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坂本龙一:人类是稍微偏离自然轨道的、有点坏掉的猴子

by 孔冰欣, at 20 March 2020, tags : 坂本龙 音乐 新民 Nbsp 周刊 疫情 Aqua 电影

海啸和疾病,都让我们再次注意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记者 | 孔冰欣

南洋爪哇岛的热带丛林,金发的战俘向他走来。而他泄露天机的颤抖的眸色里,那段细碎、幽玄、物哀的配乐,早已砌下落樱如雪乱,乱云飞渡,渡不了方寸间无憾的圆满。

辗转北京、大连、长春,人去夕阳斜的帝国暮色中,有找不到的阿嬷、被藏起来的蛐蛐、半生是非转头空的怅然与释然。有幕后的一架走音的钢琴,和两周时间创作、录制了四十余首曲子的他。

他既是上世纪70年代末第一支从日本火到西方的三人乐队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的成员(学历最高,获“教授”昵称),年轻时兼具古典、先锋、突破、反叛的特质。

也是阅尽繁华后淡淡、温和的老者,信奉“调出自然,万物生音”。把塑料桶倒扣在头上听雨滴的叩打,向海螺吹送轻风,漫步树林里,踩在叶堆上。去非洲,捕捉原始部落舞动的节奏。去北极,带上录音设备,在半融不化的雪水里“钓声”。

坂本龙一。才华、傲慢、不设边界,还有帅,让他几乎拥有了一个文艺icon所需要拥有的一切。

2018年,他来过一次中国。当时,京城文化界的各位大V,基本上都转发了与他相关的微博。2020年,他关心着疫情中的中国家庭,又适时献上了自己的一曲《Aqua》。

事情缘起于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与夏季之声共同发起的“妈妈爸爸生活节2020爱心版”。在春节以来最艰难的日子里,许多卓越的跨界艺术家与创作者,通过在线/视频/直播平台的形式,与宅家“禁闭”的父母、孩子们,分享了艺术的力量。

2月22日,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发布了坂本龙一演奏“Aqua”的视频。值得一提的是,“Aqua”出自坂本龙一二十年前的“治愈系”专辑“BTTB”(指的是Back To The Basic,返璞归真,“专辑中有一部分音乐,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是其代表作之一。

他留下了一段鼓励中国小朋友的话:“不能出门玩耍很难过吧,但既然现在不用去学校了,就在家尽情做好玩的事吧。不要只是玩游戏哦,用这些时间,去读很多书,听很多音乐。画画,写诗,弹奏乐器,看电影也是不错的选择。还有别忘了在家里做一点体操运动。努力渡过难关吧。”

坂本龙一还寄语,知道现在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难熬的时刻,但希望大家能够尽量不要慌乱,把握情况,冷静地行动。虽然要和身边的人“保持距离”,我们还是可以守望相助。由衷地祈祷不要再有更多的人遭受不幸。一定要平安。

2月29日晚,坂本龙一在另一场线上音乐会上使用的乐器火了——“中国武汉制造”的吊钹。曲终,教授对着镜头,用中文说:“大家,加油!”

快“奔七”的坂本龙一,因为贝托鲁奇的电影《末代皇帝》作配乐而为中国的普罗大众所知。《末代皇帝》为他赢得了第60届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而他和贝托鲁奇再次合作的《遮蔽的天空》,则拿到了第48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的最佳电影配乐奖。此外,他曾为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谱曲并担任指挥,也是小李子苦心志劳筋骨玩水枪终喜摘奥斯卡影帝桂冠的那部《荒野猎人》的音乐监制。

当然,对很多因为“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而入坑的粉丝来说,教授是自带bgm的男人,大卫·鲍伊再妖,在这部电影里,也没能妖过那绵绵音符里的无尽情思。

除了音乐、电影,坂本龙一更对种族、战争、环境和气候等议题,始终保持着关注。

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他热衷左翼理论、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四十多年后,日本经历了“3·11”大地震后的福岛核泄漏事故,置身于反核示威人群,他感叹,(日本)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反抗行动了”。

2014年,坂本龙一确诊咽喉癌。作为癌症幸存者,他对疾病有着切身的痛感,提及“曾在化疗时放声痛哭”。他坦承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但软弱不等于无能,也许,这样的“软弱”,恰恰触发了更多同理心,包括对这次疫情的。

事实上,和他最喜欢的日本历史人物夏目漱石一样,坂本龙一复杂、敏感,经常处在一种中间的位置,那是东方和西方的中间,也是传统和现代的中间,更是公众和个人的中间。

希望教授就这么静静地走下去。头发依旧浓密,眉目依旧动人,做音乐的时候,笑得依旧天真。

近日,坂本龙一接受了《新民周刊》的专访,谈了谈他对疫情、对音乐的一些思考。

《新民周刊》:你从纽约专门录制钢琴音乐现场视频,为战疫中的中国人鼓劲。之所以选择“Aqua”这首曲子,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吗?

坂本龙一:其实这次录制了“Aqua”和“Energy flow”两首曲子,因为“Aqua”的录制质量更好,所以选择了它。在疫情蔓延的戾气之中,我想这两首曲子可以让听者的心情平静一些。

《新民周刊》: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日本方面种种援助行为令中国人感动。而面对疫情渐渐不容乐观的日本,在日华人也开始走上街头,为日本朋友免费发放口罩。中日两国一衣带水,你如何理解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情感?你对两国间的关系,有怎样的期许?

坂本龙一: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对两国来说都是严峻的考验,希望在两国互相帮助的状况下,国民间也可以更了解彼此,增进感情。这就是中文里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新民周刊》:当下的世界面临疫情的巨大挑战,你觉得艺术抗疫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坂本龙一:艺术和音乐,不具备实际生产能力,也不能用来果腹。然而从人类在这颗星球上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从未中断过从事艺术和音乐相关的活动。我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但人类的生存,离不开艺术和音乐,这就是不争的事实吧。

《新民周刊》:这次,你的音乐,不仅为家长们演奏,也为孩子们演奏。艺术如何拉近代际距离、促进爱的交流?

坂本龙一:也许是因为音乐是从0岁的婴儿到老人,都可以一起拍手,一起晃动身体,来享受的吧。即使彼此语言不通,也可以一起沉醉在音乐里。

《新民周刊》:你想对被疫情所困的人们送出什么建议和祝福?

坂本龙一:病毒的预防和应对方法请听取专业人士的意见,我也会这样做。

几年前我因为一场大病,时隔几十年突然有了很多闲暇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听了许多之前从未听过的作曲家的音乐。有了许多的新发现,喜欢的音乐也变得更多了。

我想大家在日常繁忙的学习和工作中,应该有许多想要做却没做的事情吧,利用这段时间去深入地尝试一下呢?

《新民周刊》:人类在面对未知的病毒和根深蒂固的顽症时,显得那么脆弱。这次疫情暴发让我们措手不及,而2014年,你被查出喉癌。你现在怎么看待生死问题?

坂本龙一:我每天需要花不少心力去处理日常工作和琐事,很少会去思考生死这样的长远深刻的问题,然而当疾病和像这次的疫情一样非日常的状况突然发生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不得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实际上我也对罹患癌症这件事心存感激,因为它让我再一次意识到平常被遗忘的重要事情:我的生命,以及我的身体,是从属于自然的。

《新民周刊》:你学古典音乐出身,却成为了日本现代音乐的推动者和革新者,风格多变。其实,你年轻时也是左翼热血青年,看毛泽东的著作,听左派马克思主义者柄谷行人的讲座。左翼思想是否直接影响了你的音乐?

坂本龙一:我想没有直接的影响。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做的音乐是否也应该是有政治意味的,思考过什么是有政治意味的音乐。但后来我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音乐虽然会受到当时的政治、经济或者是媒体的影响,然而制作音乐本身,有音乐的理论、语法和感情去支撑,不需要过度受到政治或经济等外部因素的影响。

《新民周刊》:创作音乐、出演电影,似乎你干什么,都能干成。因此,当年的你心高气傲,不过,你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坦言现在的自己不会和那时的自己做朋友。你觉得曾经的反叛不够有深度?现在呢,是否足够沉淀了?

坂本龙一:对,我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自私而傲慢的家伙。如果现在我遇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会觉得这家伙是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也不会愿意跟他交朋友。

《新民周刊》:在中国,你最被人熟知的是电影《末代皇帝》的配乐。同时,你最经典的曲目之一“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也让中国的文艺青年百听不厌。这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你是否会演奏到“审美疲劳”“不堪忍受”?在创作生涯里,你有最偏爱的专辑或曲子吗?

坂本龙一:尤其是在制作了“Merry Christmas Mr. Laurence”的主题曲之后,因为大家都只要求听这首曲子,我不高兴再弹它,大概有10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再弹过。

自己写的音乐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会有亲疏之分,也不存在最喜欢哪首了。

《新民周刊》:2011年,福岛核泄漏事件后,你和朋友在现场找到一架曾被海啸淹没过的钢琴,这架钢琴已经严重走音,但你还是用它弹奏了一首不安、短促,甚至有些刺耳的音乐。如今,你更追求一种“自然的声音”,比较排斥人为的校准,为什么?你觉得自然生态和人类文明的矛盾是难以调和的吗?

坂本龙一:在我看来,人类就是稍微偏离了一点自然轨道的(有点儿坏掉的)猴子。不愿遵从自然原理而活,而是总想着要勉强制造出自己独特的环境。文明如此,金钱、音乐也是如此,都不是自然的产物。

而海啸和疾病,都让我们再次注意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

《新民周刊》:你是否认为人们不再严肃思考,不再关心沉重话题?

坂本龙一:全世界都有这样的倾向,经济的速度和节奏在支配着生活。我想人们应该尝试着放慢自己的脚步。

制作音乐和思考哲学,需要充足的时间。培育森林,养育孩子也是如此。

《新民周刊》:去年,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在中国院线上映,记录了你在2012-2017年之间的生活轨迹。那么能说说近两年你的生活状态吗?下一阶段,你又有哪些新的计划?

坂本龙一:有好多同时进行的项目,不能一次说清。最近有点太忙了,我也需要放慢脚步,希望可以努力用充足的时间来集中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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