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觉得自己渺小一点也挺好丨单读

by 顾湘, at 01 March 2020, tags : Nbsp 村子 一个 没有 渺小 觉得 出去 打洞

过去几年间,作家顾湘一直生活在靠近长江入海口的一处农村里,就连疫情爆发也没有迫使她离开。与城市不同,在农村不必发愁隔离问题,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对于留守农村的老人来说,疫情似乎丝毫没有激起他们的防范心,他们更关心勘测队在村子四周留下的洞口。

觉得自己渺小一点也挺好

撰文:顾湘

2 月 9 日,我们村也封起来了,用通行证可以出去。村子和小区不一样,没有围墙,没有门,就是路旁边的一堆小房子,这里一堆、那里一簇,就是一个村、一个村的不同大队。所以他们在进村的路口封了一道,西南边的小桥、西北边的桥、北边上大桥的穿林小路,也全都拦了起来,连同一个村的另一个大队也隔断了,每条小路都封上了,他们是认真封的,不是只在村口做做样子。

附近别的村也是如此。比如还有一个村,在我们村通往比较像城市的地方的路上,道路穿过那个村子,那个村封了,人就无法穿过那个村子了。快递小哥不再能依靠导航行进,导航出来的路是不通的。我在封村子的第一天上午、还不知道村子被封的时候,叫过一次家乐福的外送,手机上看见小哥出发了,就往外走出去等他,半路上看见他半路上又折返回去了,心想“怎么回事”,去到村口一看才发现封路了,想到了他碰到的麻烦,顿感过意不去,我对他说我不着急,退货也可以,看你希望怎样我都可以的。结果只见他又重新出发,在地图上绕来绕去,最后给我送来了,人还十分和气开朗,一点也没有因为送了这么麻烦的一单而有怨气。那之后我就不叫外送和外卖了,他们不一定都熟悉这里的路,要自己找路的话太麻烦了。我想我一个住在最角落的村子里的人不要麻烦他们比较好。

村里的其他人怎么办呢?本地人都是一些老人,很多都没有手机和电脑,不过他们有一点是很从容的,就是他们有的是新鲜蔬菜,都有自留地。我再一次感到:人有土地真是太好了。托尔斯泰写过《一个人需要多少土地》,故事的主人公太贪心了,最后需要的土地只有从头到脚六英尺那么小一块,人确实不需要太多土地,但他一开始是没错的,他弄到了一块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晒干草,砍自己的树,在自己的牧场上放牛。当他去耕地或者察看庄稼、草地的长势时,心中充满了欢乐,那里生长的青草与盛开的鲜花在他看来都与众不同”。只要在阳台上自己种出过一点儿什么东西,就会理解这样的心情。如果自己能种出哪怕一小片菜,也能有更加安稳的心。还有《愤怒的葡萄》:“即便他不成功,只要还有地,那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渺小。”

不过我的邻居们很快就要没有自留地了,因为要拆迁了。春节之前,旁边的两个大队就已经谈妥,被要求正月半之前搬走。不过因为疫情的关系,现在又不用搬了,出去也租不到房子,无处可搬。听他们说,分给他们的期房要2022年开始造,打算造新房子的地方,老房子还没有拆,而给的租房补贴是一平米12块钱。只剩下我们村还没有正式说过什么时候要拆,“因为我们是‘农民进城’,你们是‘拆迁’,不一样,你们大概会好一点,”旁边大队的人跟我们大队的人讲。我的邻居们“望伊不要搬”,因为拆迁没什么好,并不是传说中的“拆迁就发财了”,发不到财,还很麻烦,他们都七八十岁了,搬家的话会把他们用了几十年的床、衣橱、碗柜、梳妆台、桌椅板凳全部带走,不会买新的,那些家具都非常旧,而且很沉重,铰链都不好了,但木头大概蛮好。什么时候会动迁只有猜测,有人说蚕豆也吃不着了,有人说玉米还能吃两茬。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搬,地是照种的,“不管什么时候搬,饭总要吃啊”,并不怕白种,种了吃不到。现在,蚕豆已经都长起来了,我想是吃得到蚕豆的了。

一年多以前,要拆迁的事就有点像真的了。周围的厂都拆了,平安夜的前一天晚上停了电,我出去看是只有我家没电还是全村都没电,看见工厂和仓库的高大钢架在高空中佝偻下去,最后缩成一团,像只巨型蜘蛛被吸干,最后变成一个薄而脆的空壳。接着就看了好多天的挖掘机,挖掘机把拆下来的屋顶和墙壁叠起来、压紧,弄成一团团的,很灵活,挖掘机后面跟着很多白鹭,它们怕人,但不怕挖掘机。要拆的建筑在更早以前,都被画上了一个圆圈、里面有个“丁”字或是一个大圆点的符号,想想我很早就看见这个符号了,却没太注意。就像四十大盗在打算好的门上先做好了标记一样。那些墙被推倒之前没多久,却刚粉刷涂白,还请工人画上了许多拙劣的画:荷花、梅花、孔融让梨,以及写上各式各样的标语。即使明天要推倒,今天涂管涂。甚至为了明天要拆,今天特地装修,这也是农民都懂的事情。村里的菜园还装了新篱笆,三百块一截,只有靠路靠外的那一片装,里面没有。我家门口还被挂了一个“最美庭院”的小牌牌,我到村里一看,家家人家都有的。然后工厂就变成了荒地,迅速长满野草,虽然也不是很大,仍然有一点点“旷野”的感觉。那时,村里的老奶奶就带我去看了村子里新打的两个洞,一个在田埂头,上面盖了一块大石头,一个在村边路上,她个子小小的,弯下腰往停着的汽车下面找,找到了就:“喏!喏!看到吗?”那个洞差不多一个饭碗口那么大,中间又填上了,就像用钢笔帽在胳膊上压出一个圈圈,或是牛痘印,“对,就是伊,”她满意地说,这就是有人来勘测过我们村的证据。

春节以前,勘测队的人出现在了村子周围,他们到处打洞,树林里、河岸边,都出现了一种桔红色机械的踪影,就像科幻片里阿凡达们察觉到了外人的到来。老奶奶又去带我看各处地上画的准备打洞的标志。如果他们要在菜地里打洞,就会赔给菜地主人三百块钱,不过他们最后没有在菜地里打洞。那些天,他们在村子东南边搭了绿色的帐篷,住在里面。那些天村子西南边也搭了三次绿色的大帐篷,晚上,帐篷里面透出光,走进还能看见大炉子的火在寒风里呼呼作响、没有颜色,那是一条龙服务做给全村人吃的豆腐饭,饭在另一个大绿棚里吃,二十天里吃了三场。农民越来越少了,老了、死掉、进城、住楼房、无地可种、去超市买菜,有自留地的人和自留地很快都要没了,是不是?

然后好像一切就忽然停了。只有春天的到来不会被停下来。从光照就能感到春天来了,那光真是明媚,还有开了一地的阿拉伯婆婆纳,草地,云,河水,都像是新的,发着光,轻软温柔,大自然比我们久远,我们年轻而易老,一生十分短暂。

在村里,我聊天时随口对老奶奶说,有的地方把人家的猫都杀啦。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她马上接口说:“蛮好啊!”我真的很震惊。她的菜园里,猫横七竖八地躺着,闲逛,有的就躺在她脚边,她看起来完全不是憎恨猫的人,平时为人和善、胆小,每天在她这里都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然而在我的各种讲解说明之下,她仍然觉得杀猫的举措她是支持的。虽然我从未对农民和乡村生活有过什么理想化的想象,她的回答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此轻易和不以为然地凶残起来。想起高尔基,他写村民:“昨晚他们甚至像一群绵羊一样,谦卑顺从地到教堂祷告,今天他们就能把这个教堂无情地拆毁”(《我的大学》)。她甚至也不是出于要保护好自己的考虑,她根本没有防范心,跟我说话的时候没有戴口罩,站得很近很近,要挨在我身边,我退开一点,她会跟上一步,我转过半个身,她会再跟过来一步,仿佛觉得她认识我,而我又好端端站着,我就是安全的一样。我觉得这些天不适合跟邻居拉家常,减少了与她碰面的情况。

村子封上之前,我出去散步,这里都是荒地,没有人,过年时更没有人,即使没疫情,也是空空荡荡的。偶尔看见人,离得远远的,有人戴着口罩在河边钓鱼。老河弯弯曲曲,新河笔直笔直。我走到土坡上,绕开他们。坡是并不很久以前挖河挖出来的土堆起来的,坡的地方以前也是村庄,村里搬走的人又回到这里,在埋着他们村庄的坡上开垦耕种,坡上被培成一小块一小块、一行一行,种满了蔬菜,人真的是很勤劳、很爱在地里种东西。远远的坡上,还有女人在劳动。树林里都是鸟叫声,很悦耳。假想这是个荒无人烟的世界,然后就好像时间也消失了。越走近外环线,车辆驰过的声音越响,人的世界还在上面跑着。有天下午我在河边突然被一个鸟的叫声吸引,它像一个从小橡皮球里捏气的声音: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一般完整的就是这样一句,十三声,有时也会短一点。接着,路的另一边,另一片小树林里,一只鸟发出了一样的叫声,它们呼应着,第一只鸟叫一句,第二只鸟也叫一句,来回叫,我听了很久。鸟为什么叫呢,想起了《苏亚人为什么唱歌》,还想起特德姜的《大寂静》,最后那只鹦鹉留给人类一句话:“保重,我爱你。”

路都封了以后,我还是在午后出去散步,散步的区域好像一下子变得十分局限了。但第二天,我就忽然看见一个先头还跟我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姑娘,仍然拿着手机看着散步,却走在围墙外面。她在外面也只是看手机散步,我觉得她肯定不是翻越障碍出去的,那就是说有方便走出去的路,我很快找到了那条路,来到了大河边。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平时已经算得上非常爱闲逛,仍然有我还没走过的路,这几天我把它们都走了一遍,趁着它们统统消失以前。有些路可能以前不好走,这几天被人走了出来,于是从一片纷杂的一枝黄花丛中、河畔草地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显现出来。树林真是四通八达,你无法将野地包围起来,因为它就是那么野。我试着不翻围墙能走多远,结果发现能去到跟从前一样的远,哪里都能去,然后我又悄悄转回来。我去到上一次见到蒲棒喷絮、一只野鸭惊飞而起的水边,去到原来去的坡上,远远的仍有人在劳动。钓鱼的人还在林中钓鱼,单独一个一个,非常稀疏,像隐士一样。豚草带刺的种子沾满了我的裤腿。我还看见一群白腰文鸟,小小的,栗褐色,肚子白白的,像些个短短的梭子,在很大一蓬干枯伏倒的狗尾巴草之间穿来穿去,啄食草籽,我走过去一点点,它们也不呼啦一下飞走,蹦蹦跳跳认真地吃。看到它们可真高兴啊。可是树林里养蜂人的小木屋关着,没有人,也没有蜜蜂,他们没有来,尽管油菜花已经开了。

回家以后就看看书,这几天重新看了一些契诃夫小说,还有一本《时间的螺旋——贝壳里的人类史》,看一看人可以那么聪明和明亮,再看一看世界之广阔、时间之深邃——后面那本书里还有人参与其中。忽然又想到前面引的“不会觉得自己渺小”,我觉得人有时候觉得自己渺小一点也挺好,人确实渺小,不应时时刻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斯坦贝克不是我特别喜爱的作家。

除了看书,我还玩一个叫“baba is you”的游戏,这是一个推箱子类的小游戏,但令人赞叹。我们心里也有一些谜团,可以靠玩游戏来把它推解开。它的世界有许多规则,而规则像诗一样:巴巴是你,墙不能动石头可以推,玫瑰是红色的,爱是热的,你是融化的,爱是胜利。我通过推动词语来改变规则,有时:巴巴是我,墙也是我,在墙变成了我以后,我——整座墙——朝胜利走去。那一幕是令我感动的。

疫情不仅深深影响了我们当下的生活,也将长期占据着我们的记忆、改变我们的思想。我们需要更多双眼睛,继续观察、记录时代中的危机与转变。这些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Launched in 2009 by an independent bookstore in Beijing, One-Way Street is a quarterly journal that publishes essays, fiction, poetry, art, and criticism by emerging writers and artists from around the world.

本文插图来自《赵桥村》,顾湘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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