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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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一对夫妻在打羽毛球,球网接触球发出的“嘣嘣”声在空气中跳动,一下一下,听得人眉毛也跟着抖;隔壁的邻居又在弹钢琴,钢琴声不成调,弹得缓慢又迟疑,像午后稀疏的阳光往墙下移(他晚上还要弹一次);偶尔看到骑自行车的人从小巷子那头过来,总要特别留意他们的嘴部——果然戴着各式的口罩(今天的这位女士戴了一个黑色棉质的,像个三缄其口的革命者,踩着脚踏板有些吃力但不失决绝地一径溜了过去)。

这是个阴天。南方的天气像疯女人,明明昨天还阳光明媚仿佛上帝的恩赐,过一天便凄风苦雨,雨滴如同怨妇的眼泪稀稀拉拉下个不停;再过一日是半天晴朗半天阴沉,在下午四点左右蓦地回光返照,来了几束阳光,把这在瞌睡中的老城区照耀得犹如欧洲小镇般典雅又沉静。

这一个月的日子仿佛被偷来的一样,极不真实。一只灰鸽子总是在对面人家的雨棚上窸窸窣窣地走走停停,忽然就不见了。

大家因为新冠肺炎被迫窝在家里,关心着每天的数据,又害怕自己或身边的人成为数据。数十年后,当这一段成为历史,回头望去,我们自己也是亲历者和缔造者。一部现实版的灾难大片就近上演,谁说人生不是如梦似幻呢?

李风 摄

77年前的1943年,张爱玲发表了一部叫《封锁》的短篇小说,大约7800个字。该小说的背景发生在日据时代下,因为日军搜查,一辆正在行驶的电车停运了——“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摘自《封锁》),一对男女在电车上因封锁开始、又因封锁解除而结束的一段艳遇。

《封锁》中的男主角是结了婚的。不知为何,几乎所有已婚男人都要向不是老婆的异性倾诉自己的“婚姻之苦”。《封锁》中的这个男人也不例外,他所倾诉的对象,是一位受过大学教育的单身女性,后者处于生命夹缝中模棱两可的状态——不甘于草草嫁于寒酸人家,但嫁入豪门一时又逮不住机会。明显,她的条件不足以遭遇一场传奇的爱情,然而知识又让她对自我有了过高的认知。

前后几个钟头的封锁时间,两人都被命运轻轻撞了一下。封锁结束,一切恢复如初,吹起几褶浪花的水面重归平静。也不知他俩是如何揩干净脸上的尴尬,重新又被生活这片大海给吞没的。

这样的“封锁”,李安2007年的电影《色戒》中也有类似表现,我们可以理解为按照张爱玲原著把它给影像化了:王佳芝在放走易先生之后,惶惶然走出咖啡馆,夕阳打在她身上,金灿灿得却不晃眼,反而有一种繁华落尽见平淡的温馨,一种儿时走在放学回家路上要吃晚饭的期待。

《色戒》剧照

王佳芝叫上一辆黄包车去福开森路。全片中就这位拉车小哥笑得最灿烂,迎着夕阳,蹬起车来了脚底生风,插在把手边的一只风车转得快活。此情此景,使小哥不由地回过头来问王佳芝:回家啊!?还没到静安寺,就听见有人吹哨子——看来出状况了,街道要封锁了。小说原文到这就没往下再写,笔锋一转挪到易太太的麻将桌上去了。可在电影中,李安在此加了一场戏,一个老妈子操着上海话朝封路警察叫道:“晨光不早了,我要回去烧饭呀!”说罢,引来周遭市民一片哄笑。

此时,死亡近在王佳芝的耳边向她低声细语,或者说,死神像一团黑色的阴影趴在她的背后。她摸着缝在衣领里的那颗毒药,犹疑了片刻,手上粉色的“鸽子蛋”移入镜头。不知怎么回事,王佳芝对着哄笑的人群也笑了一下。

日本导演大岛渚拍于1976年的电影《感官世界》,取材于1936年真实的“阿部定”事件。比1944年更早的1936年——日本“二.二六”兵变失败,东亚战争转为太平洋战争,整个日本社会完全被军国主义所操控。同年12月国内发生“西安事变”。接下来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爆发了全面的侵华战争。

《感官世界》中的大部分场景都在室内,也是个封闭空间,突然在后半段插入一个镜头,像有人揭开了整个大幕的一角:男主角吉藏,形销骨立地站在路边,迟疑地看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军人整装出发。看似漫不经心的一个片段,却是导演交代影片主旨的有意安排。

之前男女主角在室内温被里颠鸾倒凤,殊不知外面一片肃杀严酷,死亡就在枕边。1936年的日本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日益逼近的战争如黑云压城。“二二六”之后的东京一直处于戒严之中,终于在五月份爆出了“阿部定”事件(详细内容可自行搜索之)。它的诡异和奇情让日本社会在战前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全民狂欢,街头巷尾都在争相讨论,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阿部定被捕之后的那张照片尤其令世人惊异,她笑靥如花,不像个刚杀了情郎的凶手,反而是一个依旧在与情郎如胶似漆的女人。

《感官世界》剧照

时间回到当下,我妈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念叨着这小区何时能够解禁。现在每户人家两天只能出去一人。她明早要出门去买菜。

而我所住小区东门的那家肯德基,被朋友笑称为整个南昌城唯一开门的店。然而就在我嚷着说要爬墙出去买炸鸡的当口,朋友发微信来和我说:她刚下班开车路过时发现,这之前屹立不倒的“英雄之店”,也关门了。

我不由得想起前几个礼拜小区还没封锁前的那次放风,我和我妈戴着口罩走在青山湖边,路边偶尔走过一两个行人,其中有一个穿夹克的中年男性,竟然没戴口罩,他拿着一把尺子,站在树下,远远看去以为他在量树叶(可能他正是在做这件事)。

李风 摄

我还在回味今早做的那个梦,梦中一切事物的边缘都像浸了水,模糊不清,还泛着一股令人丧气的灰色,具体情节早已无法确认,唯有那种“令人丧气的灰色”演化出的情绪始终在我脑海中盘旋。一个问题时时叩问着我:究竟梦里的那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醒来后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我一天有差不多十个小时在睡觉,这问题不得不困扰我。与此同时,我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钝钝的味道,好像含了一块无形的金属,让人注意力实在无法集中,我姑且也理解为这是那股“令人丧气的灰色”的味觉化吧。

隔壁的钢琴声还是东倒西歪的,像钢琴键被拆了下来,在桌子上被丢得乱七八糟。我想,这人弹起钢琴来,像是在跟琴过不去,大概弹琴者心里有一团乱麻,这样和钢琴纠结在一起,明显更乱了。

李风 摄

外面越来越黑了,小巷子里唯一的路灯亮了起来,它像歪戴着一顶军帽,射出的光线发蓝,在黑夜里显得异常锋利。每一个从灯下路过的人,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只是现在巷子里早已无人经过。

隔壁的钢琴声,突然加重了。

[请戳→《三联生活周刊》新冠肺炎系列报道](https://mp.weixin.qq.com/mp/homepage?__biz=MTc5MTU3NTYyMQ==&hid=21&sn=29faeadc5c8cf69e702c9aaf7f7d0f48&scene=1&devicetype=Windows+10&version=6208006f&lang=zh_CN&nettype=WIFI&ascene=1&session_us=wxid_1ytkcyvr0m0g11&fontScale=100&pass_ticket=2CyT%2BA7jPX7nH8yLvZrvUdY1DaEL9fN1P8533DvoolIOgJ8QgSSq992CRYcPC%2ByW&wx_header=1&from=timeline&isappinstalled=0&uin=MzQxMzg5NjE1&key=8424d1d540a89e554b58ce9556bdb8fc2f26666b1e56f3afa976b45924b42802d41a4c52c192bf5ba2beccbac9c72dbf3872b9217ae3dc4bb5317c2150fd225a6aba056a77dfc3a3c914f2eee39ced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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