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武汉夫妻的抗疫记录:要是我有什么事,房子留给你

by 金十安, at 14 February 2020, tags : 王勃 公公 小姑 婆婆 C t 医生 妹夫 口罩

你也别到处跑,你是独生子女,上面还有你的爸爸、妈妈、爷爷。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39个故事 —

我和王勃都是二婚,认识半年后领证,婚礼简单,只请了近亲,摆了两桌酒。婚前,婆婆说:“他脾气是有点拐滴。”但他也就是声音大了点,说话还冲,武汉男人大多如此。

不过王勃的脾气说不上“拐”,有时还太软。有一次我们逛商场,转眼他人就不见了。找了半天,发现他蹲在门口。我问他在干嘛,他说他看见前妻了。我气势汹汹地问:“然后咧?我是见不得人么?”

他是搞技术的,我开花店,偶尔跑下海外代购。在武汉有房无车,生活平常。从2013年11月12日领证,今年正好迈入第七个年头。虽有“七年之痒”的说法,但面对第二段婚姻,我们都很珍惜这段感情。

23号凌晨,保险代理人的客户群里疯传武汉要封城的信息。我本来睡眠就浅,一直在刷手机。看到后头皮发麻,更加焦灼不安。

辗转难眠几个小时,天刚亮时,我跟王勃说了要封城的事,他还在赖床,神情恍惚。我赶紧穿好黑长羽绒服、戴着白口罩蓝浴帽、拖着小拖车去麦德龙买菜。此时的徐东大街空空荡荡,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人,在另一条道上跟我一样匆匆往前赶。

街道行人罕至,超市里却人潮汹涌,我跻身其中抢购蔬菜鱼肉和速冻食品。收银台后排起密密麻麻的长队,大家都戴着口罩,安分等着。

回家后,我把在超市拍的视频上传到抖音,这期间,我一直刷手机,看浏览量往上蹭,直到破了3万。我扬起手机,扭头对王勃说:“诶,我会不会成为网红?”

王勃没抬头,大拇指在手机中稳定滑行,“就冒得人骂你现在还在外面瞎晃?”我想着我在外拼命抢菜,他在家还懒洋洋就来气。一手把他拽过来,手机怼到他的面前,强行逼着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他看完不以为意地说:“那就是今天大家都不能出门,闲的。”

往年的春节,我们都是除夕晚上去我家,然后初一去他家。

封城后,哪也去不了,我妈妈还是按照往日的惯例,做好了十菜一汤,打电话喊我们过去吃饭。我夸张地长叹一声,“您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飞过去吗?”

等我们吃饭时,看到我妈把一桌饭菜的照片发过来,都是我和王勃喜欢吃的菜,泥蒿腊肉、排骨藕汤、蒸圆子,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王勃嘴巴又笨,用筷子在饭里扒拉半天,说:“这确实不能乱跑,一出门就是流动隐患。”我赶快让他闭嘴,顺便让他把碗洗了。

大年初一这天,王勃的妹妹(我称她小姑)打来电话,“我们家老大的老师被确诊了。老二的跆拳道班上有个家长,据说也是疑似。身边突然冒出来好多啊?怎么办,我们老大上课还喜欢抢着坐第一排。”

我赶紧问:“小朋友没症状吧?最近千万不要出门咧,就在家待着。”

小姑说:“症状倒是没有。但爸爸最近低烧过,38.1℃,21号开始,吃了几天感冒药,现在已经退了。”

我和王勃住在武昌,小姑一家和公婆都住在汉口,平时公公会帮忙接送小孩。我俩在电话里分析,小朋友没症状,公公没直接接触过患者,只是因为得过膀胱癌,身体抵抗力差,估计是气候变换导致的感冒。

本来窝在沙发里听着的王勃,默默起身,把阳台上浇花的喷壶拿进来冲洗了一会,倒了一盖滴露消毒液,又兑满水,封紧,摇了摇,对着地板和家具开始喷。

我哭笑不得,“好了,王勃开始紧张了。他是不是你们家胆子最小的啊?”挂了电话,我指着茶几上的兰花说:“唉,你看着点,刚买的。”

王勃没吱声,抓着喷壶,打开房门跑出去。过了一会回来,朝在厨房做饭的我说:“消毒水不够了,我再装点,你要是急着出门先走靠左手边的电梯。”我惊讶地探出头:“啊,你管得是不是也太宽了?”

当晚看电视时,裹在毛毯里的王勃从腋下拿出体温表,对着日光灯看了一眼,说:“我好像也发烧了。”我半晌没吭声,手伸了过去,准备帮他看一下。王勃把体温表搁在桌面,说:“莫碰。口罩在哪里?”

顺着我指的方位,他站起来往门口的杂物柜走了几步,犹豫着说:“还是你去拿,你先戴一个,然后再丢一个给我。”

自从小姑打来电话后,王勃已经量了三次体温了。我仿佛觉得这发烧是他盼来的。我又向他确认:“你是真的发烧了?”

王勃立刻戴上口罩,兀自去铺好客房的床,站在客房里,和客厅里的我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叮嘱道:“你要戴好口罩,睡觉也不能拿下来!”

晚上睡觉时,我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口罩里传出来:“睡觉可能没法,怎么呼吸啊?”王勃严肃地保证:“我就可以做到。”

从那天起,王勃开始在客房进行自我隔离。

客房的门只有在他取饭的时候才打开。我把饭菜放在门口,然后再退后几步,王勃开门取走。每天只能见到一闪而过又被口罩遮挡的脸。有时候我取走碗筷后,王勃隔着门喊:“记得把我门口多喷点消毒水。”

虽然我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也不是年轻的热恋情侣,但这样的日常相处,夫妻两人同在一处,又咫尺天涯,真的让我觉得心酸。

王勃也不和我开口说话,就只发微信安慰我:“我们这条件算蛮好的了。我那个叫李明的同学,单位有人确诊了,现在每天住车上,家里还有两个小孩,根本不敢回家。”

平静的生活被全部打乱,我每天都感到无比焦虑,王勃这些天一直在吃莲花清瘟和头孢。若真是新型肺炎,这个药可能无效。有同学介绍,航空路新特药房还可以买到阿比多尔,可家里没车,去不了。

我想了一圈,朋友现在都自顾不暇,小姑家虽然有车,但公公仍在反复发烧,还有两个小孩,分身乏术,一日三餐都捉襟见肘。

到了28号,公公起床到一半时,突然喘不上气,直挺挺地栽倒了。小姑顾不上被交叉感染的风险,带他去协和急诊。

等小姑到时,远远就看到发热门诊的队伍从门内延伸出来,只得折返。

29号,小姑带着公公就近去了水利医院拍了胸部CT,诊断结论是:两肺感染,建议结合临床实验室检查完善鉴别结论。

公公的CT诊断报告 | 作者供图

我们这时还都在心怀侥幸,也有可能是普通肺炎。回到家后,小姑替公公向社区申请了核酸检测,等待统一安排。

可生活仍要继续。我和小姑商议,由我来解决两边的饮食问题。

每天6点起来,我把买的桶装水煮沸,切好的鸡块放入锅中,捞去浮沫,放入姜片、枸杞。小火炖上几个小时,末了加入少许的盐和胡椒。偶尔也换成排骨藕汤。汤留一份给王勃,另外再加上两个炒菜,打包后等待王勃的妹夫9点从汉口开车过来取。

王勃那些天的精神还算比较好,有时嘴刁还嫌弃咸了或者熬的时间短了,但他心里有数,每次都会喝完。

到了2月1日,我的婆婆也开始发烧了。

小姑快要崩溃了,公公多走几步或者稍微用力就呼吸急促,基本上全天吸氧,身边离不开人。我说:“我陪婆婆去医院吧,王勃这边的情况还是轻散些。但小区的车辆申请不下来,得妹夫带一脚。”

王勃本来也出不了门,我们商量先不告诉他,等有了结果再说。早上,我还是按时把饭做好,敲卧室的门,跟王勃说:“我出门买菜,会比较晚回。”

几天没出门的王勃,也不知道小区早就不需要出门买菜了。业委会联系了一个菜贩定时开小卡车过来。菜是分配好的,每人一袋,搭配有七八种。除去菜价,我们再分摊35元的运费。业委会有个人在群里特别强调说:“这时候谁再跑出去买菜,谁就是害人精。”

王勃隔着门叮嘱我,“新闻说连眼睛都要注意,你戴个眼镜吧。”

经他提醒,我多戴了个防蓝光眼镜。妹夫开车过来先接我,再去接我婆婆。我看到婆婆时,她穿着红羽绒服,拎着蓝布袋,走路讲话都正常,只是略微有些中气不足。

婆婆说:“我只是低烧,37.8℃,你们不用这么紧张。要不是现在这个传染病,我医院都不会去的。王勃在家怎么样?”我说:“他还好,最近这两天每天测三次,已经不发烧了。”

马路空荡荡的,开得很快,但协和医院门口的停车位都塞满了。妹夫把我们放下,让我回去时提前给他打电话,就走了。家里每个人的分工不同,他还要照顾孩子。

早上8点15分,进去时,呼吸科分诊台的医护人员被几十位病患和家属团团围住。座椅上已挤满了病患,没有座位的人干脆席地而坐,或蜷缩在轮椅上。有家属不断地越过人群,频频向医生办公室门口张望,这也只是一种徒劳,因为医生的办公室门是禁闭的。

我将婆婆安置好后,按压了下口罩的边缘,按部就班地取号排队量体温再等候。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先开了检查单,我们又去排队做了CT。一直到下午5点半,一位姓陆的医生终于接待了我们。

CT的结果是“双肺多发斑片状感染病灶”。陆医生说出现了“双肺见散在多发斑片状磨玻璃样高密度影”,这是典型的新冠肺炎症状。

婆婆的CT诊断报告 | 作者供图

陆医生又询问我,家里有没有其他病例,得知我公公的情况后,他认为公婆两人都有疑似可能。建议尽快做核酸检测以确诊。

我无奈地说,社区名额由区里下拨,每次21个。公公排队排了一周多也无法安排核酸检测。给街道反映过,打过市长热线。街道反馈,因为公公的CT片没有出现“磨玻璃样”的字眼,排队一直在往后靠。

陆医生听后也爱莫能助,但认为现在加上我婆婆的CT结果,可能可以更快地安排。

之后,陆医生给我留下他的私人微信,说他是广东某医院过来支援的,这不是正规举措,是无奈之举。我们回家后,如果有料理病患方面的问题,可以向他咨询。

他看到留言,会尽快回复我们。

从协和医院出来,脱离拥挤的人群,温度陡然下降许多。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一寸一寸往上爬,我的口罩湿了,贴住了我的嘴。

婆婆有点脱力的感觉,出来就直接坐在花坛的边上。我问她冷不冷,她摆摆手,两手撑住膝盖,一声不吭。

我懊恼没有提前跟妹夫打电话,但是回想起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我很抱歉地说:“妈,我现在跟妹夫联系啊。”她也没说话,我没想太多传染的事,摸了摸她的手,很冰。

妹夫过来接我们的时候说,王勃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在外面的时间太长,他打电话给他妹妹,获知情况后,又安慰了父亲。

晚上8点半,我推门进屋,王勃捕捉到了我的声音。他连声催促:“快点去洗澡洗头,衣服丢洗衣机,包包丢阳台。记得多倒点84。”

等我从浴室里出来,隔着门板听到王勃在房间里困兽般嗷嗷的哭声。卸掉全副武装后的我是迷糊的,也可能太累,哭不出来。但我想如果我发出声响,可能哭声会暂停。于是我安静地等,等他发泄完。

到了2月3日,朋友圈在招募抗病毒公司吉利德公司研发的新药瑞德西韦的第三期临床试药者,我咨询了陆医生。陆医生说这种试药是随机双盲,就是有一半人吃的是面粉,还是谨慎服用现在开的药。

那些天,我在家熬的排骨藕汤 | 作者供图

2月4日,公公的血氧跌到88,吸氧后达到94。陆医生说指标还可以,注意躺着或者半躺半坐,尽量大小便都在床上,尽量用鼻子呼吸。

2月5日,因为公婆共用一台氧气机已不够,我从京东上购买了陆医生推荐的新松吸氧机。下单后,我又担心快递不送。

2月6日,公婆两人终于被安排在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做了核酸检测。但结果都为阴,不符合确诊新冠的标准,也无法住院治疗。

没再发烧的王勃,也在这天走出了卧室,但仍然要我和他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

王勃说:“之前是不得已,现在就由我陪爸妈去看病。风险大,我准备住在汉口那边,先不回来了。你也别到处跑,你是独生子女,上面还有你的爸爸、妈妈、爷爷。”

我知道,他是长子,是哥哥,只要他觉得自己没事,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我倔强地低下头,也不想第一时间说出什么话。

王勃笑着说:“要是我有什么事,房子留给你。”

“我要房子搞个屁啊!”我终于忍不住骂他。

我在楼下门的洞口送王勃上车,王勃回头指了指路旁的一个点,再次和我强调,“就站这里,不要上前了。”

我看着他躬身把东西一点点地放在车尾箱,身形瘦削。他178的身高,婚前才110斤,婚后长胖了些,脸上有点肉了。但在去年他又因为先天性胆囊畸形,摘除了胆,做了胆肠吻合术,又掉了十几斤。

送丈夫离开,我远远站着 | 作者供图

在王勃背后的双肩包里,装有他自己的病历和医保卡,他也做好了准备,离开前对我说:“如果我被感染了,我就申请住方舱。”

回家后,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我没有开灯,好像头颅右后方有一根一直紧绷着的筋,突然在关门的那一瞬间断掉了。

我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从2月7号起,王勃在小姑家照料他爸妈的饮食起居入厕,服用奥司他韦、盐酸莫西沙星、莲花清瘟胶囊,吸氧治疗。同时推着轮椅带去家附近的新华医院门诊注射球蛋白。

婆婆在家的情形时好时坏,公公发病已快三周,相对严重。一台氧气机实在不够用。我在买的氧气机,三天前的物流就显示到达了武汉营业点,但无人配送,只能干着急。

这些天婆婆跟公公的胃口一直不好,呼吸困难,几乎很少进食。偏偏两人又都过了68岁,超过了方舱医院收治的年龄范围。

妹夫一次次去街道社区反映情况,希望尽快收治。但网格员说,两人都已登记,也往上报了,但硬标准就是CT加双阳,只认这个。

我只好在微博肺炎超话、微邻里上登记求助信息,还在微信上辗转找到了做热心公益的巫昂老师,建立了求助群组。

王勃忙得整天没时间聊天,给我偶尔留言,“加油”是最多的。若空档稍长,我们会交流微博上其他人的求助信息,相互鼓鼓气,说我们并不是特例,也不算是最难的。

陆陆续续的,我们收到很多人的善意,但庞大的交流也让人难以应付。我只好统一回复:“谢谢大家关心,父母有在医生的指导下照顾。中药方现在制作困难,不用再发了。”

给陆医生发的感谢信息 |  作者供图

2月10日,公公第二次的核酸检测出来了,结果为阳,终于住进了汉口医院。同一天,婆婆因为核酸检测仍然为阴,又做了一个CT检测辅佐,仍是“双肺多发性片状磨玻璃影”。仍旧无法住院。

直到2月12日,在志愿者的帮忙下,婆婆也住进了汉口医院。王勃分别给志愿者发了短信表示感谢,我也在微信上感谢陆医生。陆医生说:“本分而已”。

安置好婆婆后,王勃给我发来医院里分配的盒饭照片,他说:“还可以,爸妈胃口都强些了。顺利的话,月底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口述 | 季小羊

作者金十安,一个武汉人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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