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实录:一个急转弯般的加速,他们就离去了 | 武汉武汉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用来形容这些天,是那样的贴切。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恐慌,痛苦,感伤,感动……灾难之下,再刚硬的人也变得柔软。

我们想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我是记者郭静。

最早注意到他,是因为一张照片:空旷的站台上,一个孤独的身影背着背包,正准备登上列车。你看不到他的面容,因为,他没有回头。

刊发这张照片的微博下,是1950条评论和4.4万点赞。相比后来疫情中那些大热的微博,这个数字并不惊人。微博刊发的时间是1月23日22:46,微博文字告诉人们,受国家卫健委指派,他是上海首位赶赴武汉的医学专家,此时,已快抵达。

在大批医疗队驰援武汉之前,这个率先出发的孤独的背影格外让我印象深刻。整整一个月后,我在武汉金银潭医院南六病区见到了他。他叫钟鸣,是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副主任。采访那天,他戴着外科手术帽和口罩,这掩藏住了他的英俊;但沉稳的语调后,他的专业、理性、严谨、细致,包括温暖,我感受得淋漓尽致。

1

 一个电话就出发了

我叫钟鸣,来自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是名重症医学科医生。

1月23日上午,我作为我们科室负责医疗的副主任,和上海其他几家医院的人一起在开卫健委的视频电话会。十点半左右,接到邱海波院长打来的电话。邱院长是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之一,他说他跟北京协和医院ICU主任杜斌教授已经在武汉了。

邱院长告诉我,需要再调几个人过来,问我愿意去吗?我想,肯定得去。

那时候,我对疫情的了解跟大家一样,都是在网上看的。如果说比大家稍微多了解一点,那是通过医院内部会议,还有电视电话会议。我大概知道疫情比较严重,病人比较多,有人传人。

我回科室拿了些东西,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回家准备行李。

孩子看到我上班中途回来,还很奇怪,问我,爸爸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我要出差。她说,“你不会去武汉吧?”我说我真的是去武汉,还叮嘱她要听话。她表面没说什么。我们家的性格都是这样,“爱在心里口难开”那种。

在家吃了一个午饭,跟妻子、女儿简单地交代一下。我妻子也是医生,早就习惯了。本来这个春节,我们是准备去澳洲旅游的,半年前行程就定好了。想着趁过年有点放松的时间,陪她们去玩一下。我之前在美国待了两年,跟她们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简单收拾一下衣服、行李,我们院工会主席、党办副主任、医务处长到我家来送行,他们还紧急帮我买了些生活用品,然后把我送到高铁站,就出发了。

那天,上海只调了我一个人去。武汉“封城”进不去了,我只能先到麻城。那趟车上确实没什么人。

湖北省卫健委派一辆车在麻城接上了我,送我到武汉高速公路入口,在这里又换了一辆能够进武汉市区的车。当时不像后来大部队,他们可以包机直接“空投”到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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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就进入最高级别的战斗

我是江西人,上大学的时候来过武汉。妻子是在武汉上的大学,同济医科大学,所以我对武汉有种亲切感。

印象中武汉是个非常大的城市,好吃的很多。因为热,又喜欢吃辣,大家的性格都是大大方方的,嗓门也大。环境也好,武大有樱花,有长江,有汉江,很漂亮。

之前武汉堵车很厉害,这次却出奇的安静。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就像有人说的那样,这个城市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下子就完全凝固了,暂停了。

第二天,大年三十。上午就到了金银潭。当时下着小雨。车开进医院的时候,院里似乎完全没有人,和想象中那种气氛还是蛮符合的。

邱院长带着我们直接到了南七楼的ICU,就是金银潭医院原来的ICU。在门口穿了很多层衣服进去了。感控专家李六亿老师也在,她一直在和我们强调感控防护的事情。那时候就觉得,好像还真挺严峻的,传染性可能是未知的。

等我们全副武装走进去之后,就看到很多很危重的病人和非常忙碌的护士,医护人员都戴着那种带新风系统的正压头盔。刚走进病房看一个病人,旁边就不停地有病人被送进来,医护人员非常忙碌地在准备床位、过床、调试各种设备,呼吸机、ECMO。觉得一来就直接进入一种最高级别的战斗状态,很紧张。

我是从事重症医学的,各种大的紧急的场面、高压的场面都经历过,这是我来金银潭的意义所在。但是,平时的急救都是面对一种我们已知的疾病,哪怕它很重。但金银潭那个场面,是未知的,我对病毒的传染性、它的发病规律,都是未知的。

3

太难了……所有的工作都非常难

第一梯队到武汉的有四位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除我之外,还有广州医科大学的桑岭教授,他是钟南山院士的学生;郑霞教授,浙大一附院也就是李兰娟院士他们医院的,有很丰富处理疫情的经验;还有一位是苏北人民医院的ICU主任郑瑞强教授,他是邱海波院长的学生,当年参加过SARS。

当时郑瑞强教授去了武汉肺科医院,我们三个留在了金银潭工作。桑岭教授和郑霞教授留在七楼的ICU,把我放在了六楼。

六楼是原来结核病病区临时改成的ICU,人员、包括硬件、软件都不是ICU的配置,他们说挑战更大,所以我就来六楼了,一直在六楼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床位都非常紧张,要来的病人太多了,收不进来。每层病区大概有30个床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把病人控制在22到24个,是因为我们想提高救治的质量,所有把床位相对控制一下,这样可以把工作做得更精细一点,不是疲于应付。

但是太难了,首先面临的就是硬件。

ICU要求有一定的床间距,因为我们的操作会在床头,也会在床的两边,可能在任何地方。但六楼这个病房原来就是个普通病房,所以做很多事情非常局促,要把床挪来挪去,很麻烦。

正常的ICU有吊塔,很多的管路、线路都要放在吊塔上,它是便于移动的。但是这个地方没有,只有一个床头柜,一个病人只有一个氧气接口,没有压缩空气接口。很多高级的监测设备也没有。我们只能靠那些简单的监护手段来推测,可能发生了什么样的病理变化。

还有人力的问题。

通常一个ICU床位要标配2.5到3个护士,就算按照25个床位来算,一个病区至少需要60到75个护士。但当时,我们大概只有三十几个护士,而且有一半的护士还不是ICU背景。

职业的敏感性、反应性和熟练性会决定很多事情。非ICU背景的护士跟有ICU背景的护士差别是很大的,因为这里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是我们原来工作的时候面对的最重的病人,病人出现各种状况,没有ICU背景的话,你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没有能力反应。

因为是隔离病房,我们的信息交流也非常困难,这么多人的信息,全靠一部对讲机。

平时我想知道病人的一些事情,随时到床边去就可以。但是现在不行了,得通过对讲机。病人不好了,我们穿衣服进去起码得15到20分钟,这其间可能又发生很多事情。里面的医护团队如果没有默契、没有熟练度的话,你都不知道病人发生了什么情况;等你去的时候,时间窗又过去了;然后你在里面想做事情,也没有跟你配合非常熟练的护士,这就使得所有的工作都非常的难。

4

厚厚的防护装备下,

所有的感观都被削弱了

虽然我是重症医学专家,但治疗传染病不是我的专长。刚来的时候,进病房前按照流程把防护装备从头到尾穿一遍都要花很长时间,而且我也不知道穿得好不好、对不对,虽然有督导老师在边上。

按照标准,手套我们得穿两层;如果进病房操作的话,得穿三层。每穿一层,灵活性都会受到很大影响。有一些操作,比如说摸动脉,戴了两三层手套之后,触觉的灵敏性会下降很多。另外还有很多操作需要精确控制,但我穿了很厚的手套和衣服,动作的精确性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加上本身这里不是个标准ICU,就是普通病房,而且是很久以前建的那种普通病房,灯光是普通的几个日光灯,非常暗,戴的护目镜还会起雾,看不清楚,也听不大清楚。整个感觉就是,所有的感观都被削弱了。

防护服又重又不透气,经常是一身湿透,对体力也是很大的挑战。

2003年SARS发生的时候,那时候上海只有8个病人,没轮到我去一线。我经历过2008年汶川地震,当时我是坐直升机空降到汶川映秀边上的三江乡。

地震和疫情,虽说都是突如其来的灾难事件,但感受还是大不相同。汶川地震,风险主要在余震。我们后来睡帐篷,选择空旷的地方,风险性就没那么大了,只要你能睡着,就可以安心地睡一晚上。

不像这次新冠肺炎病毒,我们对它的传播途径都不太清楚,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防护是有效的。我平时工作的时候这样是不是有效的?我在生活区这样是不是有效的?……其实都不是非常有底,有可能很安全,也有可能不安全,我们处在一种不确定中。

我们不知道什么样的武器,可以对抗这样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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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急转弯般的加速,

他们,就离去了

回想以前的工作,很多危重病人,虽然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把他们救过来,但是对疾病的发展,我多数情况下还有预测的能力。

但是在金银潭,很多病人出乎我意料地离去了。

有一个女病人,年纪不是非常大,也就五十几岁吧。我一直对她还蛮有信心的,有一天我甚至跟她说,这两天你再好一点点,我就要把你转出去了,所以你一定要有信心。结果突然有一天,她的氧合急剧地恶化,快到让人没有办法思考,只有马上气管插管;插管之后在我们高强度治疗下,病情暂时稳定住了,但是一天中午,她突然一下,又氧合呼吸恶化,指标掉下去,再也起不来了。很快心跳就停了,非常的快,心肺复苏都没有效果。

真的,我跟她讲话的那些非常鲜活的景象,现在还在我的脑子里,给我的打击是非常大的。相信这种感受,很多医生都经历了。

无论是多大年纪的病人,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症状往往都不重,甚至有些人没有症状,有些人就是发热咳嗽,慢慢进展到气急;但是当你用了呼吸干预手段,比如说高流量的吸氧,或者是呼吸机无创的支持后,病人又能进入一个稳定的状态。一开始我们看到这种病人,都觉得他们的病情是稳定的。

但是,一旦进入疾病的加速阶段,据我们观察通常会在起病三周左右,他会很快地进入到快速恶化,快到需要去气管插管、用有创的呼吸机,甚至会考虑要去上ECMO。即使在这种高强度的支持下,呼吸指标依旧非常差,很多病人这时会出现循环衰竭,进入休克状态,或者出现肾功能不全,或者是心肌损伤。

从病人加速不好到离去可能就是一两天,甚至一天之内。

一个急转弯般的加速,很快就离去了,快到让我们都有些错愕,有一点措手不及。

病人们都渴望能够活下去,他们知道我们是来医疗救助的,就很感谢我们。那些感谢的话,我印象都是非常深刻的,不由自主就会想很多。

想得多,加上人一直处在一定程度的紧张状态中,睡眠就不会像在家里那么深。

这就是现实,我已经在这里了,已经在全力的应付了。偶尔休息的时候,也会和妻子沟通交流一些医学上的东西,但主要还是说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我们彼此都希望,每天短暂的交流是一种放松,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让彼此都感到安心。

彼此都觉得对方安好,是我们能够安心工作的前提。

6

一个月之后,我已经像一个战场老兵

在这待了一个月之后,我想我还是了解到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已经像是一个战场老兵。

从刚来对情况不太了解,到初步认识到挑战非常大,再到经受挑战、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再到现在,慢慢地摸到了些规律,心态上慢慢适应,也变得更沉稳了。

难免有时候也会激动。有时候在病房里看到病人情况不好,本能也会急一下。但说实话,没有在我原来的医院要求那么高,或急的次数那么多。因为在一个熟悉的、人力充沛的环境里,大家都有责任把工作做得更好;但是在金银潭,大家已经是拼尽全力,是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在工作了,不是百分之一百,所以你不能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

这里武汉的同事们比我更早进入抗疫情的斗争,早一个月或大半个月。本身他们的家庭、他们的生活,是受到了疫情严重影响的。但是我周围这些武汉的同事,几乎没有人说“我不行”,“我要往后退一步”,没有。他们每天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不跟你谈条件,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些同事很多时候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能够坚持下去的动力。

还有很多其他来援助的医疗队,大家心态都还挺好的。我们知道我们很艰苦,但是大家平时在一起还是会开开玩笑。我们都在同一个战壕里,弥漫着一种战壕里的乐观主义氛围,不是每天大家在一起怨天尤人。

生活上也非常适应了。我一直开玩笑说,我们住的万豪酒店已经提前实现了共产主义。住店、吃饭什么都不要钱,生活物资就堆在门口,你需要就去拿,完全是按需分配。

7

金银潭绿化好得就像公园一样

相比刚来的时候,我们在流程和经验方面也有了一些收获。

流程高效了很多。从一个病人收进来、他应该放到哪个床位上、由谁来管,护士应该做哪些检查,我们上来应该做哪些检查,接下来检查应该几个小时做一次,我们都会根据不同病人的不同情况来决定。

我们既不想过度的检查——因为在护士如此稀缺的情况下,护士的劳动力是绝对要保证的,但我们也不想放弃任何治疗的机会,对真正危重的病人,我们该检查一定要检查到位。

包括气管插管的时机。我们刚来的时候,很多病人插管的时机相对比较晚,氧气指标只要是够用的,我们就觉得还可以。后来我们发现,很多时候,即使氧气的指标够用,病人如果依旧处于一种很窘迫的状态,他的肺还是会继续恶化,所以我要更早地去阻断它,用有创呼吸机去做一个保护性通气策略,避免肺进一步的恶化。

现在我们就会区分出来:这个病人如果是年轻的、是有救治希望的,我们就会早干预。我们也总结出来,高龄的病人尤其是男性高龄的病人,或者是合并有高血压、糖尿病、慢性肾功能不全的病人,他们的生存率要低一点。过于激进的治疗,会对循环功能和心功能造成负荷,很多时候他可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了。对这些病人我们就用相对保守的方法来维持。这些改进都是基于经验的积累,是根据前期的斗争经验慢慢总结出来的。

最早的时候,全市的重症病人主要集中在金银潭医院和武汉市肺科医院,我们把这里的工作经验和临床数据反馈给卫健委,卫健委会根据我们的工作基础调整后面的救援方式。比如刚开始的时候,一个地方医疗队通常是几个医院混编成一支医疗队,现在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单位整建制接收。我们中山医院就有一支一百三十多人的队伍,整建制接收了武汉大学人民院东院的两个病区,都是自己的同事,都是非常熟悉的人,配合会更默契。

现在,金银潭医院的负担也轻了很多。绝大多数病人都能得到收治,危重症的比例也大大降低。另外,那些大规模、整建制、实力很强的医疗机构来了以后,他们分担了大量的危重病人的救治。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金银潭负责收病人的陈主任,一开始他每天都在不停地接电话,说“一定要来个病人”、“一定要加个床”,现在这种电话越来越少,甚至我们会有空床的时候。

金银潭是我到过的中国医院里面绿化最好的,从我工作的六楼往下看,有大片大片、很茂密很茂密的大树。每天上班的路上能看到很多鸟,比如喜鹊。我没有见过哪个医院生态有这么好的。在医院里面走一走,就像走在公园里一样。可在这一切背后,每栋楼里,都有很多的病人,都有大量辛勤劳动的医护人员。

我的女儿今年13岁了,她很开心,因为开学终于延期了,她的理想终于实现了。现在开始上网课,她又有了新的烦恼:因为作业又来了,每天要在视频里打卡。

这也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经历,我相信,她应该也会永生难忘这个经历。

策划:高岩、任捷

采访:郭静、李行健

编辑:章成霞

制作:单丹丹

新媒体:孙雪

上海中山医院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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