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位心理医生的援鄂日记（第1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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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9日，温州康宁医院集团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唐伟，跟随浙江第三批援鄂医疗队抵达武汉，参与武汉抗疫一线的心理危机干预，为医护人员和患者，提供心理援助。

期间，唐伟主任在日记中记录了医护人员克服艰难，奋战抗疫一线的经历。八点健闻征得作者同意后，摘编整理，分期发布。

妻子对着武汉方向说：我把丈夫借给你们

2月9日  星期天  晴  杭州

凌晨，我正在接热线，被急促的电话打断，一看是董事长管伟立，这个时间他给我打电话一定有重要事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唐伟，准备东西，明早九点赶往杭州，和省医疗队汇合，赶往武汉。你可愿意？”董事长声音坚定。我俩接触20年了，他知道我的脾气和性格，讲话非常直接，根本不容我考虑，也知道我根本不用考虑，2008年汶川地震时也是这样，半夜给我电话，早上就走。

凭二十几年危机干预的经验，我预感这次肯定要进驻地面进行干预，没想到国家这么快就行动了。

赶紧收拾东西，准备物资，脑子里更多的是想去了如何工作。这次不同以往，防疫的主要方式就是隔离，但我们心理援助、心理治疗最好面对面，如何做到面对面自己又不被感染，这是一个问题。尤其是防护，对我们心理/精神科医生是一个全新概念，如果有精神病人发病，出现冲动伤人，我该怎么办？弄坏我的防护服，或是其他工作人员的防护服，现场怎么处理？这都是前所未有的问题。

早上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妻子叫我：你该起床出发了。

多年的危机干预，妻子已经习惯我这种突然离家的工作方式，她默默的帮我装好行囊，这次明显看到她眼里噙着泪，对着武汉方向说：我把丈夫借给你们，你们一定还给我。

出门时女儿跑过来问我，爸爸武汉那么危险您去干什么？望着女儿天真的脸，我说：武汉有很多怪兽，爸爸去打怪兽，打完怪兽就回来。女儿知道，打怪兽的都是英雄，英雄都会回来的。

8点赶到医院，怕妻子难过，没有让她来。医院各个领导都在等我，安排好科室工作后，医院组织简短仪式，温州市卫健委主任及管董事长等医院领导都对我给予厚望，要我安全回来。

抵达杭州，和刘志宏主任（杭州怡宁医院副院长兼心理健康中心主任）会面。经过短暂的培训，参加完省政府领导举行的出征宣誓大会，几十辆大巴载着我们，载着浙江人民的援助向机场出发。

4点40分，三辆包机冲上天空。

武汉，我们来了。

武汉胜则湖北胜，湖北胜则全国胜！

“国有难，必须担起每个人的责任”

2月10日  星期一  阴  武汉

昨晚一点半睡觉，早晨被嘈杂的声音惊醒，跑到大厅，来了许多队员，哪里的都有，一个一个既兴奋又凝重。

几个光头的小护士尤其引人注意，这是工作的需要吧，我实在不好意思去拍照，就让这一刻留在脑海里。

人们总是行色匆匆，来不及打招呼，也看不清谁是谁，每个人只是露出两只眼睛。

我和刘志宏主任极想得到任务，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现在物资保障重于心理保障，看来我们还得继续找活干。

下午，浙江省立同德医院的王鹤秋主任及他的同事去了另一个地方，只剩下我和刘主任孤独而又寂寞的等待。

晚上接到大量问候，患难见真情，感谢你们心里有老唐在。

夜深人静，八十老母打来电话，本以为妈妈不能承受，走时没有跟她讲，觉得愧对妈妈。但她告诫我，你是医师，这个时候就要有担当，国有难，必须担起每个人的责任……母亲的话坚定了我在这里的决心。

别无牵挂，安然入睡。

“放心工作，后勤保障不是问题”

2月11日  星期二  小雨转阴  武汉

经过昨日的奔波，今天起来精神明显好转，还没有缓过神来便接到转移的命令。没有人知道我们到那里，也不知道问谁，好像每个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知道在哪里。

天气阴冷，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一路没有说笑，都在看手机信息，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报平安，中午我们赶到木兰草原度假村，才知道我们要在这里接管一个方舱医院。

后勤保障出现问题，我们没有吃喝，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被子、褥子，也没有热水，部分队员出现了不安烦躁的情绪。作为随队的危机干预队员，我们出来平息了大家的不安，让大家先回房间，慢慢解决。晚上10点钟，被子褥子到，但是基本是夏季使用的。面对冰冷的天气，队员们也只能这样了。

下午接到通知，要我们进入方舱医院，但自己要解决隔离服之类的防护用品。这下难为我们，因为我们接到通知到出发只有不到8个小时，加之是晚上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再说我们是精神病专科医院，平时也没有这些东西，正当我们束手无措之时，管伟立董事长及王红月总经理打来电话，告知一切问题公司都会解决，放心工作，后勤保障不是问题。夜里9点，叶爱群老师打来电话，告知如何做好防护和消毒，用心良苦，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时叶老师强调的洗手消毒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晚上躺在被窝里接热线。现在我要克服的是冰冷的天气，不能开空调，没有热水，只有老婆的关心话语，才使我感到温暖，支持我有能力继续完成使命。

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2月12日  星期三  阴转晴  武汉

度过了冰冷的一个晚上，晨起发现呼出去的气都有雾，看来武汉这里不是一般的冷。早起和刘志宏主任一起寻找组织，要领任务，但和综合队组队，我俩基本处于边缘化，好像没有人关注我们，失落感产生，我们要尽快工作。

路上遇到一个从方舱医院下来的省人民医院的小刘护士，她给我们讲述了前期来这里人群的反应：“进入方舱医院，当地的护士见到我们都忍不住哭了，他们说你们再不来我们真的受不了了。病人太多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完，好像永远看不完……”

小刘护士们分四个班倒班上，每个护士要管理100-150个病人，每天查房两次，主要看病人病情变化，是否需要转院，是否需要做必要检查，他们下班没有休息，四班连轴转，因为没有人能再替他们顶班。

经过我们的询问得知，方舱里面的人群压力很大。一个是方舱医院没有那么多的抢救设备，再一个人员实在太多，这种场面，不论对隔离人群还是工作人员都是心理上的碾压。

来武汉，是需要勇气的，隔离病房太考验体力和心理承受压力。在驻地宾馆，有的房间晚上会传出大哭的声音，甚至咆哮。目前每个人一个房间，按院感要求，大家不能近距离接触，也不能到房间，其实每个人都明白怎么回事，但第二天会装的像没有事情，继续工作。医护人员的心理压力达到了极点。我想这就是省厅派我们来的任务吧。

小刘护士和我们聊了半小时左右，说和你们聊完好多了。我和刘主任也给了她一些心理防护的建议，共情、倾听、发泄、以及一些放松技术。这应该是第一例在疫区面对面的心理援助吧。

我和刘志宏主任感到压力很大。中午顾不上吃饭，刘主任就起草了工作计划，下发各援助队员微信群。

饭后接到通知，明天就要有部分人员进入方舱医院，每个人都要学会穿防护服，为了节省物资，每个人要用尿不湿，原因是尿不湿不是紧缺物资，能够买到。

对于我和刘主任来说，穿衣服的确是一个难题，我两个反复练习，认真体会，比考试还认真。

对于谁下方舱医院，出现了分歧。考虑到刘主任年龄较大，身体不好，决定由我进入方舱医院，但刘主任坚决不干，认为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们是代表浙江省，代表温州市，代表康宁医院，怎么能当逃兵？再说他是党员，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不进？我两个五十多岁的人第一次吵得面红耳赤，其实大家心理都明白进去意味着什么。最后决定不下来，便给管董事长打电话。最后决定3比1，我进三次，他进一次。刘主任很不高兴地接受了任务，但他提出，每天我进方舱他都和我一起去，在外面等我出来，一起回来。瞬间我泪奔了。

“我一定会凯旋而归”

2月13日  星期四  阴天  武汉

现在每天做的就是在微网上接咨询，和我们浙江援武汉医疗队进行对接。医疗队大队长已经告知全体队员我们的工作方式和地点，终于有了归宿感。

今天新闻发布武汉新增13436例，早上到现在我收到几十个电话，百条微信，都是问候，期待我凯旋而归。感谢这些关心我的人，我是来援助武汉的，我一定会凯旋而归。

下午突然来通知，让浙江一部分队员支援武汉四院，那里是重症病区。我们浙江队这几天就像突击队员，哪里疫情重就被调往哪里，我和刘志宏主任下楼帮她们搬行李物资，一个个队员拥抱分离，几个女孩子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挂满了脸。

她说自己要崩溃了

2月14日  星期五  小到中雨  武汉

湿冷的天气让我们有些难以适应，房间里为了通风要开门窗，保持空气流畅，但开门房间里就会充满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头昏脑胀。

目前生活保障没有问题，每天三顿盒饭，会有一个水果，就现在的情况应该很好了，今天开始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停电，听其他队员说天气冷，电力跟不上了，看来后勤保障是多么重要。

上午有个咨询。考虑到隐私，没有问姓名和地址。来电者是一个女性，听声音应该30岁左右，女子讲她妈妈在家哭了四五天了，由于隔离无法和妈妈见面，每次打电话，妈妈不是不接，就是接起来哭。问其原因，说自己受不了了，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过去，生活什么时候恢复，加之年龄较大，不能得到外界有效的信息，故很紧张，担心自己会死掉，死掉了也没人知道，整夜睡不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的哭，也不吃饭。女儿很焦虑，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小孩子，顾了妈妈，顾不了孩子，顾了孩子就顾不了妈妈，说再这样，自己真的要崩溃了。

和刘主任商量后，给予如下干预：

1、倾听。在听的过程中发现资源。

2、倾诉。让她多叙述，在叙述过程中缓解她的焦虑。

3、评估。根据她的语言、语速，及基本信息来评估目前情况

4、共情。告知她目前这种情况，产生焦虑、紧张是正常的心理反应。

5、接纳。自己接受这种躯体和生理反应。

6、支持。在听叙述的过程中，找到支持系统，激发自己的潜在能力解决问题。

7、建议。自己控制自己情绪，缓解自己的焦虑，不要把自己的情绪带给妈妈。教她蝴蝶拍、腹式呼吸技术。

8、寻找外部资源。给妈妈的当地居委会打电话，让其帮助看看妈妈情况，并给予反馈，每天定时给妈妈打电话，并告知外面的消息，鼓励其战胜困难的信心。

9、告知我和刘志宏主任的联系方式，随时可以联系我们。

下午，领队们商量进仓前的准备。

大家在建隔离区，也就是我们从方舱医院回来换衣服的半污染区，清洁区，这是建好的各类帐篷。

正当大家庆贺自己的劳动成果时，一阵大风吹过，我们的帐篷成这样了。

白衣天使们户外生存能力真的要培训了。在这里不仅要保障别人，如何保障自己都是一个现实问题。

来了一个好消息

2月15日  星期六  雨转中雪  武汉

凌晨被冻醒，看看时间，4点20分，无法入睡，起来在房间里跑步。

整理一下昨天的信息，发现好多人发信息给我，都是醒目的题目：昨日湖北医护人员感染1502人，武汉医护人员感染 1102人，死亡6人……

心理沉重，这个信息发出来，医护人员的压力更大了。心理干预也将如我预料，将呈爆发之势。

接到命令，要有一些人进方舱，大家又为谁进方舱争吵，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不是孬种，都是好样的。为了节省时间，进方舱的每人一袋口粮。

大家要进舱了，刘志宏主任和我跟大家一起聊一些心得，进舱前的一些感受，还有从舱里出来一些医务人员的经验，来缓解大家紧张的情绪。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气越来越冷，我和刘主任只能不停的跑步、抖动来获取自身的热量。

临近中午，来了一个好消息，康宁寄出的物资（电热毯、电暖器，热水袋及必要的生活用品）到了，但是由于疫情关系，要叫我们自己去拿。邮局离我们11公里，我们没有车，根本无法完成。当地派出所所长和酒店经理协商，给我们去取，解决了我们担忧的问题。

刘主任随车去取物资，我在等待。邮递员小哥冒雪给我们送来，感恩。

看到总院及家里寄来的东西，还有刘主任家里寄来的东西，我们迫不及待打开，全部都用上了，我们感到了温暖，今晚是一个温暖之夜。

（待续）

唐伟|撰文

刘冉|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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