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用文件袋自制护目镜——湖北县镇乡村防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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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防护资源不足是常态，各地资源调配需平衡，“灯下黑”区域渐次光亮，但少数地区的疫情宣传依旧不到位

外地务工返乡者最担忧的问题是年后经济收入断流、地域歧视，担心节后可能无法返工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邱苑婷 张宇欣

           赵蕾 徐梅 邓郁 陈洋

编辑 | 周建平 蒯乐昊

全文约5357字，细读大约需要12分钟

孝感市中心医院消化二病区（目前已改为病毒性肺炎病区），医护人员在用文件袋自制防护罩   图 / 受访者提供

继1月23日上午10点武汉“封城”，随后两天里，湖北下属各市接连发布类似防疫举措。截至1月26日，湖北除襄阳市与神农架林区外均已封城。

“湖北不是只有一个武汉”“救救湖北其他地区”的声音，近日逐渐得到关注。湖北其他地区、尤其农村的防疫形势，多被形容为“迟到”、“灯下黑”。封城几日后，“灯下黑”的局面有无得到改善？他们在担心哪些问题？县镇和乡村医院的医疗资源供给情况如何？

南方人物周刊向近十位湖北人连线了解情况，他们分别生活在十堰、随州、鄂州、咸宁、黄冈、宜昌、仙桃等地级市下属所辖区县村庄，有负责排查工作的乡村公职人员，有县医院的一线医护人员，也有外地务工返乡者……

不同人眼中，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封城后湖北县镇乡村生活图景。有相通之处，亦有因地域和家庭带来的反差；有人觉得自己处在“疫情盲区”，亦有人开始感到欣慰。

路虽封，与外界交流的信息渠道未断，这其中有流言亦有真相，在真假之中、在焦虑与希望之间，他们最想知道的莫过于：这场疫情，还会持续多久？

蕲春第一农贸市场，疫情期间已关闭图 / 受访者提供

医疗资源：确诊速度有限，防护不足，但已开始收到援助物资

“终于看到一点希望，稍微安心了”

1月24日大年三十晚上，蕲春县人民医院某科室的丁宇（化名）才接到医护人员全部暂停休假的通知，距离他2019年底得知武汉发现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的消息已经过去25天。

约两周前，医院接到第一个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1月20日，医院的发热门诊接诊量有所增加，丁宇所在科室也接到了首个疑似病例。因为老人伴有发热、咳嗽的症状，医院很快为其做了胸部CT，看到患者肺部有从周围向中心扩散的斑片状磨玻璃阴影，患者被转移到感染科安排住院。

蕲春县人民医院往年多有甲流、乙流患者，一年内确诊的病毒性肺炎患者则不到五个，所以医院几乎没有核酸检测试剂盒，当时住院的患者好几天都无法得到确诊。

“黄冈市疾控中心25日下发了核酸检测试剂盒，我们医院是每天30个配额”，丁宇估算，每个试剂盒平均五小时左右才能得到检测结果，就算试剂盒充足，医护人员全天不休也只能检测二十多个，这么算下来，确诊速度还是完全跟不上。

紧缺的不止是检测试剂盒，据丁宇了解，医院对口罩也进行了统一管制。这些天，所有科室开早会时都会统一派发常规护理口罩，每人每天一个，“医用外科口罩只有外科有，N95口罩就没有了”。

25号下午，他看见一群急诊科的医护人员在给一个老人做抢救手术，几个医生、护士只穿戴了一次性口罩和普通的外科手术服，但是等抢救无效、宣布老人死亡后，CT的检测结果显示他是疑似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当时一个护士就吓哭了。由于此地没有应对重大疫情防疫的经验，医院里也没有护目镜等更多防护物资。这两天，他只看到急诊科等极少数重点科室的医生穿上了医用防护服，“比较少，正在进行社会募捐”。

蕲春第一农贸市场门口是漕河镇最拥堵路段之一，今日街道格外宽敞，偶尔能见几辆车辆路过图 / 受访者提供

过年这几天，发热门诊的就诊人数明显多了两三倍，丁宇更担心蕲春下属十几个乡镇。封城前，医院就诊人数中通常有50%是下属乡镇的人，这两天他看到有相关部门车辆横着停在道路中央，阻断了乡镇进县城的道路。“乡镇的人可能对疫情缺乏足够的了解，有些地方的卫生所春节也放假了，有病也无法出乡镇及时救治，目前没有乡下的人上来看病，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体情况，感觉那里也是一个盲区。”丁宇说。

26号中午，丁宇告诉记者，医院刚收到一大批社会救助的防护物资，正在分配到各个科室，前天，医院对外发布了医院急需医护物资的求助公告。“终于看到一点希望，稍微安心了”，丁宇长舒一口气。

收到援助物资的不止黄冈蕲春人民医院。连线中，有知情人士表示黄冈红安县当地医院1月24日口罩等物资开始到位，但仍有缺口，需要社会援助。在一份志愿者“唐二”梳理的涉及黄冈市辖区27所医院（包括黄梅县、武穴市、黄冈市、团风县、麻城市、罗田县、英山县、浠水县、蕲春县）的需求情况表中，截至1月25日晚上11点，除了只负责协助排查的两所医院表示状况尚可之外，其他医院都表示物资有缺口、防护服紧缺，或仅剩几天存量、只能供给传染科等部分科室的防护需求，接收疑似病例的医院大多面临隔离病房床位紧张和发热门诊人满的情况。

蕲春火车站，仅留一个退票窗口供购买纸质车票乘客退票。有几位居民正在办理退票，其中仍有几名中年男子并未佩戴口罩。在向工作人员询问何时解封时，工作人员统一回复等待政府通知图 / 受访者提供

黄冈市之外，湖北其他各地区医院情况也是如此。近日，湖北各地多家医院向社会公开发出求援公告。咸宁市通山县人民医院公众号于1月25日发布文章，配图显示医院挂号处、走廊里人满为患，大厅休息处的所有座椅被戴着口罩打点滴的患者占满，同时呼吁护目镜、口罩、防护服、防护面罩等社会物资捐赠，表示“目前我院医护人员的防护用品严重不足，各项医用物资紧缺，我院通过多种方式求购，短时间内无法满足急剧增长所需”。

十堰市某镇村民刘文1月25日看到新闻称，湖北十堰市筹集3800万元用于购买医疗设备、药品、医护人员防护装备以及病患救治。“但现在的问题是不能光有钱，还要有货源、有运输渠道。”

经校友介绍，刘文进了一个向湖北各地医院援助物资的校友志愿者群。有很多县、镇一级的基层医院都已公开发布了求助信息。一名19岁的学生告诉他，目前N95口罩和符合国标的医用口罩非常紧缺，现在有一种符合欧盟标准的进口口罩有现货。他试图牵线当地基层与社会捐赠物资，“真的已经非常紧缺。虽然现在官方有保障，但我认为这个是多多益善的。”

1月26日前后，孝感市中心医院的一段视频在网络上引起关注，视频内容是医院医护人员正在用透明文件资料袋自制防护面罩。该医院医学装备科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们已经接到不少个人或公司组织打来捐赠咨询电话，物流等渠道目前也畅通，但是和一线防护物资的实际需求相比，依然存在较大缺口。

也有受访者表示，“武汉那边更揪心，可能很多事不是（光有）物资就可以缓解。但是小县城，如果医疗物资和民生物资能够如期供给，生活还是不会出现大波动。”

孝感市中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戴上了用文件袋自制的防护罩图 / 受访者提供

疫情宣传：有人紧张有人麻将

“我们家一直在等，等村委会登记检查，等村里宣传疫情，等着取消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

“村干部在群里发了，今年不串门，不拜年。”

咸宁市泉洪岭村的村民海华，今年跟着丈夫回湖北老家过年，没想到遇上咸宁因疫情封城。大年三十晚上，她在家庭微信群里发了一条信息：“今年在家里呆着，哪里都别去了，我们这里到处封路，哪里都去不了。”

湖北地方县城村庄之间用各种方式封路图 / 受访者提供

她的亲戚大多在农村，怕他们不当回事，她还特意转发了一些医护人员哭泣的语音以说明事态之严重。村干部开始挨家排查村里从武汉返乡的人，她听说，村里已经有从武汉回来的人感染了。也有村民戴口罩出门，但少。大部分村里人还是觉得戴口罩是件格格不入的事情。

同在咸宁市，通山县某村的村民珊珊却十分焦虑。

珊珊一直没看到村里有疫情相关的宣传，村民们还在正常拜年，不戴口罩，从武汉回来的人也不隔离。她苦口婆心地说服家人和亲戚，却孤立无援，感觉自己的家乡似乎处在“疫情盲区”。邻近的镇上，口罩已经卖到5元一个了。

直到1月26日大年初二上午，珊珊终于等来了排查的通知。村组长在微信群里发了表格，让武汉返乡人员填写信息。“组长说，大年初二就不失礼上门登记了，让所有1月9日之后由武汉回乡的人主动登记。”

在京务工人员宁平的老家在湖北随州的一个镇上。她于1月20日下午到达随州，途中看到疫情的新闻，为了避开武汉站，她提前在信阳下了火车，坐汽车回家。1月21日腊月二十七，宁平到家的第二天，她看到国家卫健委通报，国内13省（区、市）新增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149例，湖北省105例，各大媒体都在报道疫情。

“而身处小城镇的我，看到的是，赶集、购物的人，都没戴口罩，挤满了小菜市场，叫卖声、喇叭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声声入耳。村子里，返乡人员和留村人士，相互切磋着牌技，不通风的麻将馆里挤满老老少少，桌桌都有人。”

在麻将馆之外，还有一部分在家辛勤准备年夜饭和春节食材的家庭主妇们。宁平的老家每年除夕前，家家户户都会自己卤肉。卤肉需要调配汤料，邻居们为了省事，往往是好多家用一锅卤料，这家用完给那家，相互传递。

“我们那儿的人喜欢吃各种卤野味，像卤野兔、卤野鸡。我在家看到了两户邻居在家卤野兔，用完的卤料被其他邻居拿走接着用。”

整个村子里，没有人提疫情，没人关注返乡人员是否在武汉务工或者经过武汉，也没有人说不能吃野味，全村上上下下沉浸在要过春节的喜悦中。

1月22日，世卫组织召开关于中国武汉肺炎疫情的紧急会议，央视直播国新办发布会。当天，宁平接连收到市区有人感染的消息，跟家人再次重申疫情严重性，提醒家人不再接触感冒、有感冒倾向、从武汉回来的人，尽量不出门。

但据她观察，周围的邻居，尤其是返乡人士，感冒咳嗽、鼻音很重的人不在少数，真正有防护意识的人，基本没有。跟她家隔几户的邻居，一家10口人，加上小孩子，至少有五人感冒，而感冒的源头是他们从武汉回来的亲戚。感冒之后，他们没有自行隔离，也没有戴口罩，和往常一样带孩子、串门。

宁平的妈妈和弟弟都觉得她危言耸听。直到23日，武汉封城的消息出来，街上才有人戴口罩。

当天上午，她和妈妈到镇上药店去买口罩和预防性药品。集市上约70%的人戴了一层薄口罩。有人没有口罩，用围巾或者衣领捂着鼻子，还有一些跟着父母的小孩用手捂着鼻子。

她们去的第一家药店口罩售罄，第二家药店售货员告诉她们，镇上只有她们看到的那种薄口罩，一盒50个，100块钱一盒，可以单卖。

可宁平认为这种口罩防御性太差。“最关键的是，很多老乡并不是整盒买，而是只买几个。也就是说，他们和我爸妈一样，觉得这种口罩可以反复地使用。”

买完口罩再次回到村里，村里人看到她们戴着口罩、手里提着消毒液和预防药品，纷纷笑称，“没什么大事，不用表现得这么严重，都是谣言。”

宁平的发小也在其列。发小也是从北京返乡的务工人员，之前开着车去过武汉，宁平隔着马路，极力地劝说他要消毒、要预防，他笑着说，“没事没事，不严重，真要是病了，国家说出钱治。”然后，下午照常去打麻将了。

1月24日，继武汉之后湖北省其他城市也开始封城，宁平看到高中同学发朋友圈说，他们村统计了春节返乡人员，并做了检查。在市里居住的亲戚，纷纷打来电话，取消春节期间的拜年聚会。

“而我们家一直在等，等村委会通知我去登记检查，等村里宣传疫情，取消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

一直等到大年初一，市区封城，去市里的道路被交警封锁。村里的乡亲们依然像往常一样，无口罩地聚在一起闲聊；依然像往年一样，拉着宁平的爸爸要喝酒打牌，直到她妈奋力把他“抢出”，戴着口罩冲回家，关门洗手，过自行隔离的春节。

黄黄高速出入口，警车封道。部分试图上高速的本地居民被劝阻返回图 / 受访者提供

眼下的生活，与长远的生计

 “占据相当数量的、没有固定薪水的打工者，年后无法返工，就要面临生计问题”

与大城市相反，在生活物资储备方面，县镇乡村的大部分受访者都表示不担心。

在黄冈蕲春，王心（化名）和亲朋好友自觉取消了所有春节的“团年饭”，一家人开始统计物资，二十多平米的菜园，16条鲫鱼，一头野山羊，十几只鸡，还有家家户户都会种的香菜、包菜……

此外，身在小县城的人们也几乎不依赖公共交通，大多数人家有摩托车或自行车，擅长自给自足，自有一套生存逻辑。

也有出现疑似症状的人们，开始了在家自我隔离。

仙桃的兰女士（化名）和儿子是从武汉回到仙桃的，怕传染家中老人，他们决定自我隔离14天。1月24日疫情升级后，她每天在家中用84消毒液与壶装白酒换着消毒——她有慢性咽炎，对酒精气味颇敏感。她的姐姐看到《湖北日报》公布的预防性中药药方，替她抓了几服，每日煎服。

自行在家隔离的仙桃市民在家配备的防护口罩和按《湖北日报》公布的药方抓的中药图 / 受访者提供

同样在家自我隔离的鄂州人胡岳处在“想去医院不敢去”的纠结中。他1月9日去过武汉，回来后自觉感冒症状加重，但对照着可疑的指标一项项对——发热、胸闷、呼吸困难，这些又都没有。想去医院看看，家人都劝他别去，医院二次感染几率大，反而更不安全。而且鄂州的医疗条件与武汉相差太远，他看病从来都去武汉协和。于是，他继续服用枇杷膏，下了个协和的APP想做免费咨询——结果第一个步骤就是要上传医生开的诊断单，但他感冒以来还没进过医院，于是放弃。

随着各地区“封城令”的到来，村与村之间的道路，开始用黄土、砖块或各种方式封上了。咸宁于1月24日10点封城，那天，珊珊看到流传的照片，自己所在的村子和通山县城之间的路也封了。尽管暂时不缺生活物资，但本来在农村就供应极少的防护物资，封路后变得更难获得。珊珊的口罩和消毒液已用了大半，有时还会送一些给来访的亲戚。

湖北地方县城村庄之间用各种方式封路图 / 受访者提供

更大的问题是，如果节后他们一家不能回武汉、回北京工作，经济来源相当于被切断。

当阳半月镇的小高在外地工作，他的公司规定初七上班，但到时路会不会解封还是未知数。本来他要去河南老丈人家过年，疫情出来后，怕鄂字头的车回去引起麻烦，小高便自觉取消了行程。在网上，他看到有河南人拿着横幅劝返的照片，写着类似“武汉人不要回来，自动隔离，强行回来不忠不孝”的字眼——这也让他替在湖北省外工作的同乡们感到担心。

而在十堰，刘文所在的镇上有不少武汉返乡人，大多是体力劳动者。他也认为，他身边人承担着比城里人更大的经济压力。占据相当数量的、没有固定薪水的打工者，年后无法返工，就要面临生计问题——新一年的家庭开支、孩子的学费等等。“我觉得大家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心情是比较平静的，也是能接受的。但是如果再时间长的话，他们不能出去工作，心态会怎么样？”刘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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