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封城:在疫区,两个儿子的药物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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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心疑惑地走到堂屋去,敲门声又没有了。我怀疑是自己的幻听,正准备返回房间,敲门声又起。
我把门打开,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在夜色中我一时没有认出是谁,直到她开口:“庆儿哎,你妈在啵?”一听声音,我知道是垸前头的俞娘。我说在,喊了母亲过来后,就回房去了。
俞娘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母亲让她到房里坐,她摇摇头:“不咯不咯,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跟母亲说话时,她声音压得低低,母亲也小声地回复她。果然说了几句话,她就匆匆离开了。
等母亲回来时,坐在床上的父亲问:“她来做么子事哦?”
我也笑说:“你们说话,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生怕别人听到。”
母亲说:“没得么子事,只是不好公开讲。她想让我去湖田那边做小工。”
父亲回:“就那个菜地是啵?”
母亲点点头,“现在开春咯,那边需要一些人去打草药,一天两百块钱。”
父亲摇头说:“那么行哩,现在人都不能随便出入,他们还要人去打药,也不怕被抓到市里学习。”
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讲了一下。菜地那边急需开工,可是现在管控这么严,都找不到人。俞娘跟菜场那边有些关系,菜场的负责人就托她在垸里找人,工钱翻倍,过去一天一百,现在给两百。
早上趁着天还没大亮偷偷过去,那时村干部肯定还没起床,再说是离村很远的地里,不会有人发现。不过母亲没有答应,她对俞娘说自己背一直疼,背不动药鼓。俞娘只好再去问问其他的婶娘。
母亲说完后,父亲说:“给一千块钱一天,俺也不能去。好玩哩,不要命咯!”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讲:“两百块一天,不少咯。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是去咯。”
我趁机问母亲平时这样的打零工多不多。母亲说俞娘给她介绍了不少零工。有时候去坝脚下割草,有时候去湖田锄地,有时候去厂里,“我跟你婶娘一起灌水泥,一天有两百块,还能吃它两餐饭。只是全身是灰,洗都不好洗。”
有时候去船厂里刮漆,“一天下来眼睛都辣得睁不开咯,但人家会包饭,还给你发口罩。那个钱多,三百块一天!”船厂这个事情我知道,因为我担心船舱里的有毒气体对身体不好,在电话里一再要求她不要做了,她后来就没去。
做得最长久的是在一个承包土地种红薯的老板那里。老板到我们村里来租地,一亩地一年租金四百块,然后租地给他的人过去打工,锄草、打药、挖红薯……一天也是一百块,母亲跟垸里的叔爷、婶娘们一起做了很久,到了年底结算工钱时,却并没有拿到全部的钱。
母亲做了四千多块钱,拿到手的只有三千左右。其他做得更多的,也只拿到了部分。大家天天去那个老板家里要账,老板自己也没办法,毕竟红薯卖给厂商后钱还没回来,只能这个人给一点,那个人给一点。
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算上家里一亩地种的芝麻卖的一千块,零零碎碎打小工的钱加起来,年收入一万多一点。我又问父亲一年下来的医疗费是多少,他算了一下,“一万两千多。要不是你寄的那些钱,我哪里治得起病?”
我每一年陆陆续续会给家里几万块钱,也劝阻过母亲不要去做那些零工了。母亲总说好好好,私底下俞娘一来叫,她都会去。反正我在北京,只要不告诉我就行。
时常我在电话里说:“你实在要去做,我在外面也拦不住。但你必须答应我只做那些轻松的活儿,伤害身体的千万不要答应去。我打的那些钱,不要不用。”母亲每次都说好,但我知道她一听到有活干她还是会去 。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只能再做两年,就做不得咯。年纪大的人家不要。”
她提起隔壁的五爷,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跟母亲她们一同去挖红薯(挖一斤红薯九分钱,挖得快的人一天能有两三百的收入),挖的速度不算慢,但老板百般刁难,一会儿说他把红薯挖破了,一会儿说他太慢了,结账的时候只给了他一半的工钱。
但五爷还是去做,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他说:“反正在屋里坐着也是坐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说到此,父亲笑道:“我在市区看有没有看门的工作,只要身份证给人家看,别人都不要我。”
母亲看他一眼,“么人敢要你?这么老咯,反应又慢,身体又差,要是看着看着突然死咯,人家又要赔钱,几划不来哩!”
大家一时无话。放电视剧时,我准备起身上楼去。母亲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扭头问我:“你在屋里这么长时间了,工资还是照发啵?”我点头说是,“二月份工资已经打我卡上来了。”母亲反问:“一分钱都不少?”我说对。
母亲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咿呀,还有多好的事儿哎!坐在屋里就能拿钱!”
我说:“坐在屋里我也在工作,你没看到我在楼上一天忙到黑?”
母亲笑道:“那你也比你堂弟他们强好多咯。他们在屋里出不去,没办法开工,一分钱收入都没得。”
母亲说的这个情况,我也听闻了。隔壁的权弟原本在广东开货车运货,他父亲跟他一起忙活,他母亲在一个宾馆里做保洁工作,现在因为封城都出不去,收入自然也都没有了。
在我前面屋,勇爷一直是做上门帮人安装水管的工作,现在每天闲在家里,时不时到我家来,坐在前厢房跟我父亲一起看电视。封城日久,愈发能感受到垸里的焦虑气氛,他们都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无奈感。
“还好有你在。”父亲感慨了一句,“我没得收入,你妈现在不能出去做事。”他抬头注视着我。我说:“这个不消担心的,我在屋里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稿,赚钱不是问题。”父亲连连说好。
我出前厢房的门,往楼上去。母亲在后面说:“莫写得太晚咯,眼睛都要瞎咯。”我说晓得。
到了二楼的卧室,坐在桌前,一时间什么也写不出来。推开窗户,家家都亮着灯,想必跟我父母亲一样,都在看电视吧。从来没有哪一年能像现在这样,每一家都能聚得这么齐,能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许这是唯一稍可安慰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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