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幕下的哈尔滨丨单读

by 彼岸, at 10 February 2020, tags : 大姐 乐乐 儿子 疫情 父亲 母亲 病毒 武汉

今天来信的作者彼岸家住哈尔滨,疫情爆发之严重,使得这座远在中国东北方的城市也深受其害。在这段特殊时期里,身兼母亲、妻子、女儿、妹妹等多重角色的作者,渐渐发现家庭中的微妙转变。

居家防疫,一个东北小家庭的转变

撰文:彼岸

疫情手抄报

2 月 5 日一觉醒来,习惯性地先看疫情通报,发现本市出现确诊病例小区的 10 个单元已被封闭,确诊单元实行挂牌 24 小时专人值守,车辆限号出行。好在,我居住的小区暂时安全。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以冰雪闻名,今年刚入冬就大雪绵延,达到往年降雪量之最。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让从十二月初就开始采冰、由近万名工程建设者耗时半个多月雕琢的冰雪大世界孤独地等待着融化。

立春过后的北方,室外仍是零下 20 度的寒冬,灿烂的阳光和供暖的室内营造出虚幻的温和,让儿子以为冬天过去了。他说今年冬天怎么过得这么快,还没去滑雪,没去看冰雪大世界呢。在把家里折腾得像玩具卖场之后,居家将近一周的儿子第一次表现出烦躁。

这是儿子升入一年级后的第一个寒假。从过年到现在,我们只带儿子出了两次门。一次去了一个朋友家,另一次去了江边。

今年我们没有计划春节出行,想着年后错过高峰期去山东大姐家看望父亲,过节这段时间就先在家门口玩玩冰雪,再根据儿子寒假作业的要求,去图书馆、科技馆、博物馆、烈士馆等地方逛一逛。

除夕夜,我们和爱人的弟弟一家三口吃年夜饭。去年小叔子就筹划开公司,一个月前,他辞了职,投了 30 万,和朋友合伙在大庆市卖大型重汽卡车,准备大干一番。到了 1 月 31 号他们约定的开业时间,大庆市的确诊病例呈递增趋势,小叔子仍然按时开了业。然而,三天之后,他只能无奈返回。整个街面就只有他一家公司开门,上哪儿做生意去?

正月初六,是儿子七周岁的阴历生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他长大了一岁。想着出门碰碰运气,给儿子买个蛋糕,发现老鼎丰蛋糕店竟然开着门。生日祝福时,我只选了四个字——“健康平安”,儿子则突然改变了愿望,说长大要当一个杀死病毒的超级科学家。

为了缓解儿子的烦躁情绪,2 月 2 号,我们一家三口开车去了江边。大约是这两天车辆较少的缘故,蓝色的天空呈现出惊人的通透,江面上白雪茫茫,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戴着口罩,在江上来回走动。一个巨形的米奇老鼠雪雕调皮地遮眼望远,50 米长滑梯已用木栅栏和铁丝网围住,各种冰上爬犁、雪地摩托、雪圈静静堆放,像一幅静物油画。遥远的江对面,能看得见太阳岛上挂着“雪博会”巨大的指示牌……

▲检测出新冠病毒的钻石公主号邮轮。图片来源:美联社

在此之前,虽然儿子并不完全理解疫情,但很自觉地没有要求出门,洗手次数也变多了。看了电视上说要用酒精消毒,他自作主张地找到家里的一瓶白酒,洒到地板上,用拖把来回拖。爱人告诉儿子不要洒了,说白酒才 30 多度,杀不了毒。儿子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怎么还在洒?儿子振振有词:我洒了两遍,两个 30 多度不就够了吗?

儿子的寒假作业增加了疫情手抄报,要求学生们了解疫情防护知识。他很快就画好了,用了网络上一幅动画的主题:“敬畏生命,保护自己”。左边是一个巨大的蝙蝠,右边是地球的一角,上面画出一个中国的版图,指出武汉的位置,让我写上“武汉加油”,他在左上角又画出冠状病毒的样子,最后又画了一个瓶子状的东西,告诉我这是他新研制的治疗病毒的药。

儿子让我在指定的位置写上对蝙蝠的简单介绍、预防病毒的措施、我们所居住城市的确诊病例等等。内容清晰而有条理,甚至还透露出一丝对新闻的敏感。

冰上轮滑课也暂停了,教练很快建了一个群,和大家分享专业运动训练的视频,督促家长让孩子坚持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爱人便天天和儿子一起锻炼。本来年后选修的线上美术专题课改成了录播,免费让孩子们学习观看。2 月 5 号,钢琴课老师发来微信,说可以通过视频上课,让孩子在假期也能练琴。由此结合刚放假时我给儿子列的寒假计划,开始慢慢理顺他的居家生活。

儿子很喜欢看宫崎骏的动画,《幽灵公主》他看得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没了头部的麒麟兽失去了理智,在森林中疯狂破坏时,儿子突然问我,是不是蝙蝠就是这样,生气人类吃掉它,所以才把病毒传过来。

▲电影《幽灵公主》中的怪兽

武汉归来的外甥

之前几乎每年春节,我们身处不同城市的四个姐弟,都要聚集到大姐家过年,那时母亲尚在。五年前母亲去世,前两年我们还奔去看望父亲。两年后,父亲有了新的家庭,心怀失落的我们有了各自难言的心思,更多时候是邀请父亲来家里小住。

除夕那天,大姐在县城的家里录了几个放烟花的视频,像往常一样发到了我们家的群里,和往年不同,群里寂静无声,之前发送的各自城市疫情消息和提醒注意的话语,也都孤零零挂着,连平时的年夜饭都没人晒了。我和小弟所在的大城市从去年开始禁炮,那时我们还跟大姐感叹说,没有年味了,大姐热情地邀请我们明年都来过年,说让我们放个够。那时她新买的房子就装修好了。

儿子不停地说想念大姨,无数次问我还能不能去大姨家。他一直记得 2018 年春节过后大姐、大姐姐夫和外甥乐乐一家三口来我家小住的情景。除了小时候在东北居住的大姐,当时姐夫和外甥都是第一次来东北,姐夫一直想看看真正的冰雕。只是那年,雨云不作美,羞答答地飘了一次零星的小雪,便不肯再露脸了。但这仍然没有影响冰城的美丽,那年,我跟着大姐去了有近五年没有去过的冰雪大世界,也算弥补了今年的遗憾。

年后,我再给大姐打电话时,大姐突然说,他们一家三口居家隔离呢。在武汉一所大学读研的乐乐今年刚放假回来。

大姐的家在鲁西南的一个小县城,那是著名的大蒜之乡,也是我父母的老家。乐乐 1 月 16 号从武汉乘坐高铁返家。那时一切都如往常,乐乐所在的大学也无任何异样。他只记得大约元旦前后在微博上看到了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仅此而已。

1 月 20 号,大姐看到县里发布的“新冠病毒”注意事项,也只是说发现武汉外来人员有发热咳嗽症状的及时上报。那时乐乐已回家多天,并没有任何不适,大姐于是叮嘱他不要随便外出。

▲疫情蔓延全国,在中国西南部昆明,工作人员正在为一座火车站消毒。图片来源:路透社

“轰炸”似的访查电话是从大年初一的下午开始的。之后每天,乐乐都会接到来自疾控中心、公安局、派出所、街道社区轮番的查问,内容包括:姓名、身份信息、行程、交通工具、家中人口、父母工作单位、回来后去了哪里、身体状况、发现发热情况要及时去医院等等。从上午到中午再到晚上,他平均每天要接四五个这样的电话,而且每天的电话都会反复地问同样的问题。甚至同样的部门,每天打电话的却不是同一个人。乐乐说昨天都已经回答过了,电话里却说,今天表上的问题就要求这么问。

乐乐在回答了三四天这样的问话后,一天早上醒来,忽然嗓子不舒服,但体温正常。他紧张起来,到了第二天就说不出话了。大姐安慰他说应该是上火了,扁桃体发炎。吃了蒲地蓝之后,乐乐嗓子好了些,接着又开始口腔溃疡。

大姐夫是近年开展的“驻村第一书记”下派干部。他们从去年开始“包乡”,本来初二初三就要下村,现在也只能在家。在居家隔离的时候,大姐也要不时地关注自己“包村”的状况,大姐说,从 1 月 29 日开始,农村就封村了,各个入村路口都设置了疫情防控检查站。

开始,家里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担心和紧张。大姐每天给乐乐测体温。但看着疫情人数不断增加,大姐也有点沉不住气,在 1 月 27 号打电话给乐乐奶奶。其他人没事,就乐乐奶奶感冒了,有点咳嗽,不发烧,吃着感冒药。乐乐奶奶有严重的高血压,时不时就说发晕迷糊。过了两天,乐乐奶奶主动打来电话,说感冒好了。

我问父亲怎么样,大姐突然来了气,说你可别提咱爸了。

1 月 24 号下午,大姐要带父亲去老家给祖父母和母亲上坟,让父亲戴口罩,父亲固执地不肯戴。那时候老家农村大多数人都戴上了口罩,但大家都习惯了扎堆,仍带着迎接新年的满面喜气,在大街上抄着手拉家常。我还得知,父亲竟然在年前不声不响地去了邻近的县城,参加一个亲戚的 90 大寿,大年初二还出去打了麻将。大姐批评父亲,你这叫盲目自信。下午,父亲说有点咳嗽,这才害怕了,老实待在家里吃药,好在并无大恙。晚上,家人群里,父亲第一次发了一条疫情消息。

2 月 2 号,我再次询问大姐情况,大姐说乐乐算是过了潜伏期,她和姐夫也去上班了,然而下午又被告知还要观察几天,不能去乡镇,这两天轮流在单位值班。虽然那时他们县城并没有一例确诊病例,但已经封城,因为邻县有了病例。

第一次给大姐打电话时,大姐就很乐观,她相信儿子的抵抗力,说不能病毒没打败,自己先垮了。后来,她竟然拿出了十多年都没再上手的十字绣图样。发到朋友圈的视频里,她正埋头一针一针,绣得坚韧而有耐心。

大姐性格开朗,一直以来,在我们姐弟四人中,她都是个女强人,就像家长一样。平时有了烦心事,我也习惯向大姐倾诉,听到大姐乐观坚强的话语,仿佛心灵又充满了电,强壮到足以抵挡新的烦扰。

爷爷奶奶在世时,父亲母亲还没有回老家,都是大姐每周县城农村两边跑地照顾他们。后来,生病的母亲、退休的父亲,两人的衣食住行也都是大姐在打理。每个周末,大姐买好的各种吃食堆满了母亲家的冰箱。后来母亲瘫痪在床,辗转各个医院,全是大姐一人操办。

母亲去世的那年,大姐送父亲回东北探望。从我这里走的那天早上,我在窗台上看着大姐的背影,突然间泪流满面,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母亲去了,大姐就是另一个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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