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武汉「逃兵」,我是个卑鄙的人吗?

by 田静, at 09 February 2020, tags : 武汉 长沙 母亲 隔离 疫情 妻子 没有 感染

大家好,我是田静。

最近朋友给我推荐了一部韩国电影,叫《流感》,是一部灾难片。

流感的起因并不罕见,讲的是一群东南亚偷渡者历经艰险来到韩国务工,却因沾染猪流感在集装箱内感染而死,只留下一个幸存者顺势逃跑。

随后,流感病毒随着幸存者的踪迹,逐渐扩散并一发不可收拾。

当病毒无法控制时,韩国政府决定对整个城市进行排查封锁,将感染者和非感染者分别放进不同隔离区,并向公众保证,非感染者48小时没有出现症状就可以离开隔离区。

影片中,女主金仁海是一名医生,也是一名单亲妈妈。为了救女儿,她瞒报女儿被感染的信息,将其偷偷带进非感染隔离区;为了寻找女儿,她拿着救所有人命的血清威胁对方……很多弹幕都指责她自私。

我看电影的时候,一直在想,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她,我会放弃自己女儿吗?

大家也许会以为这是电影,虚构的,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换位。

但是,这一次武汉“封城”,数百万人都面临这样的考验。现实有时比电影还残酷,每一次灾难都是对人性的考量和真实的显化。

我们一个武汉读者就给我发来留言,说自己是个“逃兵”。

1月23日凌晨3点,他突然看到一条消息,说武汉将于当天10点,关闭所有的机场、火车等离汉通道,就是后来所说的“封城”。

来不及想太多,两个小时后,他驾车“逃出”了武汉,带着自己的妻子和母亲。

他说,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必须要保证她们的安全。

凌晨2点看到封城消息,决定“逃离”武汉

我叫道远,生在武汉,长在武汉,武汉是我最爱的城市,没有之一。

我是学武术的,在做少儿体育培训,之前一直在武汉,而我的妻子又是长沙人,在长沙工作,两人两地分居。

去年我将工作调动到长沙,终于和妻子团聚了。但是,我的母亲却独自留在了武汉。

临近春节,我就和妻子商议,一起开车回武汉,将母亲接回长沙过春节。母亲刚开始不愿意,说她可以一个人过,让我们不要回去了。

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如果我们不回,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年,我怎么忍心?所以,我们决定一起回去接妈妈来长沙过春节。

我们20号中午开车从长沙出发,晚上到的武汉,到了后才发现朋友圈炸锅了,都在谈论疫情的事情,因为那天钟院士公开说了确定人传人。

但那时候我也没有特别紧张,我们回去时间短,根本来不及走亲访友。

我们本来有两个新春大型聚会,也都取消了,回武汉只外出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我小时候练武术的教练,说要我给他拜年;另一个就是小时候玩得特别好的,也是练武术的队友,就去了他们两家,然后其他的地方哪都没去。

去见他们我也是戴着口罩,因为口罩很紧缺,我也是各种途径买到两盒,我平时都舍不得戴,去见他们才拿出来戴上。

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家中做母亲来长沙的工作。

好说歹说,母亲终于同意除夕之前跟我们一起回长沙过年。

我平时睡得就比较晚,记得是23号凌晨3点钟,突然看到一则公告发出来,说当天10点所有的机场、火车站等离汉通道关闭,也就是俗称的“封城”。

△ 封城通告

当时我看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写的太“假”了,心里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么大一个城市,怎么可能封呢,再说,这个病有那么可怕吗,值得要封城?

但后来我在网上查证了半天,各个渠道的消息都印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这个时候我一下子就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了,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我要把我的妻子和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之前学过公文相关的东西,消息上写了停运公共交通,飞机铁路全部关闭,但是高速公路和国道却只字未提,我就知道还有走的可能。

我想消息刚刚发出不久,到了早上八九点钟,高速口肯定会有大拥堵,这时候最好能提早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我赶紧把已经睡熟的妻子喊了起来,我跟她说了我的判断,还有疫情的严重性。妻子当即就和我达成了一致,开始起床收拾东西。

但是,怎么说服我母亲,让她同意现在就跟我们走?这是个麻烦事。

母亲耍赖不走,撂下狠话强硬带离

我母亲已经60多岁了,观念比较守旧,这次她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在武汉过年的,能说动她和我们一起回长沙就已经挺不容易了,再让她连夜提前跟我们“出逃”,她肯定是不愿意的。

我就跟我妻子商量好,我来唱黑脸,她来唱白脸,争取早点和我母亲达成一致。

我们把她叫醒之后,我先是跟她讲了这个封城的消息,疫情的严重性,然后告诉她我们决定连夜上高速回长沙。

果不其然,母亲一点也理解不了我这个决定。

首先是她连跟我们一起去长沙都不太愿意,更不用说连夜走了;再一个,她当时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疫情有多严重,觉得还没什么好担心的。

母亲就像一个撒泼的小孩一样,躺在床上不起来,嘴里还喊着“哎呀我年纪大啦,你这会给我拉起来,我要着凉啦”之类的话。

不论我怎么劝也不听,跟她说长沙有很多好吃的,她也一点不动心。

我看利诱不行就只能威逼了,必须得强硬一点,我也不跟她讲道理了,就说“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而且你不走我们俩也不会走!”

我撂几句狠话,转身就出屋收拾东西,让我老婆在里面当白脸劝她,过一会我就再进去逼她。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劝说她劝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起来了。

担心母亲反悔,来不及仔细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就出门了,当我们真正开车出发的时候,已经凌晨五点了。

在车上我妈一直冷着个脸,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甚至我们到长沙之后,一两天她都不太待见我。

我妈吃了一辈子苦,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带到更安全的地方。再说我妻子,她一个长沙人,因为跟我回趟武汉接母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她家人交代。

说实话,那时候,我并不能保证自己或者母亲是否被传染。反正能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安全带出来,我一点不后悔。

和武汉亲友告别,希望大家能走都走

我出发之前,给我在武汉亲戚好友都发了信息,我觉得不告而别不太好。

所以我提前告诉他们,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觉得我必须得走了,不能留下来陪大家了。

群发了大概几十人吧,我当时也建议大家,高速路还没封,如果有地方去的就提前走吧,谁都不知道封城以后会怎么样,因为这是从未有过的历史。

△ 我在劝说我舅舅

后来我得知,有两家亲戚在第二天也从武汉“逃”了出来。

我们凌晨五点出发,那时候车流量也没有太大,我们一路没有休息,大概10点左右就已经到了长沙,顺利回到了我们自己住的小区。

当天下午2点,武汉的高速通道也都关闭了,回头想想真是亡命奔逃。

我现在听闻有一些武汉人,感染了疾病之后因为没有床位,所以逃到外面来,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因为我也曾在“风暴中心”,我理解他们那种感受。那真的是“奔命”,就是为了自己的命而奔逃,每个人都有求生欲。

但也有反向操作的,比如我哥在知道疫情之后反而想回武汉。我说你回去干嘛?他说怕感染肺炎,感觉武汉的医疗条件好。

我就跟他说,如果你没感染,你在家里呆着,全国哪里都安全。武汉医疗条件好,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人均医疗条件足吗?现在在其他地方你如果病了,起码还有个床睡一睡,能把你命护住。

我把这种迷惑行为跟我朋友说了,我朋友说你就不要劝他了,你就自己把自己管好就完了。

可我还是会习惯性的,往亲戚朋友的群聊里转发一些疫情信息,我感觉这个时候,“恐慌”反而是件好事,能让人留在家里。

但其实看多了也就疲劳了,然后就免疫这些信息了,比如说今天回暖出太阳了,我家小区又有很多人在外面打羽毛球。

希望大家真的不要松懈,疫情还远远没有过去。我逃之前也不知道这个病毒这么厉害,后来知道了,也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在潜伏期。

但理性分析来看,长沙这边的病例少,而且这个病死亡率不高,就是传染快。我首先把自己隔离好不传染别人。

如果我们三个真的谁确诊了,这边的人均医疗资源肯定要好一些,那我们可以得到有效的救治啊,对不对?这一点的话,我觉得这个决定不后悔。

后来武汉市长发言说有500万人春节前离开武汉,网上出现了很多对武汉人不友好的声音。

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我只不过是把母亲和妻子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且我们一到长沙之后就开始自我隔离。

△ 自我隔离期间的朋友圈

平时我们也不下楼,家里吃饭上网都不用发愁,唯一需要的就是买点蔬菜,我都是用超市的外送软件解决。

说我们是疫区的逃兵没错,但是我们出来并没有祸害其他人,就连我的天然气断了5天,我都没有出门去缴费。

说起这个事,我也有点不高兴,一边让武汉回来的人自我隔离,另一边当我遇到了问题,却没有相关人员来帮我解决。

严格自我隔离,断了煤气也不敢出门缴费

记得25号早上,电信就已经打电话给我妈了,因为我妈的手机号是武汉的,他们从基站追踪了这个号码。

然后我们家进行了一系列的登记报备之后,那边的工作人员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他们来解决。

那时我刚好发现天然气用完了,就问他我想给天然气缴费怎么办,可以找什么人来帮我们吗?

对方给了我一个物业的电话,说让我联系自己小区的物业来解决这件事。

我打给了物业之后,知道我是武汉来的,又是进行了一系列的报备,包括让我每天测量体温反馈给他们。

但是,当我说家里没有天然气,又不能网上交,大过年的也得炒菜做饭呀。他想了想,说让我去联系派出所。

△ 最后这个物业的人让我联系派出所

于是我又联系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让我联系负责我们小区的民警,我给民警打过电话之后,他说好,过后会再联系我帮我解决。

等来等去没消息,我只好自己先网购了一个电磁炉来对付。

但这个问题总要解决,我又等了几天,也没有人回复我,我给民警又发了信息,也没收到任何回音。

△ 派出所民警的回复

政府部门这种打太极的做法,让我有点生气,但是也能理解,毕竟我们是从“疫区”过来的,一般人也不敢上门来拿天然气卡。

没有燃气用,一直用电磁炉对付,年夜饭也没吃,大家都被弄得很郁闷,也没心情弄。

我妈本来就不高兴,这下就更加生气了,一个劲嫌电磁炉不好使,让我直接去充上不就行了吗?

我说不行,我们现在还是自我隔离期,不能出去给别人添乱。

实际上这个真是靠自觉的,没有人能限制你出门,可我想大多数人应该是有这个自觉性的,要做文明武汉人嘛。

直到5天后,我妻子的妹妹过完春节,从乡里返城,才帮我们把天然气给充上了。

这个妹妹是个护士,初四那天接到通知,要去人最多、最危险的地方执勤,比如长沙火车站那些,在那里做体温检测。

她说全身穿着防护服,然后好几个小时都没吃没喝,确实很危险也很辛苦,比起我这个武汉“逃兵”,我真心觉的她们很了不起。

车上贴了纸条,汽车还是被鞭炮炸了

我每天在家隔离,除了上网也没事可做,看了好多网上对武汉人的抨击,过激的言论和行为让我很难受。

我的朋友也提醒我,有人恶意打砸鄂A牌照的车,让我赶紧搞个车衣罩起来。

车衣我没有现成的,就赶紧弄了张纸,写着我已经在长沙定居半年了。

当然,我也撒谎了,没有说这个车刚从武汉回来,担心说了也是增加大家的恐慌,说还不如不说。

△ 临时添上了一张纸

但是第二天下午,我要去车上拿东西,发现我的车真出事了。

车位周围和车上全是鞭炮炸过的痕迹,从痕迹上看,有人应该是直接把鞭炮放在我车顶炸的。

△ 爱车被炸

我真是委屈又无奈,要是平时肯定得找物业去理论,但是现在,我只能灰溜溜地把车停到小区偏僻的角落里了。

我们真是严格遵守在家自我隔离,我陪我妈看看电视上上网,我妻子看看书因为要工作。因为空闲时间突然多起来,平时不怎么联系的朋友又联系上了,他们也都很关心我的近况。

我心里清楚,现在没人敢见我,但是这些问候还是很温暖人心的。

刚开始网上对武汉人的声音特别不友好,我心里看了很难受。我也试着在朋友圈呼吁要理性对待外地武汉人,但收效甚微。

后来在媒体的呼吁下,现在网上理性的声音多了很多,特别是很多地方都积极妥善安置滞留的武汉人,我看了也很感动。

现在什么都想不了,就希望这个疫情快快过去。因为疫情,我的培训学校开不了,我妻子的单位也延期开工。

从23号到现在,已经十多天过去,我们一家都没有任何异常反应,我武汉的亲戚朋友也没有被确诊或者疑似的,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再熬几天,一切都会好的吧。

△ 居家隔离14天,并无肺炎症状

田静后记:

现在看来,道远一家三口是幸运的,很多和他一样选择悄悄“逃离”武汉的,其中有人已经出现发热症状,病毒跟随他们的足迹而向外传播。

这不仅给更多无辜群众带来麻烦,有的甚至还将面临法律制裁。

一武汉父母强行带疑似感染新型肺炎的孩子离境,被马来西亚警方逮捕;四川张某从湖北务工返村后,拒绝“居家隔离”14天的劝告,而被警方带离强制隔离……

在这场“战疫”中,法律有明确规定,如果明知自身已感染 “新型冠状病毒”而故意传播,危害公共安全,即使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仍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如果市民实际上携带病原,处于潜伏期,误以为自己没有感染该病毒,并且在主观上没有故意传播传染病的,但不服从政府管制,则会构成过失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最高可处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尽管如此,如果时间能够倒回,给每一个武汉人,重新选择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想结果不会改变,甚至有更多人会选择想要离开。

危机时刻不要考验人性,也不要站在自己道德的至高点去评价别人,更不能够去绑架,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有时候道德的那个至高点,换做我们也不一定能爬的上去。

在灾难面前,有人选择逆流而上,有人选择苟且偷生。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显得英雄的悲壮,平凡人的无助,甚至小人的可耻。

时至今日,只希望逆行者无悔,偷生者无恶。那才是人间最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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