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武汉人

by 小昼, at 28 January 2020, tags : 武汉 民宿 酒店 游客 陈笑 周晨 大理 隔离

图片来源:世卫组织网站

文 | 周航 李晓芳 王彦入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 

这原本应该是趟完美的旅行。

武汉出发,成都集合,沿着318国道,一路往西,大年初一抵达拉萨——在布达拉宫瑰丽光彩的映照下,度过庚子新年的第一天。

为了这趟旅程,陈寞和几位朋友谋划半年,买了成套的户外保暖服装,物资塞满了后备箱,除了大雪封住了稻城亚丁,一切如计划进行。

但第五天,旅程脱离了轨道。西藏自治区芒康县检查站,一位医生,带着两位护士和一队警察,拦住了这辆湖北牌照汽车的去路。

他们在检查站烤着火炉,用小太阳取暖,两个小时,量了四次体温,都是36度多。

最后,检查人员传达了上级的回复,不允许再往前走,也请他们理解,“藏区医疗条件有限。”

这天是1月23日,武汉“封城”首日。和很多在外出游的武汉人一样,陈寞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回不了家的流浪者。

1月26日,武汉市市长周先旺在湖北省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目前大约有500多万人离开武汉。

大多数武汉人是在“封城”前离开的。他们中,有外来务工人员、在湖北读书的大学生、武汉本地人,由于迟到的预警,他们照常返乡、探亲、旅游。现在,一道“封城”令将他们阻隔在武汉之外,散落于异乡。

电视里,所有人为武汉加油,现实中,武汉人在“流浪”。

不受欢迎的过客

禁止入藏的那一刻起,陈寞的出行就成了流浪之旅。他们掉转车头,一路向南,往云南前进。

晚上到香格里拉,先买了温度计,严峻的形势让他们也担心,每天给自己量几次体温。

游玩的心情也没了。第二天到丽江,一直在宾馆打游戏、打牌,只在吃饭时出了门,陈寞看到,古城游客不少,但大多数都没戴口罩。

1月25日,除夕那天中午,到大理古城,麻烦再次出现了。收费站检查,前面三辆大巴车游客测完体温后放行,他们却被留在了收费站,反复沟通一个小时,才得以进入。

到了酒店,量体温,入住,还没10分钟,前台就打电话,要求退房,“看到我们是湖北牌照。”最后沟通结果是可以住,但第二天必须离开。

当天,大理市古城保护管理局发布通知,鉴于云南省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1月25日晚上7点半起,大理古城不允许接待新客。

一家大理民宿的老板说,之前民宿店主们已自行劝退客人,陆续关店,“还自发举报接待了武汉游客的宾馆。”

陈寞等人在云南接受卫生检疫。受访者供图

疫情扩散的风险真实存在着。据官方通报,1月23日,一位28岁的武汉游客随团赴泸沽湖景区游玩,因发热咳嗽,当日下午到盐源县人民医院就诊,第二天被列入疑似病例。

也是在1月25日,泸沽湖景区一位客栈老板接到消息,景区只能出不能进,“剩下的客人26日必须全部走。”

这天一早,货车司机林霖也被大理的宾馆老板娘赶了出来,她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酒店接到通知,暂停营业,不好意思,麻烦退一下房。”

林霖关上门,收拾行李。他知道,是自己的身份“闯了祸”。

一个月前,他从湖北襄阳出发,拉了一车快递到武汉,去年12月9日,又从武汉接了一车快递到昆明。之后,他辗转贵州,广西,从广西拉了一车砂糖橘,1月22日抵达到大理。

疫情爆发后,他在入住酒店时,会主动报身份,“我是湖北人”,为打消老板疑虑,又补了一句,“出来一个多月了,没回去过。”他几乎整天待在房间,打王者荣耀,刷抖音,避免出门。

但现在,他还是被赶了出来。

林霖走到大理水果市场,钻进货车驾驶室,准备窝在这里,将就几晚。因为疫情,能容纳八十台货车的市场,不见车影,大部分档口已关门。砂糖橘也剩了半车,货主说特殊时期,没办法接货,林霖只能自己承受损失,眼看橘子堆在后车厢,蔫儿了下去。

不仅是大理,这一天,全国旅游业按下了暂停键。武汉姑娘温晴的地陪在电话里听说她是武汉人,干脆不来接了。两个月前,温晴就报了旅行团,放假后带妈妈一起到云南玩一圈。她们1月18日从武汉启程,1月24日到达西双版纳机场,这是旅程的最后一站,地陪却消失了,温晴向旅行社反映情况,对方虽然迟疑,但还是为她们安排了一家酒店。

但到了第二天,1月25日,她们就被酒店通知不再接收武汉籍的旅客了,让她们马上搬离。温晴带着妈妈在大街上游荡了一上午,找了好几家酒店,都得到一样的回复。她打电话给当地110、疾控中心,甚至联系了政府热线和市长热线,最后被允许住进特定的酒店。已经夜里十一点多,跑了一天,她和妈妈打算先住一晚再协商,680元一晚的价格她们实在消费不起。

温晴母女住进酒店的时候,1月25日凌晨,30岁的赵洁和5岁的儿子,被拦在了泰国普吉机场。

赵洁猜测,问题大概出现在办托运时,自己说了几句武汉话,被身边的游客听到举报了,他们大多是同一个团的人。

在登机口,无人敢排在她身后。工作人员检查了护照,不允许登机,体温一量再量,都是36.2摄氏度左右,还是拒载。

她愤怒地和对方争吵,最激动时摘下口罩,吓得本就四五米远的众人又后退几步。

儿子问她,“妈妈,为什么我们没病,这些人要说我们有病?”

赵洁和儿子被拦在登机口,托运的行李也被从飞机上拿下来。受访者供图

时间过去了很久。儿子在椅子上睡着了。凌晨5点,泰方工作人员把精疲力竭的她带走了,给了一张医院照片,让她自己去开健康证明。后来旅行社派来了翻译帮她沟通。排了两三个小时队,抽血,做心电图,量血压,检查口腔,量体温,36.4度,都没问题,出示了两份报告。

等她再次打车到机场时,已经是中午12点,买了祥鹏航空从昆明到济南的机票。结果一直到傍晚坐上飞机,都没人找她要健康证明。

凌晨1点抵达昆明,还没出海关,她被边检人员带去检查,量体温,两天没睡,体温升到了37.2度,一下子成了高危人物,好在后续再量降了下来。

和飞机上另外几个武汉人一块,她生平第一次坐救护车,来到附近宾馆作进一步检查,集中观察,包吃包住。早先来的同乡告诉她,至少要隔离8天。

据统计,截止到1月26日24时,4096名武汉游客仍在境外。

事后看,很多事情是在武汉“封城”之后彻底起变化的。各地陆续启动重大公共卫生突发事件一级响应。在厦门,一家六口,五人从杭州来,一位老人从江西来,只因老人籍贯湖北,酒店拒绝他们入住。一对34岁的武汉夫妻自驾西部游,抵达青海省刚察县时,被人举报到疾控中心。夫妻俩被单独隔离在酒店,车也被全面消毒。丈夫说,最近遭受的压力实在太大,“给青海遭成恐慌实在不好意思,但我们真的不是逃离武汉,很早就出门了。”

不是没有人考虑过取消行程。很早前,陈立就安排了普吉岛行程,武汉爆发疫情后,他也犹豫,但直到1月21日出发前,武汉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的说法都是,“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力不强,疫情可防可控”。他当时也没太在意。

他和妻子顺利到达普吉岛,出海,浮潜,坐海景秋千,看无边落日。直到1月23日一早,陈立醒来,从新闻上刷出“封城”的消息,他有些不安,“我们回去怎么办?”

随即,他打开航司APP,页面显示,普吉直飞武汉的航班取消。陈立急了,联系领事馆,电话不通。联系航司、旅行社,客服不通。1月25日,他提前退了房,来到机场,航司柜台工作人员告诉他,只能改签到深圳或广州。广州最早那趟航班已满,他与妻子乘坐六点左右的飞机,返航深圳。

当晚,他来到酒店,刚推开房门,走进房间,派出所的电话进来了。

“从哪里来?”“什么时候离开武汉的?”派出所提醒他,需要在酒店自行隔离14天。

挂掉电话,陈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酒店经理和服务员带着体温计敲门进来,36.5度,体温正常。接下来,他们又举起手机,对着陈立与妻子一通拍,理由是“给派出所报备”。

陈立很生气。他理解外地人对于武汉的恐慌。但作为普通市民,他也是受害者,人有户籍,病毒没有。

图片来源网络

回不去的家

突然爆发的疫情拦住了各地武汉游客的归乡路。

李曼原本应该在23号从三亚飞回武汉。“封城”后,她取消航班,买了第二天取道杭州飞回老家恩施的机票。但第二天,恩施也“封城”了。

这是第一次全家外出过年,没想到滞留在了这里。

她买口罩、温度计,轻易不出门,去买吃的也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我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好的,但也不能去害别人。”

住是最大的问题。从酒店离开,她租了房子,一个月5000,不知为何走漏消息,当天就被邻居举报。第二天,她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带着老小住进机场附近的小旅馆,两个房间,每晚600块。宾馆偏僻,附近餐馆歇业,只有一家便利店还开着,四个人中午啃了面包,晚饭每人吃了一碗泡面。

除了旅游,不少武汉人是去和家人团聚的,他们也发现,自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刘宇的弟弟长居厦门。今年春节,一家人打算过去团聚。住酒店的时候就因为他们来自武汉,闹了一场,110都惊动了。到了除夕当天,刘宇弟弟居住的小区居委会,给全员发送信息,家中若有湖北来访亲戚,请主动登记。刘宇弟弟打了电话。

原本,一家人打算除夕夜吃团年饭,但居委会通知,“不能再见面了”。

晚上,弟弟来酒店送年夜饭,排骨藕汤,是刘宇儿子喜欢吃的。但居委会知道后,勒令“不能再接触了”。刘宇一家只能待在酒店,自行隔离。

她挺委屈的。出发前,她记得,武汉政府的领导一直说疫情“可防可控”。朋友圈转发一些段子,“莫碰我,我是武汉人”,她也以自嘲的方式与朋友调侃。谁都没想到,疫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知道这么严重,我就不出来了。”

眼下,她也回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她想起前两天,在弟弟小区碰到邻居,邻居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现在她明白了,被等同于“病毒”的他们,让人避之不及。

年轻妈妈陈笑和6个多月的宝宝则被隔离在丈夫老家汕头的一家精品酒店。来到这个10多平米的宾馆房间已经3个小时,她依旧惊慌失措,宝宝在旁边哇哇地哭。回忆过去24小时内发生的所有事,陈笑只觉得脑子“嗡嗡地痛”。

前一天下午,家人在微信群里转来一份镇委办公室的的紧急通知,上面要求各村摸查两类人员:一类是湖北籍人员,一类是1月10日后从湖北回来的一切人员。陈笑来自武汉乡下,1月15日和老公带着宝宝回汕头婆家过年。刚出武汉时,关于肺炎的消息还停留在“不存在人传人”,回到婆家后,她每天都在关注网上的相关新闻,担心湖北家人的情况。

直到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接受采访,她才警觉起来,在家隔离,不怎么出门。一家三口每天都测量体温,从未有过异常。她觉得自己是从武汉来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也不太敢出门。

看到登记表时,陈笑以为只是登记一下,就让公公将三个人的信息都报给了村委。结果到了下午4点多,村委的干部就带着穿着防护服的医务人员来挨家挨户接人,送到市区宾馆隔离。现场来了两辆警车,一辆救护车,闹哄哄一群人。

陈笑的婆婆和村委会的人认识,听说要被隔离的消息,婆婆先和他们吵了一架,问能不能不去,在家隔离。“他们说不行,那样的话就把全家都接走,一家人,包括公公婆婆全部都要带走。”最后没有办法,陈笑和丈夫仓促收拾了行李,带着宝宝跟着医务人员上了救护车。

“那一瞬间,我就掉眼泪,哭了,那是我最怕的时刻”,陈笑说,救护车上除了他们三口人,还有另外几个带着口罩的陌生人,车窗打不开,特别闷。

下车后,医务人员为他们量了体温,陈笑老公被检测出温度37度,对方说偏热,将他与母子两人分开,带到市区医院进行隔离。陈笑被送到宾馆后,给老公打了电话,老公被隔离在医院病房,什么防护的东西都没有发,病房里的人都绕着他的床位走。陈笑一边哄着哭闹的儿子,一边担心老公的情况。

没有人告诉她会被隔离多久。出来的匆忙,她担心给孩子带的尿不湿不够,也不知道该找谁解决。酒店的人只告诉她们,不要瞎走动。到了吃饭时间,有人敲了两下房门,陈笑开门去接,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地上的一袋食物。

河南一村庄对武汉返乡人员的排查。图片:《健康时报》

“你让他们回哪里去?”

如果不是这场疫情,董启农会迎来一年中最忙也是最充实的几天。

厦门鼓浪屿小岛上的300多家民宿,4000多间客房会陆续被全国各地的游客挤满,并在大年初二到年初五抵达流量高峰。天气似乎都在为节日做准备,阳光在1月20日洒满整个小岛,但另一片乌云却渐渐笼罩头顶。

也是从那天开始,岛上的居民、民宿老板开始向董启农表达自己的担忧。72岁的董启农是鼓浪屿民宿协会会长,自己也在岛上经营着两家民宿。22日,岛上的60多名武汉游客中,有一位确诊患上了新型病毒肺炎,有居民看到疾控中心专人专车将患者转移出岛,“吓得腿都软了”。

董启农回忆,在武汉疫情还没大规模爆发时,有些谨慎的湖北游客选择取消预订,当时民宿的老板们还不太乐意,担心影响自己的收入。董启农还做了动员,让民宿老板们给武汉旅客全额退订。现在,岛上的人开始希望这群来自湖北的游客主动办理退房,离开鼓浪屿。

双方戴着白色口罩,隔着两米远的距离交流,没有人知道怎么安置这60多名游客,也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鼓浪屿的夜晚有些寒凉,游客里有一对年轻夫妻带着4岁的孩子,一家人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家民宿的老板娘不忍心,让他们量了体温后,办理了入住手续。“人家已经到岛上了,你不能把人家扔下海吧。”

董启农首先想找政府解决,“政府就让我们帮忙接待下来,尽量想办法,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他只能去说服民宿老板们让武汉游客多待几日,做好防护措施,每天测两次体温,定期消毒,报备,等待政府出台后续的安置方案。

董启农决定开放自己的民宿,所有房型都以280元的价格提供给武汉游客居住。他把这一想法写成文章,发布在互联网上,呼吁“岛上兄弟民宿业者响应!不能将自己的骨肉同胞拒之门外!”没想到招来了谩骂和质疑。

“凭什么让我们全岛居民担风险?”“为什么不赶紧把他们赶出岛去?”甚至有人揣测他,“是不是想借机敛财?”

说起这些,董启农几次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我们民宿价格平均在500元上下,280元我们是赚了什么?23号武汉“封城”,你让他们回哪里去?政府部门第一次处理这个事,一下子也拿不出方案,难道就让他们都流落街头吗?”

董启农也害怕被感染,“没有人想当圣父。”可是岛上居民和网友的反应让他疑惑,“为什么要把武汉人当成瘟神一样?”

鼓浪屿街头 图片来源网络

大理一家民宿的老板娘沫沫这几天也刚经历一场骂战。近日,云南开始管控游客,各个旅游城市的酒店、停车场都不接待武汉人。沫沫曾经接到过一个求助电话,是一家在疫情扩散前就出来旅游的武汉游客,一路被驱赶,从昆明被赶到大理,赶去丽江,又被赶回大理,没有酒店允许他们入住,一家人挤在车上睡了好几天。因为车牌号是“鄂A”,他们的车还被人砸了。那个妻子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哭了出来。

40岁的沫沫也是一名武汉人,2013年到大理经营民宿。去年12月底,她就开始关注武汉的情况。1月25日,她看到大理的同行发布信息,欢迎武汉人入住客栈。她也发帖声援:“武汉的乡亲们,带着健康证明来,我家可以提供30个以上的床位,绝不涨价。”

她同样遭到了围攻,留言达到了几百条,网友质问她,为什么要私自收留武汉人?为什么不上报给政府部门?

那家人也不敢去她的客栈,怕自己真的有问题,拖累了她。他们已经开车往湖北走,还不知道何时能回到武汉。

和鼓浪屿、大理一样,民间力量在救助过程中先发挥了作用,有人腾出地方义务收留,有人整理出各地还能接收武汉人的酒店地址,呼吁理性对待。

陈祥国儿女都在国外,一个人住在重庆。疫情爆发后,他很少出门。前两天,他留意到,各地开始举报武汉车牌,赶武汉人离乡,不让武汉人住酒店,他觉得“太没人性了”。他瞒着家人,在同学群发了一则信息:武汉“封城”,大量武汉人逃离在外……我一个人在家生活,若有在重庆的武汉人,可以来我家自我封闭,我负责期间全部生活,直到疫情结束。

这则信息经截屏,在网络大量转发。

陈祥国住的房子有四个卧室,三个卫生间,“如果需要,还有很大的改造空间。”他戴着口罩去超市采购日用品,收拾屋子,他他每天在家里等,害怕错过求助信息。“我就觉得,应该站出来,帮助他们。”至今,还没有武汉人与他联系。

伤痕

离开大理后,陈寞一行开车到了昆明。她希望从这里回家,但队伍里有人反对,武汉情况更严重,“路上也怕事”。

最后的决定是留下。在找了十几家宾馆后,陈寞和朋友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接纳他们的民宿,一次性订了十天。

与此同时,各地陆续出台官方安置措施。

厦门市政府将鼓浪屿上的所有武汉旅客迁移出岛,安置在同一家酒店进行隔离观察。晚上10点,鼓浪屿民宿协会会长董启农搭乘着隧道巴士从鼓浪屿返回厦门,将岛上的武汉游客全数送出。

云南省也在这天出了方案,拨出酒店专门安置武汉游客;聚集了大量武汉人的广东湛江徐闻县提供了几个专门安置点;海南三亚市发布公告,明确市内所有酒店不得强迫已住店旅客离店。

温晴母女也等来了好消息:当地公安局协调母女俩住进指定的几所酒店,价格区间在380~680元之间。但折腾了两天,接近半百的妈妈情绪已经不太稳定,一看到别人的冷脸,或者看到温晴和人吵架就开始掉眼泪。

温晴说,这两天见识了太多冷漠,她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到云南来了。

在武汉游客聚集的微信群里,人们也对集中住宿持有不同看法。有人对费用感到担心,更多的人则顾虑集中安置是否相当于隔离。“法律依据在哪里,难道所有武汉人都是疑似病人吗?”一位武汉游客说。在和家里人商量后,他们计划在云南再住半个月。

1月27日,武汉市文化和旅游局致兄弟城市旅游行业同仁的一封信, 请求各地帮助武汉返家。

在此之前,一些人已经踏上回乡的路。

滞留在昆明那几天,周晨和朋友自驾的那辆鄂A牌照车辆格外醒目,其他车路过时总是放慢速度,到哪都是警惕的眼神。昆明下了大雪。鹅毛那么大的雪花,周晨在武汉都没见过,居然在四季如春的昆明见到了。

看着窗外,她觉得一切事情就和这场雪一样扯,而她的心情就跟天气一样冷。

1月25日晚上,周晨在群里看到消息,虽然去武汉高铁停售,但可以曲线救国——坐到郑州东或驻马店,经停武汉时下车。她马上订了一张票。

第二天8点上车,车厢空空荡荡,只有零散的旅客,都戴着口罩。她把乘务员拉到一边,问是否经停武汉,对方顿时紧张起来。

乘务长也来了,在车厢连接处的另一头,隔着一米多,再次详细询问了她。

乘务长说,车会停,但劝周晨别下。周晨让对方放心,她明白各种利害关系,责任自负。她还告诉对方,这天是自己生日,自己只想回家。

北方人嗓门大,交谈的声音传到了车厢,周晨回车厢发现,之前客客气气的一位阿姨躲到了后面,另外几个年轻人倒是镇定自若。

乘务员开始不停在车厢里拖地,收拾垃圾,给周晨身上喷洒消毒剂。他告诉周晨,摸排后发现全车有十多个武汉人,已经集中到前面车厢,等会儿统一下车。他还告诉她,自己经历过非典,给病人送过餐。

乘务员带来了一箱水,分发给每个武汉人,给周晨前面自称医务人员的那个,更是多发了几瓶。

列车终于在下午4点到达武汉。下车时,乘务员向人群挥手致意,大声地说保重。出了站,人们纷纷和空旷的武汉站留影。

周晨终于见到了父母。1月22日出门的时候,她叮嘱他们戴口罩,父母还不以为意,照样出门遛狗,如今却如临大敌,第一时间奉上一次性手套。

武汉已经和她离开时完全不一样。空空荡荡的,既孤独,又带给她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回家的三环已经封路,车辆绕了一圈,又经过了一次检查,量了体温,才回到家。

一路上,家里人都在埋怨,当初不让出去还跑出去。但周晨内心是温暖的。她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爱武汉。

这天是大年初二,她的农历生日。她去超市买了本地的珍珠丸子,蒸着吃,软软糯糯的,她最好这口。

旅途的劳累很快就恢复了。可是对于另外一些创痕,她觉得或许需要很久才能弥补。

(除陈祥国、董启农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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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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