上还没有人戴口罩。

人潮涌动的上海外滩 | 作者供图

因为行程没有安排好,我临时决定提前返程。上午十点,上海虹桥站人潮涌动,这里距离湖北一千多公里,人们对即将到来的疫情知之甚少,返乡的热情和往年一样只增不减。

下午三点,我一路辗转到老家的客运站,刚出站,一眼就看见开往奶奶家的公交车。小地方的公交,没有限制乘客可言,坐得越多越好,那辆车上已经挤满了人,我还在犹豫上车,乘客员却硬将我挤了上去。

上车后,我把微博上看到的疫情消息,截图发给妈妈,告诉她,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跟她说这次的肺炎真的有点严重,我妈回复我:”还是呆在家里(安全)“。

过了二十分钟,公交车在村口停下,爸爸踩点赶来,接过我的行李,边走边跟我罗列春节的计划:“明天是你外婆的七十大寿,正月初二要去外婆家拜年,正月初三是我婶婶八十大寿,正月初六村里要祭祖,都要大办酒席。”听爸爸说完,我开始犯愁,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些亲戚,没考虑让爸妈待在家里。

晚上,我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一人盖一床被子。也许是因为我们盖着不同的被子,我妈妈才得以比我早点结束隔离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九点,我和爸妈准备去菜市场买菜。微博上被新冠病毒的消息刷屏,菜市场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华南海鲜市场。

我心怀侥幸,也查过资料,病毒是疑似通过野生动物传播,而我家乡的菜市场从来都不卖野味。纠结了一下,我还是出门了。

菜市场无比热闹,我们每个人手里提满了海鲜和蔬菜,最后不得不叫了一辆蹦蹦车。

从奶奶家吃过午饭后,我和爸妈便动身前往外婆家。亲戚们人来人往,春节礼品源源不断。等到晚上八点,终于开席。一共摆了八桌,每桌能坐十个人,客人还是坐不下。这场寿宴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大家才散去。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那场危机四伏的热闹过后,迎来的将是漫长的冷清。

晴天下,奶奶家的阳台 | 作者供图

微信群里接二连三的消息,让我开始意识到这场疫情不容乐观:舍友A说她所在的小县城大家都戴起了口罩;舍友B说上海已经成了空城,路上都没车了;其他几个舍友也相继传来家乡”沦陷”的消息。

直到1月23号,武汉宣布封城。爸爸陆续收到原本定好的酒席取消的消息。我们家的年夜饭还是照常吃。爸爸难得下厨,做了十几道菜,姑父贴了春联,我站在门外看着发呆,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气氛。

刚坐下没多久,村长拿着一张表来到我们家,要求爸妈和我登记来源地和电话。我爸咕哝了一句:”怎么搞得跟非典那年一样”。

席间,姑姑像是感冒了,嗓子是哑的,我很紧张,又不好表现出来。姑姑姑父吃完饭便走了,爸妈忙着洗洗涮涮,我一个人也没心情看春晚,继续在微博上刷与疫情有关的消息,不自觉地沉浸了进去。

直至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响起,我才真正意识到,这天晚上是除夕。

大年初一,早上八点,我被村里宣传防范疫情的喇叭声吵醒。广播用普通话说了一遍,接着当地方言说一遍,循环播放了半个小时。

下楼后,我妈告诉我,村里封路了,外来车辆和人员都不得入内。我爸原打算正月十一回去工作,但看疫情这么严重,怕那个时候交通工具都停运了,他决定大年初七就返工。

我爸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两天后,我们这取消了多趟动车和航班,封闭了多个高速出口。和武汉一样,这里也“封城”了。

中午,我和妈妈一起送爸爸去动车站。我们仨都戴着外公好不容易抢到的KN90口罩,也不敢坐公交车,最后打了滴滴到动车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空旷的售票大厅,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有两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在给每一个进站的人测体温。

离开车站后,我和妈妈准备打车去镇上的超市采购物资。就在此时,我接到了一通来电。对方说:”你的同学里面有人确诊了,你跟TA密切接触了,我现在在你奶奶家,你在哪里?”

我的第一反应,觉得这应该是诈骗电话,这怎么可能呢,却还是被吓得站在原地不动,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来。

我妈见我脸色不对,接过电话一听,她也慌了,只知道对那边重复道:”她还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和我妈放弃采购,直接赶回了奶奶家。

从村口到奶奶家有一段距离,平时走路十分钟就到,那天的我却觉得那条路无比漫长,好像走不到尽头。因为我不知道路的另一头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快到的时候,我和我妈几乎同时发现村长和两个民警戴着口罩正等在村口,等我们走近了,村长示意我们和他们保持三四米的距离,民警远远地站着,开始询问我从哪里出发,乘坐过什么交通工具。

我妈在一旁激动地追问他们“感染者究竟是谁”,村长和两个民警也说不清楚。他们问完就走了,连体温都没有测。

等他们走后,我又放下心来,以为没什么大事。

奶奶看到村长一行人走了,才敢给我们开门。她之前都没有戴过口罩,现在也戴着口罩。奶奶说,半小时前,村长带人来到家里,给她发了个口罩,说我是密切接触者,家里人都要戴口罩,并且接下来的几天,家人都要量体温。

有邻居在旁边听到消息,等我和妈妈到家,村里已经传出我在学校里交的男朋友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并且已经传染给了我。我又好气又好笑,单身20多年,这个时候倒凭空有了一个男朋友。

我妈听到这些谣言都快气疯了,这时有人突然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我回来乘坐的那辆公交车上有个确诊患者,需要将我隔离,医学观察四天,车马上就来,让我赶紧收拾点衣服。

知道确切消息后,我反而没有那么慌张,让我妈一起帮我收拾东西,我奶奶一听我要被隔离了,吓出了眼泪。我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妈看见奶奶哭了,又急又气,眼泛泪花,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我:“咱们能不能不去,咱们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也不去,每天都测体温,这样不行吗?”

我安慰她:”被隔离也是为我们好,要不然前后左右的人都要恐慌成什么样子。”我妈又说:”你要是被拉走了,就更说不清楚了,别人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我无言以对,只能闷头找衣服,我妈也只能无助地帮我打包行李。

车很快就到了,我提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的刹那,竟有种“英勇就义”的错觉。上了车,我妈大力拍打着漆黑的车窗,生怕我不记得把宾馆的地址发给她,好似我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车很快就驶到一家宾馆,开车的人是穿着防护服的医生,也是他带着我来到三楼的房间,然后给我测了一次体温。

安顿下来后,我忙着回家人朋友和防疫人员的消息。一直到晚上十点,手机才终于安静下来。我以为今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结果再多的担心害怕都抵挡不了顽强的睡意。没过多久,我就睡了过去。

2月1号,我被隔离的第一天。早上七点我就醒了,睡得不安稳,晚上醒了好几次。

我打开微博查看疫情的最新情况,截止1月31日24时,除了过万的确诊病例外,尚有118478位密切接触者正在接受医学观察。

这让我感到不真实,昨天之前,这十一万人于我而言只是新闻里面的一个数据,现在我却变成了新闻中的数据之一。

9:20,全副武装的阿姨送来几个小馒头,已经冷掉了,让我赶紧吃。她又把床上的四件套统统更换。有人来给我测体温,听到她报了个“35.2°”,我稍微松了口气。

十点多,姑姑打电话过来,妈妈托她把换洗的衣服捎给舅舅,再由舅舅采购一些食物和日用品,一起送给我。

我刚开始收到通知时,说只需要被隔离四天,匆忙收拾几件衣服就走了。现在他们改口说,我需要被隔离14天。

中午的午餐 | 作者供图

11点半,阿姨把午饭送了过来,荤素搭配,味道还算可口,听阿姨说,这些饭是免费供应。吃完午饭,我收到导员发来的消息,问我需不需要口罩。

我箱子里还有5个KN90口罩,本想婉拒,导员却说她已经找了日本代购,买了几包口罩寄到我这里,并安慰我:”你不要害怕,你身后还有学院,有学校呢,艰难时刻,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听她说完,我很感动。

下午,村里的人突然打电话告知我,我妈妈也要被隔离。

对方说因为我妈跟我密切接触过,昨天晚上她还没有被列入医学观察的名单,今天才决定把她也送去隔离。那种冰冷的语气,好似是说要送走一个物件。

听对方说完,我顿时有些崩溃,如果妈妈能待在”外面”,我会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立无援,但现在她也在”里面”,她可能比我还要害怕,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感受到了。

我想要嚎啕大哭,但宾馆的隔音效果不好,怕让别人听见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只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默默流泪。

哭了很久,我安慰自己要振作起来,爸爸远在外省,妈妈只有我可以依靠了,想到这,我的心情平复了一点,渐渐止住了眼泪。

2020年2月2号,我被隔离的第二天,妈妈被隔离的第一天。

妈妈告诉我,她住的那个宾馆被子太薄了,昨天晚上睡觉冻着了。我知道妈妈被冻着后胃会很难受,又担心她着凉感冒。

妈妈说她早餐吃了四个小馒头,吃不饱,饿了也没别的东西可以吃。

我心疼妈妈,又没有任何办法,妈妈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会被送到医院去吗,可能会交叉感染;妈妈要是现在被感染了怎么办,本来没事,现在因为我被隔离,反倒有事了。这些事情,我越想越害怕,忍不住发抖起来。

我的这个隔离点住着三十多个人,那天因为一些事情,多天累积的负面情绪在微信群里爆发了一次。出于隔离的需要,新的送餐人员昨天晚上把晚饭放在地上,但没有敲门,有些人吃到的饭菜都是凉的。

A说把饭菜放到地上像是在投喂动物,没有尊严;B说他胃不好,吃了冷饭冷菜难受;C说地上不干净不能放饭菜;D带着一个两周大的婴儿,送来的东西,小孩子吃不进去,而且小孩戴的口罩都湿软了,没有人送新的;E的爸爸有风湿病,只盖一床被子,冷得睡不着。

有人在群里要求送被子,没人回复。至于我,要了两天都没要到的垃圾袋,在他们的这些需求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所幸的是,截止2月3号,我和那个“确诊患者”接触满14天了,我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症状,这个隔离点的其他人也一切正常。

下午,我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妈妈结束隔离期,出去了。

妈妈回家时,村长带人在村口值班,看见妈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们也很惊讶,往她身上喷了一层消毒剂后,最后将她放了过去。

到了晚上,我又开始变得焦虑,在微信群里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得到的答复是:从入住当天算起,隔离14天。

医护人员说会根据观察情况,酌情调整时间,最迟要待到14号。只是这个“14”天,反反复复,不知道还有多少个轮回。我只希望,这18万密切接触者,只是虚惊一场。

征  集

我们想通过全民故事计划这个平台,让大家了解湖北每个地区:武汉、黄冈、鄂州、黄石、孝感、襄阳、荆州、荆门、随州、咸宁、十堰、宜昌、恩施州、天门、仙桃、潜江、神农架林区,每个县、每个村镇的真实日常。

在湖北的你,可以将你的经历告诉我们。

无论是一段话还是一张图片,都可以在全民故事计划的公众号后台,直接发送给我们。

希望这次,我们能够一起渡过这一难关。

作者越思梓,学生

编辑 | 蒲末释

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讲出你在乎的故事,投递给

tougao@quanmingushi.com

故事一经发布,即奉上千字300元-1000元的稿酬

请您支持一下全民故事计划,点击在看

comments powered by Disqus

See Also

500万人离开武汉,我是其中之一 | 我的武汉日志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若干年后回望,这一定是一段值得铭记的日子。因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许多家庭无法团圆。疫情数据地图的每次刷新都令人揪心。我们和千万武汉人在一起,这不只是一句安慰,因为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之前,我们向用户征集这 …

湖北女孩回村记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摘要:这是24岁的曾真记忆中最冷清的一个新年,也是家族微信群最活跃的一个除夕夜。老老少少在群里发红包、抢红包,仿佛云社交真的可以打破这个春节的寂寥。然而抢完红包,群回归死寂,偶尔有消息弹出,一定是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

在北京郊区,“新村民”的我差点回不了家 | 三明治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文 | 三明治016 车子缓缓驶近村口。 一根彩带揉搓成的细长绳子,挂在门口两个石狮子上,挡住了进村的路。 因为新型冠状病毒影响,正月初七这天,往年返京最高峰的日子,北京多个村庄、多个社区却相继曝出拒绝租客进门的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