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武汉记(四)

by 谈骁, at 02 March 2020, tags : 潜江 武汉 外公 离开 今天 人员 油菜花 隔离

第六周(2.25—3.2)的记录。头两周的记录叫“隔离十四天”,后面以为回武汉为时不远,以“回武汉记”写了三周,每周推送时用上、中、下区分。现在无字可用了,只能老老实实用数字。

2月25日,

离开武汉的第36天。

我的记录每周会汇总在公众号上推送,看的人不多,人不在武汉,也没法像方方和小引那么尖锐。潜江的风雨雷电,再怎么醒目也只是小背景——何况潜江根本没有风雨雷电,只有平淡的日常生活。我记录里唯一的风雨,也来自武汉的朋友。身在日常,注目风暴,这也是我之前说过的分裂感。但过了35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分裂。

武汉的胡心婷留言,让我拍油菜花给她看。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怎么下楼(除了扔垃圾),不知春色为何物。我出门拍了几张,其实油菜花刚开未久,即便在花丛中,也拍不出漫山遍野的感觉。油菜花会一直开到四月,到时疫情肯定结束了,她可以赶上尾声。拍完回来,发现转角处的一棵樱桃树也将开未开:将开的慢慢举起花瓣,未开的含着花苞,马上也要把花瓣捧出来。

连着一周温度都很高,今天最高温有21度。小溪减了一件衣服,灵活了不少。昨天开始深蹲,摇摇晃晃,竟然可以勉强站起来。在水泥地上她仍然不放手,我们转移到床上,她知道摔不疼,练了一下午蹲、站、走。听说妻子小时候也是这样,牵一根稻草都肯走,只是不放手。

昨天二叔带的肉估计不少,今天大家都开了荤。二叔家昨晚就开了卤锅,连夜给侄女送来一个卤蛋两只鸡爪。幺叔家今天蒸了肉包,中午送来三个,面发得不是很好,有点发黄,但大伙儿看了依然两眼放光。九个人,三个包子,实在不够分。晚间,大妈又送来南瓜煎饼,一大篮子端着,转完回去篮子就空了。乡村里吃食的共享,不因匮乏而减少,也不因丰盈而增多。

我看着送吃食的人,树荫下聊天的人;我吃着别人送来的东西,听着他们的聊天(潜江话我完全能听懂),固然觉得身在其中,参与了他们的生活,旁观的感觉却不可避免:我很快就会离开的,以前,这个很快最多三五天,现在变成了一两个月。

到底什么时候能离开?不明朗。下午潜江出了21号通告:“为继续实行严格的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的决策部署,坚决做到“内防扩散、外防输出”,经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研究决定,从2月25日22:00起暂停办理离潜人员手续,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也就是说,现在不允许离开潜江。不管单位有没有证明,社区有没有文件,一概不许离开。昨天武汉市的17、18号令,和这个21号令有相似之处,都是严格离汉离鄂通道管控。不过,今天早上,省指挥部发通告说:“对因离鄂通道管控滞留在湖北、生活存在困难的外地人员(以下简称滞留在鄂外地人员),由当地政府及有关方面提供救助服务。”意思是,人不能离开,但我们可以提供帮助:对在湖北就业就学的人员,由所在单位、学校提供必要生活保障。对自由职业人员或因出差、探亲、访友、休假等滞留人员,由现住地所在社区(村)了解困难,协调解决。对有就业愿望且通过健康检测、医学观察的人员,由人社部门组织用工需求对接,提供就业服务。对急需医疗救助的人员,由卫生健康部门协调医疗机构及时给予救治。对生活无着落、确有困难的人员,由各地设置集中安置点,提供食宿、医疗等基本生活保障。

这个通告,来得晚了一些。但迟到总比忽略好。我愿意如此理解:现在湖北疫情终于不像之前那么混乱、失控,政府得以空出手来,处理那些次生灾害。但严格出鄂管控,又说明局势还不明朗,今天广州在对出院病例随访时发现,有 13名患者出院后复阳。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复阳者——治愈是真正的治愈吗?湖北省多地发了通告,要求治愈后还要隔离观察14天。有趣的是,潜江有一个新闻说,潜江自2月7号就要求出院后隔离观察14天了——又一次,潜江走在了前面。这种沾沾自喜,我觉得毫无必要,况且新闻把原因归结于市委书记,但新闻里有句话说得很真诚:新型冠状病毒是全新病毒,人类对它的认识还很肤浅。

回武汉的通道已经关闭,只能安心在潜江,至少还要两周吧。现在我终于有了一种生活暂停的感觉,尤其是面对完全不为我们停留的大自然:缓慢上升的温度,正在开放的油菜花和樱花,晚上叫得越来越欢乐的青蛙。

2月26日,

离开武汉的第37天。

父亲在家里翻相册,翻出来我小时候的照片,拍给我看。我小时候可真丑,站在竹林里,撇着嘴;爬在树上,翘着嘴;蹲在地上,翻着白眼:总之形象不佳,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可我小时候是很快乐的,这几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

小姨也在家里翻相册,翻出的照片更久远,发在群里,大家一起怀旧,也伤感。照片中外公外婆多么年轻,而现在外公已经行动不便,脾气也跟着坏了——其实他脾气一直不算好,但苍老之前发脾气底气足:他很能干,上树割漆,下河捕鱼,种田也是好手;苍老之后,发脾气不能理直气壮,又改不过来,就从“脾气大”变成了“脾气怪”。

很多天没有写故乡恩施的人事了,今天多写一点。

七八年前,外公外婆跟着儿女们——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搬到了镇上。外人看来,这是幸福的晚景,他儿女六个,有五个都在镇上,而且特意把房子造得很近,最远间隔不到五百米。于外公自己,并不心甘情愿:儿女们都在周围,但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打工;镇上也没有田,种不了菜,养不了鸡,百年之后连坟地都不好找。腿脚刚开始坏的时候,他拿着罗盘,在镇子外围的农田转悠过,想找个墓地,终究没有找好。我想他一定觉得寂寞:他的祖先们都在故居,新居不管是生活之地还是埋骨之土,都是陌生的;甚至还有风声传来,镇上已经不许土葬。

舅舅的房子有七层,下面三层租出去了,外公和外婆住在有露台的六楼。这两年外公下楼不多,他把土运到露台,种了各种青菜,还栽了几棵盆景。这就是他的小世界。今年过年,他们有十三口人,平时都在六楼活动,因为露台敞亮。至今天,已过一个月。外公外婆当觉得很幸福,儿孙们已经十多年没有如此整齐而长久地住在一起了。

我曾经想写一篇文章,写外公如何从村里搬到镇上,写他如何离开自己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写他分散在各处的孩子如何团聚在一起。文章名字我都想好了,叫“葬身之地”,可一直没动笔。今天日记开头的这七八百字,也可以是《葬身之地》的结尾。开头也有了,小姨找出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三十年前的合影,我没有看到我,但看到了表姐,不会超过两岁,在舅娘怀中。

疫情之下,封城锁镇。小舅一家六口,除了我小表弟被困武汉,其他人也都在家。他们都在温州工作,小舅和表弟在阀门厂,舅娘和表弟的妻子在服装厂。温州现在也是重灾区,一个月之内(也许更久),他们都没法回去工作——两个月只消耗而无生产,他们手头又不宽裕,肯定会觉得日子难过。

日子难过的人太多了,毕竟几乎是全社会的停摆。《财新》的文章《全国复工大棋局》说,目前返工人员数量不足春节前返乡人员的三分之一。前天单向街书店也发了众筹信息, 唯一开业的北京朝阳大悦城店,每天整体客流量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每天只能卖15 本书。2 月份收入较往年直线下滑 80% 之多。单向街和读库差不多,都是网红,一旦示弱,帮助者众。真正可怜的,是沉默的大多数。

晚上和母亲视频,意外地发现二姨、小姨都在镜头中:居家隔离了一个多月,他们终于恢复走动了。也是因为我外公。母亲说,外公身体更差了:不仅不能走动,眼睛也看不见,他们正在托人给外公找个地方。匆匆就把电话挂了,她神色凝重,又带点悲戚,我知道她说的地方,指的是墓地。外公现在已经不能自己寻找墓地了,儿女们和镇上的人还不够熟,只有托付小姨父的父亲——一个在镇上生活多年、在同族里有很多子侄的老人——代找。

说回潜江。之前一周大晴,小溪皮肤晒伤了几处,因此我们严格控制她的户外活动。今天阴天,几乎都在户外。樱花全开了,只是树上缠着藤蔓。二妈说是豆角藤。连着两三年,樱花树花开得好,樱桃也结得好,可是她家没吃到樱桃——都给鸟儿啄了。去年一怒之下,砍了半边树,树下种豆角,以为树会死掉,没想到春来按时开了。这棵樱桃树是二妈女婿所植,来自遥远的四川。

昨天潜江21号令出来后,我其实有点丧气。我干嘛要叫《回武汉记》呢,叫《封村记》多好。下午,邻居的孩子来家里玩篮球。岳父教他们把球往树上扔,挂在树梢就算成功。一群孩子,轮流朝树上投球,到后来大人也去投。树叶落了一地,我拍下了这个场景。一个球飞上树梢,穿过无数的树叶往下掉,一群人等着球飞上去,满眼期待,等着球掉下来,一起大笑。我也是这满眼期待又张嘴大笑的一员。

2月27日,

离开武汉的第38天。

小溪今天学会了走路。

午饭后去二楼玩,她先在垫子上玩积木,后来站起来,按照前两天风格,在垫子上走一圈就完事了,没想到她走出垫子,一路甩腿走到隔壁房间,扶桌子站定,又慢吞吞地,满脸意外、惊讶和喜悦地走回来。

1月18号她离开武汉时,她刚会扶墙而立,迈步需要我们双手牵举;半月后她要腾出一只手来玩,所以改为单手牵;前两天开始在床上脱手走;今天,终于在水泥地上迈出了第一步。时在一岁两个月零两天。

走路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与此前的爬行、说话,与以后的撒谎、赌气一样。走路又格外不同,因为终于直立行走了,意味着人之为人,意味着她可以开始自由地探索、认识,一丝一线地建设自己的世界。

乡居一月,土豆生长,油菜花、樱花开,都不及一个孩子学会走路来得深刻。而许多年后回想这一个月的漫长,自然的变化之外,一个孩子的成长,也是重要的参照。现在我叙述一件事,总以离开武汉的那天为界线。因为我的记录自离开武汉后开始,也因为那天之后,像一个新的纪元开启,我们都要经历一种始料未及的人生。

说始料未及还嫌不妥。起初就从未“料”过,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种转折,老实说,直到此刻我仍有不适之感。当我看到孤寡老人在家里去世,一个孩子还茫然待在家里;一个母亲被送去隔离,脑瘫的孩子活活饿死;一个肺结核患者来武汉治疗,未及出城被关在城中,只能在长江大桥上捡吃的……这还是我认识的武汉吗?我一直不愿意把个人记录变成新闻转载,这样就完全丧失了个人的经验,但如果全然去除新闻性,则有被信息抛弃、落后于现场的担心,更何况,有一些事或太过荒诞,或关系重大,让你不得不记。

今天潜江市防控指挥部出了一个奖励通知:“凡在潜人员主动报告发热情况,经诊断,首次确定为无法明确排除新冠肺炎症状的发热患者奖励1000元,首次确定为新冠肺炎疑似病例的患者奖励2000元,首次确定为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的患者奖励10000元。”之前石首也现金奖励,但用的是“举报”一次,潜江温柔得多。另外一个倡议书,给“准备离开潜江的朋友”:“就业不用去远方,潜江就是好地方……衷心地希望您选择潜江、留在潜江。”

湖北这几天的数据,都在三四百之间徘徊。但国外已经有蔓延之势,韩国已有1766例,意大利(528例)、伊朗(139例)亦在肆虐,美国报道60例,但有媒体说估计已破千。

昨晚读了刘瑜的文章《知识分子是来添乱的吗》,谈到社会现象的多元和综合,一个领域的专家可能对自己领域之外的东西全然陌生,所以任何人都很难拥有一个综合性的视角(这是索维尔的观点)。那么,如何对现实发言?比如疫期最火的方方,如何超越那些“我听说”去做更好的现场呈现?除了保持专业性(这是前提,即使理性主义可能导致错误和灾难,克服这种“理性迷信”,也还需要理性本身的力量),还需要保持知识上的谦卑和开放性,刘瑜说,“这并非主张一种相对主义的认识论——每个知识分子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但知识上的审慎要求他们在有八分论据的时候不能持十分的观点”。其实落脚还在专业性,以及尽可能地把专业变得更广泛一些,哪怕是一个知道分子。如此,在论及专业之外的话题时,不求建设,但求少出错漏而已。

2月28日,

离开武汉的第39天。

今天阴雨,温度降了十度。不能出门,就在门边看雨。我拍到一张鸟歇在地上的照片,黑羽毛,黄色喙。去网上搜索,可能是乌鸫。麻雀、乌鸦、斑鸠、啄木鸟和乌鸫,这五种鸟我在潜江见得最多。侄女见我拍鸟,以为我要做研究,其实就是无聊而已。

乡居月余,还重新认识了几种花。门口有一株梅花,最冷的那几天,我常带小溪去折枝子,有一天,发现所有梅花都是倒立生长的,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妻子,她说这是常识,她从来就知道。还有油菜花。侄女的作文写到油菜花,让我带她去观察,外形习性用处这些,我以前也见过油菜,在湖北大学后门的游科所试验田里,还见过人工给菜花授粉、采粉,但没有细致观察过单株的油菜:每一个枝丫都伸出了花枝,但只有顶端的有开花的机会。

下午雨停,和母亲视频,问起外公情况。他们确实在替外公找墓地,暂时选的地方,就在我们屋外不远,经人说项,最终谈定的价格是两万八。外公对这个地方很满意,面朝清江,背靠新镇。视频时母亲正去外公家,我简单和外公聊了几句,他精神尚好,只是一只腿已经完全不能活动。他问了我情况,又问疫病何时可以结束。我说最多只有一个月了。他说:“还要这么久啊。”他关心我的工作,也关心他其他孙子的工作,我告诉他,全国如此,甚至全世界如此,我们工作的耽误,完全算不了什么。

“最多一个月”,一个月前我就在说这话了。就现在情况来看,一个月当可以缓解吧。昨天全省增加318例,武汉市313例。到400例以下,数据让人安心,好几天都是如此了。出院者日多,医疗资源紧张也会缓解。这是良性的循环。

可是就地方来看,完全是持久战的准备。潜江新闻网今天有个消息:耐心做好离潜人员劝导工作。对咨询离潜手续办理的市民,工作人员除了回复“暂停办理”的消息外,还会告诉大家,“我市正在大力实施东进南扩、产城融合,四区联动、全域振兴的区域和产业发展布局,创业政策优惠、发展环境优越、就业岗位充足、薪资待遇优厚等信息”。把想要离开的人,变成在潜江工作的人。问题是,潜江现在也没有复工啊。

门口广播有些天没细听了,今天听到广播里有几段新口诀,什么“省市县,领导强,真拼命,日夜忙”。我拿这两句上网搜索,是湖北省农业农村厅防控指挥部编的,长,而且押韵,可以引用几段:“……派精兵,遣强将,四面应,八方帮。省市县,领导强,真拼命,日夜忙。众干部,有担当,尽职守,抓群防。红旗飘,战鼓响,志成城,魔必降。……国有难,向前看,你加瓦,我添砖。抓生产,促发展,奔小康,在眼前。强弱项,补短板,兴乡村,美家园。善治理,创平安,组织强,百姓欢。”

昨天武汉发布了19号令,对滞留在汉外地人员,区政府提供食宿、医疗,民政部门给予临时生活困难救助。看来政府终于行有余力,可以去处理封城的次生灾害。封城后的灾难;床位紧张,防护用具缺乏,援助医疗队接应疏漏,非肺炎患者无法救治,滞留的外地人流浪街头,孤寡老人孤独死在家中……哪些可以理解,哪些不能原谅,将来可能会有人来研究。这就是索维尔所说的“综合视角”。这样的工作,已经有媒体在做了。做得最好的当属财新周刊。他们是真正的一线经验,不仅呈现现场,也追溯过往,偶尔和官方硬碰一下。太难得了。他们让一些记录者的“以为”和“听说”显得没有必要,也没有分量。还是承认自己的局限,写一己见闻吧。

2月29日。

离开武汉的第40天。

潜江出台第24号通告,要求大家使用健康码,作为电子凭证,可全省互认互通,我自己填了,又填了妻子和女儿的。这个码确实避免了通行证、出入证的繁琐,短期方便,如果后面继续推广,和医疗系统信息关联,那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就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了,毫无隐私可言。

省里人员流动的政策其实让人费解。最先是允许流动的,只要文件到位;后来说“内防扩散,外防输出”,各地都停发通行证了;现在出了健康码,又说可以有人员流动:“首批流动人员为各地保障疫情防控、公共事业运行、群众生活必需以及其他涉及重要国计民生相关企业的返岗员工。”通知说“鼓励以员工自驾方式或用工单位“点对点”包车方式实施返程”,说明公共交通仍然不会开通。

我回武汉的迫切心情,已经消磨殆尽。复工遥遥无期,上半年出版业的惨淡已可以想见。而且从现在的反馈看,不唯湖北一省,全国都是慎之又慎(虽然大部分省已经零增长了)。这大概和一些复工企业出现感染者有关。事关国计民生的企业,自然要克服困难;图书出版算什么,一点精神食粮,停个一年半载又如何呢,说实话,无关痛痒。

看了《中国新闻周刊》和张文宏的访谈,张提到我们现在称它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国际上叫它“2019冠状病毒病”。因为它不仅仅是个肺炎,很多病人并没有肺炎的表现。张了不少新加坡的防控,解了我之前关于新加坡“放弃防控”的疑惑。新加坡那边确实说过,如果防不住,说会就像流感一样,让它流行,然后对重症的病人进行治疗。这么说有个前提:新加坡1月2号就开始管控,对中国飞过来的飞机全面进行防控,后来武汉进来的人员签证都不给了。而且新加坡的发热门诊覆盖率极高,上海的发热门诊是110家,北京是76家,新加坡是800家。

新加坡其实控制住了,现在最严重的应是韩国,现在已超过3000例。仍然有人在谈“抄作业”,好像我们封城是个挺自豪的事。这种民粹在自媒体时代受众极广,有煽动性,又安全,昨天孙杨禁赛引起的争议也是如此。许多媒体回避了孙杨团队的想当然、不专业,只会引导大众的愤怒和情绪,满口阴谋论,把我们变成受害者。

今天出门了。本意去屋后面的田里散步,忘了形,走了很久。先去一个当地人洗衣的池塘,看着是死水,其实很干净,妻子说平原上的水可以自我净化。池子尽头有水鸟在游,我们脚下有刚出芽的莲藕——后者是妻妹指给我看的。这都可以证明水质不错。

田野里空无人烟,除了少量的油菜花,也没有其他作物,但路上的蒲公英、婆婆纳和紫云英还是在告诉我们节令。二月二岳母上香的土地庙我也看到了,旁边就是我们家的稻田,稻茬中间,长满了各色杂草,有的草竟然是金黄的。我问妻子缘由,才知道这些草打了除草剂,再过些天,田里就全黄了,并非秋天的收获之色,而是死亡之色。

继续走,经过一个鱼塘,塘主正在排水打鱼;旁边排了水的淤泥坑里,有三个人在挖藕;挖藕的人中间,有人在捡螺蛳壳。我们远远地看着,打鱼、挖藕、捡螺蛳,我都是第一次看到,所以看得久一些。主要看那个挖藕的人,在淤泥里摸来摸去,好几次把藕弄断了。妻子说这个人水平不行,比不上岳母。我们快离开时,打鱼的人上岸了,打了许多草鱼和胖头鱼,都是十块一斤,比平时贵三块。岳父前天买了两条胖头鱼,大概就是这里买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去时手机提醒我今天步数超过一万。这是回家一个半月走得最远的一次。

3月1日。

离开武汉的第41天。

二月过完了。帕斯捷尔纳克写过一首《二月》,“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这个真正残忍的月份,好歹是过去了。

三月以好消息开始。武汉昨日虽然新增565例,但武汉之外,全国只有8例。武汉的数据看似吓人,其实是对疑似的消化,现在全国的疑似只有851了。数据下降到两位数,应是指日可待。

H昨天出院了,先被告知要酒店隔离十四天,想到不能看到刚出生的孩子,不免凄然,后来又说可以居家隔离,简直是意外之喜。今天11点半,她在朋友圈发了消息。我也终于无须为她讳,自从21日之后,我就没在记录里提到她。中间她做过四次核酸,孩子做过三次,都是阴性。

K也出方舱了。早上他告诉我,我开玩笑说“这么快啊”,感觉他刚进去没几天,其实已经11天了。出舱后他还要酒店隔离十四天,加起来,隔离在外有31天。他大概从未离家如此之久。和他同期出方舱的,有不少去了湖北大学隔离。湖北大学的一期、二期公寓现在都是隔离宿舍,我和K在二期住了五年,一期住了两年。

我自从1月21日开始记录,具体写武汉的朋友并不多,细节翔实一些的,也就是W、K、H三人而已。现在他们都平安无虞,希望我后面的记录不用提到他们,如果提到,也是疫情过后,大家在武汉重聚。

今天村群里很热闹,郑队长让大家每天在健康码上打卡,截图发群里,他再逐个统计、誊抄,我看他的表上写了几页,上百人是有的。村路上倒很安静,村支书的宣传车几日未见了,如果不是门口的广播和各家门口滞留的人,已经看不出这是非常时期。

之前我写过一种岳父发明、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往树上扔球,让球停在树上。这几天游戏队伍愈发壮大。主力是四个孩子,早中晚各扔半个小时,我、妻子、妻妹每天饭后也去扔几次,哪个位置可以停球,已经烂熟于心。樟树下密密麻麻,都是篮球打下来的叶子。再这么扔一个月,怕是樟树要变成一棵秃树。不过晚上孩子们玩起了新的游戏:侄女把昨天我们出门捡的一根棕榈棒子藏起来,让她的小伙伴找。孩子们屋前屋后找,翻柴火堆钻油菜地,天黑了也没有找到。侄女藏得好,且以巨大的克制和耐心守住了秘密。

我们小时候也爱捉迷藏。我和妻子说起各自藏得最成功的一次:我在地窖里;妻子在木头空隙里,用稻草盖住身体。藏得太隐蔽也不快乐,没有人找得到,好像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感觉小伙伴们耐心用尽的时候,我主动钻出了地窖:我还是想回到人世中。妻子就不一样了,小伙伴离开后,她还在稻草里待了一段时间,直到天黑之后听到母亲喊吃饭,她才拨掉身上的稻草。

3月2日,

离开武汉的第42天。

《读库》今天推了一篇文章,标题是“99.99%的人都不适合家里蹲”,他们采访了一个日本心理学家斋藤环,所谓“不适合”,指的是“忍受不了”。现在幸福的条件更加复杂。“得到其他人的认可”“与人架构关系”“活出自我”,至少也要满足这些条件。

疫期的生活,我之前说是“乡居”,其实是“乡绅”。生活有人照料,则衣食住行的一地鸡毛都被规避了。要是自己动手,估计早已不堪其繁琐。如果说我会有“忍受不了”,这大概算原因之一。之二是人群之外的悬空感,虽然消息便利,仍觉得离生活太远,此刻的我肯定没办法丢掉信息网络彻底回到独善其身。我曾经想当然地觉得自己能避世,经此一个半月(也许还有一个月),发现也是扯淡。尚未得到,不能轻言丧失。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世俗生活中待着吧。

菜园里的油菜花全开了,樱花开了一周,已经在慢慢凋谢。晚饭时,桌上有一盘蒜薹。我有点惊讶,以为是岳母买的。岳母一指菜园,说蒜薹已经长出来了,今天吃的是第一茬;再过些天,甚至能吃到竹笋。屋后有一片竹林,我饭后去看,果然看到新冒出来的竹笋,短的刚露头,长的已有一指长短。

我每天的记录大概会越写越短,这是好事。潜江的日常,可更新的不多;朋友们的生活,已无须我为之牵肠挂肚;网上也少有锥心刺骨的消息了,反倒是一些“饭圈”的消息开始占据公共资源。这几天某明星粉丝举报一事,沸沸扬扬,山东的黄同学转我范晔朋友圈,提及一首尼加拉瓜诗人埃内斯托·卡德卡尔的诗:

……不监视他的兄弟/不举报他的同学/这人便为有福。//不看商业广告/不听他们的口号/这人便为有福。

去微博搜索,才知道举报事件前因后果。举报固然恶心,但更需要反思的是“举报生效”的权力机制。中国文化管理协会网络文化工委发的一条微博:“怎么看待网络上的饭圈文化和集中举报行为。”遭到群嘲。举报、封杀的魔盒,哪里是由举报者打开的,从来都是权力机构的炮制。学生举报老师,居民举报送药的义工,乃至于湖北某市出台的举报发热者,都只是举报之树上的恶果,要做的可能不是摘掉果子,而是把这棵树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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