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方方:武汉人爱武汉,爱得不由分说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_ _ _ _ 武汉这个地方,不南不北,所以他们会有北方人的蛮劲,也会有南方人的精明。喜欢过小日子。而且热爱武汉爱得不由分说,很多武汉人,是不容任何人说武汉一点不好的。 _ _ _ _ 记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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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有媒体称“风月同天”不如“武汉加油”,后被群嘲。因为它背后的逻辑,并不是在讨论“灾难当头可否允许诗意停留”,而是把诗意直接当作非日常的存在,好像感风吟月都是特殊的情绪仪式,平日里不好随意散发的,非得诗人摇起折扇才行——这种逻辑将诗意剔除于生活之外,但诗意本该是日常。
四处封城之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医生奔赴前线,市民投喂美食,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每一个变黑的数字背后,都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当一句诗、一阕词在心头闪过,我们便仿佛相隔千年与故人心意相通、愁肠相诉。却有人居然觉得,写诗这件事文艺到配不上严肃的抗疫行动……
相比没文化这件事,我倒觉得“诗意还需要被人决定它的去留”更可怕。
相比没文化这件事,我还觉得看到几句诗就惊艳得不行最可怕,因为那等于在说:我们的生活已经离诗很远了。
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高票问答,印象很深:
“我们为什么要读诗?”
“为了长大以后我们面对三千世界里的无数美景时,脑子里出现的不是‘我X’‘牛B’,而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来听听身处武汉的诗人小引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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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
男,1969年出生,现居武汉。著有诗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散文集《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 此刻都在这里》。
口述 | 小 引
整理 | 阿 布
我们有别的表达方式
我在武汉。今天是封城第二十二天。
这两天,因为日本友人捐赠援华物资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有意思的是,舆论场的焦点并非是物资问题,而是包装盒上的几句唐诗。按照平常的想法,这事情类似于隔壁的人看你生病了,上门来送个花篮,水果,顺便写了拜帖,上面写了几句客气话。按照传统中国的习俗,礼尚往来,应该好烟好茶招待一下。
是什么让日本援华物资上出现那些感人的诗词?在我看来,无外乎是因为:灾难面前,日本人觉得中国应该还是那个中国。
我也在朋友圈中,表达了对看见几句唐诗就一窝蜂惊诧莫名的不满。许多人回帖,大多在谈中日两国文化的传承发展变化及差距。其中最精彩的一个回帖是南京作家曹宼说的:“问题是,我没觉得引用诗词就叫文化。但说中国人没文化大概也没问题,因为他们看到几句诗词都要惊艳。”
但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背几句唐诗并不说明谁有文化,谁没有文化,但是它在这个非常尴尬的时代中猛然让人想起,原来我们还有不被裹挟的别的表达方式,别的情感模式,别的思维路径。那是另外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它从汉唐宋元来,从浩荡的明月中来,从奔腾的江水中来,从无数中华文明的瑰宝中来,岂止是简单的四六句那么简单?
封城二十二天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幸,似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生活了。这才是困扰我们大家的一个共同问题。
灾难之后,写诗并非是野蛮的,用无耻的言论继续灾难才是野蛮的。而反抗这种野蛮的唯一办法,就是真实,持续且坚定的写作,唯有这样,才能让谎言失去生命,让真相挺身而出;唯有这样,才能让阳光透过雾霾,重新照亮那些干枯的花园,寂寥的人间。
武汉疫情爆发后,小引一直在征集“戴口罩的中国诗人”群像,这是他收集到的部分诗人照片。当诗人戴上口罩,你还能认出他们吗?
人类只能暂时臣服
封城二十多天,有点像自囚,终于把作息时间彻底颠倒了。特别是最近一周,已经可以通宵不睡,直到早上五点才困倦。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武汉话叫“睡转了钟”。起来倒也不觉得昏沉,只是心生一丝奇怪的感觉,这是过年,也是避难,睁眼一看,窗外的天气无非三种:晴天,雨天和阴天。
我住的小区有4栋,每栋30层,每栋基本上都有几个确诊病人,保护隐私没有对外公布门牌号,居民大都关门闭户,不怎么出门。
小区在三所大学的包围圈内,平时永远是学生来来往往的热闹,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感觉挺古怪的。我从没想过一座一千万人的城市会突然看不见人了——站在自家凉台上望出去,觉得自己也特别奇怪,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但其实又是真的。
每天的伙食还是一个很大的消耗,身边的24小时便利店和大型商圈都关门了,但是超市还在坚持营业,武汉的盒马、武商超市,覆盖率比较高,可以方便地买到蔬果肉禽蛋和生活物资。
说段武汉话:_在支付宝里头找到了代购,买鸡蛋、米、油,下单,好几分钟冒的人接。加鸟十块钱,重新下单,这回蛮快,秒接。到楼下收快递小哥送来的代购物资,果然加了钱,服务好,速度快。别个规规矩矩,几多钱,包装得好好的,还怕您伢传染了,用个塑料袋包到把手送过来。小区大门口站到结账,我们两个人戴到口罩,相隔两米,旁边一个防化服物业,冷静地拿到测温枪瞄到我们。_我感觉有点像犯了点莫事情,到派出所的感觉。
二十多天除了出门买菜,就整天穿着秋衣秋裤在书房中转悠。把地暖打到50度了,还觉得不够,热烘烘的,据说病毒害怕这个——否则为什么到了五六月病毒就消失了?这当然是猜测,没有确认的科学依据。在武汉湿冷的冬天,900万人自我封闭二十多天,近乎于一项伟大的行为艺术。不过前提我要声明,并非所有的人都是主动自我封闭的,强烈度的传染疾病,让主动和被动在此刻消失了界限,这其实是臣服,人类在病毒面前,应该保持谦卑。
武汉现在就像是计算机关机了
武汉人一直都胆子挺大,今年元月初的时候大家还满不在乎,官方有万人宴,民间也到处都有封闭场馆里众人聚集的跨年庆贺活动。李文亮医生的消息传出后各路消息在民间也是满天飞,大家会互相提醒,但是因为没有官方认证,所以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
封城的前几天我还在和朋友吃饭,一位朋友是医生,吃完饭第二天跟我们说,出事了,他一个同事发烧了,等着出检验结果,“如果他感染了,那我也要隔离了,你们也危险了。”我们和他一起等消息,等到8点,说没事了,警报解除——这个病毒不是直接判你死刑,但是永远在给你一种威慑,让你感觉离死亡很近。对于每一个没有被传染的人来说都是心理压力,很微妙。
今年原本打算去西藏过年,已经提前大半个月订好了机票,但是宣布“人传人”以后我就退票了,很快武汉就封城了——封城让我感到这次的情况非同一般,好像又来了一次非典。但武汉人对非典的记忆是不强烈的。刚开始封城的一段时间是大家最恐慌的时候,现在二十多天过去,变得有些麻木,900万人说不出门就不出门,病毒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节奏,退化到最简单的起居、喂饱自己、睡足觉。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等病毒过去之后,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活得肆无忌惮吗?这还不只是不接触野生动物的问题。像武汉这样的超大型城市,再加上越来越快捷的城际交通网络,病毒也坐上了高铁,去到了从前轻易到不了的地方。超大型城市对周边务工人员的无限吸纳,当灾难来临时也会直接变成病毒的吐纳。这让我想起早年的386计算机,如果中毒了没办法就只好断电、关机。武汉现在就像是计算机关机了,但我们不能永远这样,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这次的病毒不仅仅是医学、科技面临的问题,也对现代文明的社会结构提出了新的课题——飞速发展的城市,如何分层防御?这也是社会学面临的问题——我们该如何更科学地构建社会结构?
汉口中山大道空荡荡,凯德广场冷冷清清
群光二路的囤货青年
汉口火车站地下停车场
价格不便宜,可是再贵也要买
那么我只好跳广场舞了
朋友圈中有许多自由散漫的人,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我说的“自由散漫”是针对某些具体的、更自我的生活而言。比如昨天上午,五号艺术车间的老陈独自上街,拍摄空无一人的大街,他一边拍一边说,这里有1000万伏兵。我调侃他说,老陈你是一艘草船,如今终于可以随波逐流了。老陈回答我说,我是大雾,你是垛子,老方才是草船。他说的老方,就是“者名”酒吧的“者名”老板方文,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去江滩踢足球,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天气好得让人有点不安,方文在空荡荡的江滩感叹:这真他妈的是浪费啊!
我有个朋友在派出所工作,方舱刚建好,要把各个社区的轻症患者转移过去。他的辖区大概转移了四五十人,各种思想工作,行李,手续,接送等等。好不容易把人送到了洪山体育馆,回到所里准备晚餐,忽然接到电话,说你们送来的人,跑了两个。
我那朋友没办法,重新披挂上阵,追索失踪感染人员,最后把人堵在了家里,问,你感染了进方舱,为什么要跑回家呢?答,那边太吵,睡不着。问,你回来不怕感染到家人吗?答,他们都欢迎我回来……一整天,十八个小时,十几个人的工作就消耗在人员转送之中。
我只是讲述这个故事,荒诞,但又真实,是简化版的《飞越疯人院》。像麦克·默菲·方文这样的人,如果你把他丢进方舱,他也会要求,方舱开一个酒吧病房,让我们喜欢喝酒的病友们在一起,相互照看,恢复得会更快一些。如果护士反对的话,麦克·默菲·方文会说,那么我只好跳广场舞了。
苍蝇神奇地消失了
下午偷偷下楼转了一圈,小区花园中静悄悄的,连个苍蝇都没有。我前几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武汉疫情爆发以来,苍蝇神奇地消失了。我不知道汉口汉阳其他地方的朋友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
站在干枯的喷水池旁抽烟,这拜占庭式的古罗马趣味,加上中国风的假山,没有水流经过,显得破旧,狭隘,毫无生气。隔壁一栋楼有我一个朋友,中午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猜,他是想跟我约在楼下花坛见面抽烟,我憋着没搭茬,心里想,两个被困在同一个小区的“麦克·默菲”是不应该见面的,我们可以像余则成那样,路过好像不认识,地下党应该讲规矩。否则每天火锅一炖,毛铺酒一开,哪里有点疫区人民的样子。
隔壁那栋楼的兄弟好像不依不饶,晚上又跟我发了一条微信——“每天下午和晚上,我和小吴都会在小区里散步,活动筋骨……”这是一个潜伏者的标配语言,下面就是接头暗语了。但我当时正在吃饭,没来得及回,我想,是应该下去跟他交换一下情报了,也不知道他家的物资储备足没有。
其实今天出了一趟门。老高说他的口罩消耗殆尽,只有最后两只了。恰好我这里有浙江诗人津渡以及另外两个朋友寄来的口罩,我说你正好过来盒马生鲜购物补仓,我跟你送过去。下午三点,老高在空旷的路口等我,我想既然出了门,干脆陪他去超市买点东西吧?虽然家里好像也不缺什么。
路过华师后门的酒吧街,那里已经空寂了一个月。精酿啤酒、羊蝎子、串串香、东北饺子馆、黄焖鸡米饭……想起其实每家老板都蛮可爱,熟悉了,这个可以打折,那个也可以打折,我有点担心这疫情时间太长了,恐怕中间很多人,就不会回来了。
两个人散步去盒马,碰见一群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溜达,我感慨一声,现在的孩子们胆子真不小。有个女孩骑车走在后面,回了我一句,我们没菜吃啦!嘻嘻哈哈,顺着下坡转眼就远去。
失联几十年,兄弟可重聚
诗人刘不伟下午在网上发了一个寻人启事,上面说,自己的大伯在武汉,90年代初见过一面,之后失联了26年,渺无音讯。这次武汉疫情举国震动,刘不伟的父亲年迈之际,思念自己的哥哥,嘱托不伟上网搜寻。
我把寻人消息发到同学群中,没想到天遂人愿,竟迅速得到了回应。他的大伯和我同学的父亲竟然是一个单位,且私交甚密,得此讯息,感涕欢喜。
据说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只需要转三个弯,就会找到另外一个人,看来是真的。
不伟私下里跟我说,自己的父亲解放初在辽阳读书,大伯去了长春读书,后来兄弟离散,各奔东西,风云变幻之际,谁也不敢轻易联系对方。直到70年代末有过一次接触,90年代初又见过一次,然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我理解那个时代中的个人命运,就如风吹落尘,洒满大地。到了垂暮之年,每个人都会思念起自己的故土和亲人,鞍山的春天,沈阳的夏天,刘不伟充满渴望地跟我描述自己父辈的情景,就像一部老电影中的慢镜头,好看又伤感。
这是灰暗冰凉的武汉疫情中温暖的一幕。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说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两位老人身体健康,希望他们能够在灾后的武汉相聚,就约在黄鹤楼下吧,大江东去,多少传奇,正在此刻的传奇。
征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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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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