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日记 |我厌恶这样的懦弱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自武汉爆发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之后,多个国家组织起撤侨工作。对于拥有跨国婚姻的人而言,此刻是与家人一同撤离,还是坚守在国内,成为十分痛苦、但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单读作者晓宇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的妻子、拥有英德双国籍的安娜, …
以下文章来源于世风 ,作者吕晓宇
【疫情之下】是苍衣社开设的非虚构故事专栏,记录在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蔓延时,普通中国人的抗疫报告。
大家好,我是脸叔。
随着新冠肺炎的爆发,湖北地区的居民工作和生活都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论国人还是外籍人员,在这次疫情下,都有着相同的焦虑。
今天的作者吕晓宇,她的妻子是德英双国籍,疫情爆发后,这名滞留在武汉的外国媳妇儿,徘徊在孩子与丈夫之间,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这是疫情之下的第 4 篇 抗疫报告
【武汉撤侨】
撰文:吕晓宇
来源:世风(ID:world-views)
时间:2020年1月
全文 3795 字,阅读约需 5 分钟
交通停止后,我督促妻子安娜联系大使馆。她是英德的双国籍,我希望她能把孩子带出去。
一开始,她没当作急事,异常镇定地登记了信息,表现得比我们逆来顺受。她说没关系,从十二月逃到现在,她已视作常态。
半年前,我从英国搬去澳大利亚。年底,受山火威胁,外面是浓烟,只好闭在家中。一月初,回到武汉,疫情爆发,又经历口罩脱销,她只能按部就班地延长禁闭里的生活。
没过多久,传来美国决定包机撤侨的消息,然后是法国开始撤侨,从武汉包车到长沙。安娜说,怎么落后法国人。她给德国大使馆追去几封信,又联系英国使馆。
德国人说,我们正在密切的沟通中。英国人说,我们暂无撤侨的计划。此后,“密切的沟通”成了日常的笑话,代指语焉不详的阻力和困难。
安娜的焦虑始于大年初二,一月二十六日,广西两岁的小孩确诊,而我们的孩子还没到三岁。此前,我们口中说不会传染小孩的自我安慰,倒塌了。
谁都不敢确信,病毒终究打破了年龄的界限。
安娜的父母在德国,他们不眠,每日电话和邮件询问我们的情况,直到英国终于启动了撤侨的计划。
安娜打了电话,录入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挂电话后,她对我说,她把我的信息写进去了,家人可以一起走。我说,安娜,如果你们能走,我会留下来。我父母,姥姥,还在。年轻人最有可能扛过病毒,我要留下来,直到封锁结束。
安娜说她能理解,但家里还是开始一场无休止的讨论。父亲说,能走一个是一个。你留下来,能干什么。我说,我要蹭长假期。
母亲问,我留下来到底有什么目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想被人说是逃兵。
我接过话,“难得休息一阵,你们成人之美吧。”
担心飞机上交叉感染,落地后安娜还要进行两周的自我隔离。安娜说,从澳大利亚到武汉,在家一个多月。从武汉封城算起,又快一个星期。回去再隔离两周,孩子会疯的。
安娜每想到此,情绪激动,信仰也无法安抚。起初安娜觉得这些遭遇不是针对她,但现在她越来觉得,可能就是。每一次看似不理智的恐慌,到了最后,被证实是合情合理。
我安慰她,不要着急,这些事不是你能改变的,你要一直冷静,要稳住。她说:“你不能教人不急,我能撑得住一时,可不能一直这样撑下去。如果我们早点知情,早点离开,完全可以避免这一切。现在说这些都为时已晚。我厌恶这样的懦弱,我的懦弱,公众的懦弱,所有人的懦弱。如果我这次撑到最后,全是凭借愤怒。”
我说:“我不觉得这里谁是懦弱的。你看,医生和护士在前线战斗,大家努力继续生活,要是我们都留下,我也不会太担心。”
她说:“我不是指的这些。是我们在危机中的恐慌,失去逻辑,扔掉理智。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国际上武汉肺炎的报道?”
我一直没有接触境外新闻。这和以往对待事件的态度截然相反。可能是每日信息过载,可能是身处暴风眼,觉得没必要。我甚至不知从哪天起,武汉成为国际焦点。
我开始在早上阅读国外报道,憋的一口气,不比晚上看国内新闻少。不像是在写一场灾难,而是写一场报应。撤侨的讨论,质疑为什么有人去武汉,希望回来的人被隔绝得远一点,久一点,以免举国之灾。
官方也放弃快速检测和居家隔离,对归国者强制隔离,限制外人入境,安抚公众的情绪。我明白了安娜所说的懦弱。我担心,即便安全离开,孩子也要因为身份,受到不明的敌意和排斥。
有那么一刻,我心里说,还不如留下来算了,但即刻又放弃了这个赌气的念头。
母亲说,我们生活在其中,反而没有那么的紧张。死亡离我们更近,认识的人确诊,疑似,但没人谈起死亡时,觉得它会立刻临到自己头上。我们紧张时,想的尽是,家里谁感染了,朋友谁感染了,怎么办。即便感染,想到的也是,坏了,亲人和朋友要怎么办,接触的那些人呢。
疫区外的人,担心的死亡,尽是直扑自己来的。仿佛只有这样,恐惧才是真切的。我们和所有人一样,读到个体故事,但在家人面前从来不提,不是否认那些绝望的经历,而是它们离我们近。
撤侨安排,一波三折。一月二十八日,德国派军机来的请求被拒。
“完了。德国人不会来了。”安娜说。
她再去联系英国,发现名字被录错了。对方很礼貌地表示歉意,再次录入信息。
连着两天,安娜挂在嘴边的话是,法国人居然做到了。她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两个祖国都落后了邻国。
她终日在房间里打电话,发邮件,不放过一条小道消息。她的父母也俨然是生活在中国的时区。终于, 一家人看《别告诉她》时,坐在椅子上的安娜突然立起,我们等她的宣告。
“德国人要来了。”她说,“但是,我们要被强制隔离两周。麻烦不止于此,离开的人要医学检查,有症状则不能走。没有说孩子和家眷可否同行。”
英国撤侨飞机想在二十九号起飞,在机场被困两天,争论的焦点是孩子与家属问题。中方不放行凡是有中国国籍的人,可英国德国坚持保全家庭的原则。
我对父母说,你看,白讨论了这么久,国人本来就是走不掉的。
母亲把大人的口罩改成儿童用,向内折,用线缝上。父亲找开车去机场的上报机构。安娜不情愿地签下了强制隔离的同意书。我为隔离期间准备儿童电影。
在此之前,我们竭尽全力,守住不看电视的原则。编织室内活动,熬过白天。
狗与小孩最难理解禁足的理由,他们尤为无聊和烦躁。孩子的词汇日益见长,在澳洲学会“大火”,在武汉学会了“咳嗽”和“口罩”。他惊奇地发现,我们在为出行准备大量日常限额的饼干和电影。
我说,这是中国新年,还没有过完。
德国飞机临时提前一天,要八点前到机场。安娜早上起来,厨房放《图兰朵》。我说,需要这么煽情吗。她说,这会是漫长的战役。
一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出发。等红绿灯时遇到飙车的摩托。两辆车,一左一右,在空旷的大路上疾驰。
这周,交警日夜不息地追捕飙车党,证明交通秩序未因疫情坍塌。手持名单的检查员在机场收费站,确认后再过军队的岗。门口的防爆检测变成了体温测试。
出发大厅里有韩国人,印度人,孟加拉人,斯里兰卡人,土耳其人,德国人。我多天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韩国人最多,他们占住空闲的服务台,做乘客的登记。
三名德国官员出现了,穿橙色马甲。他们先打探了南航空无一人的服务台,但认为即便是非常时刻的占用还是不妥。
消失了十分钟后,他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中式的木桌,两把椅子。从包里,掏出德国国旗放在桌角,开始登记。多亏英国人前面的拉锯,孩子家属今天都可以上飞机。我们心中卸下一块石。
没有人知道要等多久,飞机有没有停在玻璃的另一端。体检不过的人,被全身防护服的医生领到门口的救护车。
时间从八点到了十一点,孩子在机场跑乏,也不愿再戴口罩。我把他抱到车上睡觉,远离机场的人群。他非让我抱他在前座睡。过了午夜,我的手臂麻了,也困得睡去,直到手机响起。
三点半,还是没有一点进展。机场冷飕飕的。起初防护严密的人群,这时候被击垮,他们摘下口罩和手套,敞开地吃零食和泡面。又这样过了两个小时,安娜说,再这样待下去,健康人也要生出病来。
韩国人走了,然后是孟加拉人,最后只剩下德国人和土耳其人。我们把行李登记,开始排队体检。
外面已不是彻底的黑,天空开始出现轮廓。安娜怀中的孩子,穿着红色的袄子,像一团火,睁开眼睛说:“回家,爷爷奶奶家。”
我们没人搭话。
临行前,我们没有过多的告别,两天没怎么休息,口干舌燥,头昏脑胀。
我对孩子说,我这次不陪你和妈妈了,要是妈妈不让你看佩奇,你打电话给我。
他说:“一起走。”
我没回答,对安娜说:“你最终还是冷静了,你还一直克制对中方的批评。”
她说:“你们自己人说得够多了。”
我说:“说不定我们下周解除封禁,比你出来的还快些。”
她说:“那我会怒得出离。你好好睡觉,明天可以睡到十点醒了。”
我说:“行了,你们走吧。”
他们消失在白色和黄色防护服的身影里。
回家,太阳起了。我把口罩丢在垃圾桶,衣服扔进洗衣机,冲澡,两遍肥皂。
我全身疲乏,但又十分清醒。
换上衣服,像是完成了一件谈不上喜忧和胜败的使命。房间空了,小床和大床的被子整齐叠在床尾。夜灯还在电插板上。
枕头上有安娜的头发,她又忘了眼霜。屋子里有洗发水和婴儿润肤露的气息,不久它们又会消失在消毒水的味道里。
楼下,玩具散落在客厅,桌上还有没完成的拼图和折纸。晨光应该到了进门的楼梯。在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们允许他拿粉笔,在门口画画,打发时间,对抗无聊。
墙壁地砖楼梯上,留下五颜六色。他专注地给台阶上色,描线,先是红色,覆上绿色,再盖上紫色,周而复始,直到太阳落山,我们喊他上楼吃饭。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
作者 | 吕晓宇
疫情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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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
大家好,我是脸叔。自疫情发生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疫区情况。我是在武汉上的大学,那里有很多我的师友,现在我能做的有限,只希望多征集一些故事,为民间发声。
无论你是医务工作者、社会救援者、疫区群众,还是餐饮、交通、宾馆等公共服务人员,我都想倾听你的真实经历,传达诉求。
投稿邮箱:cang1she@163.com
**稿费:1500-3000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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