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一个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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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村里的路上，迎面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黄昏时分，再加上各自戴了口罩的缘故，他们的面目我看不真。少的那位忽然叫我：“庆儿。”我一听声音，知道是东哥，边上跟着他的父亲乐爷。我跟母亲站住，和他们寒暄了几句。

他们刚从村里的超市买了些米和菜，正往家里走。东哥问我：“回来几多时？”我说：“快一个月了。”东哥点点头，“是啊，都走不了。”我偷眼看乐爷，他站在一旁默默等着，没有说话。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我知道他消瘦了很多。

等他们走后，我和母亲继续往村里走。我忍不住再回头看，他们并排着走向了垸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反倒是我自己内心一疼。

我跟母亲说：“他们看起来还好。”母亲奇怪地看我一眼。我又说：“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垮。”母亲这下明白了，默然了半晌，才说：“有些事儿只能放在心里，自家消化。否则你要人家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去年十一月份的一天，东哥的母亲（我叫春玉娘），在去市人民医院上班的路上被撞死了。春玉娘一直在医院做保洁工作，每天都是由乐爷开电动三轮车接送。那一天春玉娘说想活动一下，正好乐爷也有事情，便答应了。

春玉娘骑着三轮车，没有按往常那样，从垸口出去，上国道，往市区的方向去，反倒是上了长江大堤。毕竟那天天气不错，大堤上风景也好，也没有多少车子。春玉娘骑到半路上，一辆车子迎面撞了过来。春玉娘当场死亡。

后来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东哥和他哥哥军哥从各自工作的城市连夜赶回来，把乐爷痛骂了一顿，骂他为什么不坚持送，骂他为什么不好好看着……

我跟母亲说：“这个么能怪乐爷呢？么人能料得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呢？他们现在只有一个爸爸了，得好好劝慰他才是啊。否则这个内疚，会要了乐爷的命的。”母亲说：“说的也是……人太难过的时候，需要发泄吧。他们在骂你乐爷的时候，自家也是哭得不行。”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今年春节，大家都过得不好，没有拜年的喧嚣，也没有祝福的声音，大家都一样把自己关在家里。也许。我想说也许这样会稍微减轻一下他们的痛苦。因为没有那么强烈的对比。

他们平静地跟我说话，也平静地往家里走。我知道有些痛楚，是说不出口的，它永远深埋在心里，时不时冒出来，心就会猛地抽搐一般疼起来。

我跟母亲走的这条路上，十几天前，火葬场的车子也走过。跟我父亲一般大的方爷，因为脑梗昏迷不醒，在家里靠着氧气瓶撑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去世了。

火葬场的车载着他慢慢地沿着垸路往国道上走，方爷的孩子们穿着孝服，抱着遗像跟在一侧，场景十分冷清。方爷还有几个儿女和孙子辈，因为封城的缘故，都回不来。如果搁到以前，葬礼肯定是要热热闹闹操办一场才是，毕竟之前方爷的老伴儿白云娘去世时，葬礼就很风光。

而现在却不行了，没有人会来抬棺材的（按照我们这边习俗，哪怕是火葬了，还是要放在棺材里埋入土中），也没有本家人戴着头巾来送葬，大家都站在自家门口，车子路过，放一挂鞭炮，以示送行。

我曾经写过的这些人，都一个个离世了。不论是春玉娘，还是方爷，还是去世了几年的白云娘，我都曾以他们为原型写过小说。

每一年回来，走在路上看到他们，他们都会亲热地喊上一声：“庆儿，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们又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他们跟我父母亲都是一般大，一起在这个垸里生活了几十年，恩恩怨怨，牵牵绊绊，直至一个个消失在尘世间。

人世的悲哀，往往不是浓烈的，锥心的，更为常态的是它像南方冬天的寒气，无处不在，又无法触摸，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得到它的冷。我在垸里，住得越久，越觉得不舍。

我时常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看垸里起起伏伏的屋顶，每一个屋顶下面都住着我熟知的那些人。他们都有深藏自己内心的悲哀，但他们依旧要继续把日子过下去。毕竟，还要好好活着。

（火葬场的车子载着方爷缓缓离开）

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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