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我为医务人员剪头发

by 每人作者, at 17 February 2020, tags : 理发 医院 Nbsp 口罩 头发 沈杰 医生 武汉

沈杰把为医务人员理发的短视频上传到社交网络,获得了两种意料之外的回应:一种说他“胆子大”,“这种时候还敢到医院去”,另外一种,则是更多医务人员请他帮忙。

对他而言,自己只是偶然接到了一个医生的电话,了解对方困境后没犹豫,义务为武汉第四医院检验科的6名医生剪了头发,得到一个口罩与一次免费体检作为回报。可看到前一种回应,他才开始后怕,决定在进入医院前后认真消毒。但是这也没有挡住他的步伐,他继续关注后一种回应,系统地与医院对接,为医护人员提供免费理发服务。

疫情爆发的当下,在医院,过长的头发会有携带病毒的风险,医务人员有非常大的理发需求。沈杰开始连续工作,两周内跑了八九家医院,最累的时候一天站了8个小时,理了65个头。这位武汉的发型师被医务工作者的付出触动,兴奋于自己终于能为抗击疫情献上一份力,但也面临体力透支、缺少人手、没有运载车辆等问题。

以下是沈杰的自述。

文 | 熊韧凯

编辑 | 萧祷

运营 | 肖睿

2月4号中午,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他是武汉市第四医院的,姓陈,做病毒检验的。他和同事头发需要剪,很着急,之前打了电话问其他理发店,没有人去,问我能不能去帮他们剪头发。

我是黄冈人,今年三十一岁,做美发已经十二年了。四年前,我回到湖北,在武汉开了家自己的店。受疫情影响,理发店无法正常营业,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已经十多天没怎么出门了。

陈医生说,他们很多人头发已经很久没剪了,现在也没时间打理,而且隔离衣要穿好几层,几个小时下来,整个身上都被汗浸湿了,更别说头发。更重要的是,他们做病毒检验,万一长头发掉在地上,就可能沾染病毒。头发再粘到医生的鞋上,病毒有可能被带出了检验室。

听到这里,我说好,我马上带着工具过来。答应他的时候,我真的是没有一丝担心,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之前看新闻,画面里医生穿那么厚的防护服,走路都走不稳,就觉得他们挺不容易的。现在终于能为他们和抗击疫情做点事,心情特别兴奋,只想着赶紧去给他们理发,理完就回家。

陈医生说会给我报酬。我说不用付钱,你到时候给我一个口罩就行。提出这个诉求是我以为进医院要戴特殊的口罩,自己的口罩也只剩下一个了,他说可以,我也就放心了。

四医院离我的店不远,离我住的地方也只要步行十几分钟,我戴上口罩拿着工具就去了。当时,武汉路上的人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少,出小区也不会有保安问我去哪。医院附近倒是没看见有什么人,我从外面绕了一圈,到了与陈医生约定见面的医院后门。

我本以为陈医生之前是我的顾客,所以才找到我,见面时还问他,陈医生说自己并没在我的店理过发,而是在网络上搜了医院附近的所有理发店,然后一个一个打电话,我是最先答应的。

他和5个需要理发的同事已经换上了白大褂,戴着口罩和医用的帽子。

理发之前他们给我消了毒,还给了我隔离衣、手套和口罩。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好不容易买到的口罩有呼吸阀,在医院用并不完全保险。

我没有进到病区或者具体的科室,理发是在保洁阿姨的休息间,那里之前是检验科的标本室,有面镜子,医生说卫生上比较安全。检验科都是男医生,我一看他们的头发,大概都有两个月没剪了。他们说,不管之前是什么发型,现在都剪成短碎发,我就按要求给他们剪到一公分长左右。

隔离衣和手套里面又闷又热,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不过,给医生理发最大的难处还不是这个。由于他们不能摘口罩,耳朵旁边的头发很难剪,我需要一只手扒拉着耳朵,用这只手上的手指把口罩带子往下拉一点,再用另一只手去剪那里的头发。

▲在武汉市第四医院的保洁阿姨休息间,沈杰第一次为医护人员们理发。图 / 受访者供图

给6个医生理完发之后,他们又要付我钱,我坚持说不要,他们说那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回报你,要不然让你免费做次常规体检吧。我一开始没答应,毕竟看他们挺忙的,但他们说这样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好,我就同意了。

体检是在医院的门诊部,现在常规的门诊部已经没什么病人了。这次理发经历中接触的医生,和我的印象挺不同的。在我之前的印象中,去医院要排特别长的队,医生也都是很高傲的样子,但这次,他们让我感觉特别有亲和力,服务特别好,不停地说感谢我、我很勇敢,还往我手里塞饼干、自热米饭之类的。

回家的路上,我就想着我做理发这么多年,居然跑到医院给医生剪头,觉得特别开心。

去医院之前,我走得急也没多想,没告诉身边的亲戚朋友。在医院,我把理发的场景拍下来,还和医生一起录了个短视频。短视频发到社交媒体上之后,底下不少评论都说,你胆子真大,医院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这个时候往那里跑?

看到这些评论,一直兴奋的我才终于开始担心和害怕。我用84消毒液在家消毒,还决定如果再去医院,去之前和回家后都要洗半个小时的热水澡。

后来我又陆续去了武汉四院两次,也录了短视频发到网上,没想到评论、点赞都特别多。很多医院或者外地支援的医疗队都给我发私信,说它们的医务人员也有理发需求,希望我能为他们理发。

但也有困难。首先就是人手的问题,我有两个同行群,一个汉口(地区)的一个武汉全市的,我在群里呼吁同行一起,每个人对接离自己家较近的医院。

结果不是很理想。很多理发师不是本地人,封城前就回家了。他们虽然在群里说自己想帮忙,但大家也都清楚现在根本进不来。也有一些武汉本地的,一开始表示愿意,但后来因为家里人反对之类的原因,也没有办法参与。我还挺失望的。

不过慢慢地,还是有人加入进来了。现在据我所知,有十几个理发师在做这样的事情,多是家在外地但今年过年没回去的。大家分头行动,到离自己住处比较近的医院理发。

▲除了沈杰以外,在武汉有越来越多的理发师开始加入免费为医护人员理发的队伍。图 / 中国新闻网中新视频

另一个困难是,车辆没那么好找了,但是医院的需求依然很急迫,有时候就只能由他们联系车辆接我。今天(指接受采访的2月15日)武汉下了雪,东西湖区医院请我去为他们的医务人员理发,我下楼一看,来接我的是辆救护车。这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

在东西湖区医院,轮到一个女生来剪,她说你一定要把我剪好看哦!因为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问她是什么,她说是她的生日。我祝她生日快乐,并且告诉她虽然要剪短,但我也一定会剪得好看。

两周以来,我跑了七八个地方,给不同的医务工作者剪头发。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去为支援方舱医院的云南和贵州医疗队理发,理发的地点是在他们入住的酒店大堂。

▲沈杰坐救护车去为医护人员理发。图 / 受访者供图

为这么多人剪了头发,我觉得这些外地支援医疗队是最勇敢的。他们对发型不提任何要求,只要求剪短。一个女孩子,贵州来的,长发及腰,直接就跟我说剃光。我问她舍得吗,她就说剪吧,还会再长的。我又问她来武汉怕不怕,她说怕,肯定怕。但从头到尾,我没看她流露出难过或者不舍。

我是一个发型师,看见女孩子把这么长的头发剃光,肯定是不舍的。我相信她也是,但迫于现在这种情形,真的没有办法。

那也是我最累的一天。除了中间吃了顿饭,一个人在那站了八个小时,给65个人剪了头发。

▲为了工作便利,许多女医护人员选择了把一头长发剃光或剃成寸头。图 / 受访者供图

我有顾客在华南海鲜市场做海鲜批发生意,小年前后我听说了这个新型冠状病毒的事,当时就很谨慎,也在网上看到病例在增加。20号,新闻说这个病会人传人,我觉得太吓人了,就把店关了。

我18岁从学徒做起,梦想是成为一个明星发型师,这也是行业里不少人梦寐以求的,但真正能做到的很少。为了学这个我花了不少钱,也跑了很多地方,去过上海、深圳、香港,找技术高的发型师学习培训。

后来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杭州,得到一份工作,可以给一些大牌的明星做发型。当时非常满足,甚至觉得已经做到了巅峰。但后来又觉得,总是在外地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父母年纪又大了,需要离他们近一点方便照顾他们。

我回到武汉开店,自认为在这一带做得还不错,顾客都挺认可我。年前关店之后,还有老顾客给我发微信,说他不得不换了家店做头发,结果觉得对方手艺不行,效果还不如鸡爪子在他头上抓两下。

我的店是整条街上最早关门的理发店,那时候快过年,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顾客肯定是不理解的嘛。21号我去关店,卷闸门刚拉了一半,就来了两个顾客,说要剪头发。我说现在情况太严重了,能不能年后来剪?我当时定的是大年初八开业。他们就跟我吵,说你本来不是说年二十九放假吗?就帮我剪一下不行吗?

我解释了一大堆,说你要是为大家好的话,还是年后再来剪。他们也不听,我最后还是把卷闸门拉下来锁了,场面闹得挺不愉快。

我的心态一直是比较顺其自然的,认为别的事都没什么,只要人是健康、安全的就好。20号那天我下单了几个口罩,打电话和在黄冈的父母说暂时不回家过年了,他们说菜都准备好啦,房间都给你收拾出来啦,我只能说我在武汉,回到黄冈对他们来说也不安全,而且要他们也戴口罩、多洗手和通风。

关店之后,我就一直宅在家里,疫情影响之下,店的压力当然也不小,每个月光是房租就要上万,几个员工也需要开支。

但我没有想过给医生有偿理发来挽回损失。短视频火了之后,有本地的报纸找到我,后来那个记者和我说一家企业为我评了个“正能量”奖,要奖励我一万块钱。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记者把证书发给我看我才相信。

▲沈杰获得的荣誉证书。图 / 受访者供图

我立刻就问,能不能把这个钱直接捐给医院?他说他帮我问一下,看看能不能定向捐赠。最后那家企业说,一定要把钱打到我账上,之后怎么处置是我的事。

我不要这些钱,一方面是觉得这是一件荣幸的事,能为抗击疫情出自己的一份力,另一方面我也是挺乐观的一个人,亏一点就亏一点,在现在这个状况下,同行都不好过,自己平安健康胜过一切。

我是很热爱美发这个行业的。这是一份能带来美的工作,当你通过自己的工作使别人有了一个好看的发型,别人会开心,你也很有成就感。至于最近给医生理发,成就感是完全不同的,更多来自于感受到自己在贡献力量,这么些天下来,我越做越兴奋。

但身体还是有些透支,我们做这行需要长期站着,久了都有些颈椎问题。最近这样连轴转,两个胳膊根部和颈椎都特别酸痛。除此之外,在医院理发要戴医用手套,这几次一戴就是至少五个小时,手上不停出汗,又蒸发在手套里,一脱下来,整个手都白了。

现在医护人员理发需求量这么大,能为他们服务的理发师又不多。你看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我刚刚吃完饭,采访结束后还要和医院的人对接。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等稍微闲下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家企业给我的一万块钱买成物资,捐给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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