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战疫:有人一月没见孩子,有人奔袭500公里回武汉

今天是国际妇女节。疫情爆发一个多月,战疫一线的女医生、女护士度过了怎样的时光?

穿上防护服,她们是义无反顾的战士,是这个社会的铠甲。脱下防护服,她们也只是普通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她们会害怕自己感染后不能康复;会想断奶一个多月的未满周岁的孩子过得好不好;会担心确诊感染的丈夫;更多的是自责——“我们当医生的,最大的亏欠是家属。”

“我相当于一个士兵”

吴薇薇是1月30日确诊的。

吴薇薇是武汉某医院呼吸科护士,今年30岁,2018年结婚,2019年7月生了一个女儿。她是江西人,从南昌大学抚州医学分院毕业后,先在上海实习,然后回到江西工作。她丈夫研究生毕业后在武汉找了一份工作,她跟着他来到武汉。

1月25日,疫情暴发后,吴薇薇所在的医院被征用为发热患者定点医院。她每天为感染的病人测体温,打针,有的重症病人,肺部几乎全白了,因为缺氧,不愿意戴口罩,对着她咳嗽,她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之前,她每天下班后会正常回家,家里有她的丈夫、婆婆和八个月大的女儿。女儿还在哺乳期,她每天给她喂奶。呼吸病是季节性疾病,到了冬天,病人会急剧增加,但是今年的病人比往年要多,加床的床位铺满了走廊,也不够住。那是1月初,不明原因肺炎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平常,呼吸科的护士会戴一次性的医用口罩,回家后把衣服脱下来,用袋子裹起来,洗个澡,再换一身新的。医院一套衣服,家里另一套衣服。她还买了一台紫外线消毒机定期消毒。这是呼吸科医护人员的普遍习惯。

1月14日,有个病人突然说,他的老婆和孩子都已被感染,护士们得知后很害怕。那时肺炎是否人传人还不明确,大家就把一次性医用口罩改为普通外科口罩。直到1月20日,钟南山院士首次确定人传人,护士们才开始穿隔离衣,戴N95口罩。物资紧缺,呼吸科和感染科的口罩只有几十只。一只口罩戴一天,一戴十几个小时。吴薇薇开始犯鼻炎,感觉鼻子闷闷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感染的症状。

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护目镜已经起雾。受访者供图

1月22日,她做了一次CT,显示肺部没有感染的迹象。她放心了下来,每天继续回家给女儿喂奶。医院变成定点医院后,她开始担心,万一传染给小宝宝怎么办呢?1月27日那天,她决定断奶,收拾好行李,一个人搬到医院去了。

第二天,她的核酸检测为阳性。

最担心的事发生了。2月1日,吴薇薇的女儿开始咳嗽,丈夫告诉她,她比得知自己确诊还慌张——搬去医院前一晚,她给女儿喂了奶。她到处打电话,打给领导,领导也慌了,说这么小的宝宝她也不知道怎么搞,叮嘱她别让宝宝去医院,路上有感染的可能。她又打市长热线,对方叫她等消息,等了几天回复说这事儿得让社区解决。她想自己是轻症,女儿应该不会有事,叫丈夫先买点金银花露给她清清火。

那是她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因为突然断奶,涨奶导致乳房胀痛,翻个身就会被痛醒,其他人要是不小心碰到,更疼得厉害。“别人说生孩子疼,等体验了涨奶就知道什么是更疼的了。”她说。

她的症状比较轻,被安排在医院的宿舍隔离。晚上,她不敢侧着睡,一边忍受乳房的胀痛,一边担心宝宝的安全。听说宝宝喝不惯奶粉,一个星期没有大便,她只能让丈夫用棉签沾点食用油,等到宝宝大叫的时候——那可能意味着她想大便,用棉签一点点把粪便掏出来,再给她揉揉肚子。

手机总是不停地响,很多人给她打电话,问她的情况。她想到大年三十那天,爸爸妈妈叫她别去上班了,“一份工作怎么了?你的宝宝这么小,家里还有那么重的房贷,你要是人没了,你老公压力得有多大啊。”她说:“没事没事,我相当于一个士兵,不能因为打仗就往后退呀,即使被感染了,我也会自己救自己,还有主任在呢,还有那么多领导在呢,他们不会不管我的。”她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越想压力越大,第二天她的症状加重,开始腹泻。

“这样不对。”她对自己说,要吃好睡好,每天至少睡够八小时。她强迫自己吃饭,吃很多很多,产后减肥这事她也不在乎了,早上一定要吃鸡蛋,早晚一杯牛奶,不看手机,不看新闻,到了晚上直接关机,闷在被窝睡觉。几天以后,她的身体恢复了过来。

回武汉去

和吴薇薇一起被隔离的还有个女孩,也是呼吸科护士,叫夏艳,比吴薇薇小一岁,也是去年刚生的孩子,是个男孩,四个月大。呼吸科十四名护士,只有这两个新手妈妈被感染。吴薇薇觉得可能是因为她俩都在哺乳期,正是免疫力低的时候。

原本夏艳1月22日已经休假回恩施婆婆家过年了。疫情暴发后,医护人员短缺,靠外地支援才能勉强运作。1月24日大年三十,夏艳接到护士长的通知,取消假期,所有人回医院上班。当天,夏艳和丈夫带着四个月大的宝宝开车500多公里赶回武汉。当时夏艳心里倒没觉得害怕,“做好自己该做的。”她打算一个人回去,但丈夫坚持带着宝宝陪她,做她的精神支柱。

爸妈公婆都不同意,“你去医院小孩怎么办呀?”

“没办法呀,该你上的时候你不能不上吧,只能辛苦我老公了。”

她整理好行李,按照计划,她会直接在医院住下来,“心里很舍不得,因为我一上班,注定就见不到宝宝了。”

那时候武汉已经关闭出城通道。从恩施到武汉,路上设置了重重关卡,她时不时得下车登记,测体温,问去哪儿?她说武汉,对方不敢相信,嘟囔着“还有去武汉的。”天空阴沉沉的,下起了雨,走一段又下了雪。等她到了医院,所有人戴着口罩,病人一个一个隔离在单独的病房,气氛肃静,那种古怪的被死亡笼罩的氛围让她紧张。

在一线忙碌的医务人员。受访者供图

和吴薇薇一样,夏艳也在哺乳期给孩子断了奶。

在医院,夏艳第一次接触防护服,一步一步摸索着适应,比如头发要完全包进去,耳朵和眼睛不能露在外面,早上不敢喝水,只敢吃两个馒头一个鸡蛋,穿上防护服就不能上厕所。防护服是一次性的,但是物资短缺,上午穿完,脱下来消毒,下午继续穿。她也忍受着涨奶的疼痛,中午在更衣室把奶挤出来,怕有病毒,挤完就扔,不敢留下。后来她就不挤了,就让乳房涨着,涨一段时间,奶水会自己回去,“慢慢就好了。”她妈妈说。

2月4日,夏艳确诊,核酸检测阳性,CT显示肺部感染。那是下午五点,她害怕极了,不停地哭,我不发烧不咳嗽,平时防护做得也蛮好的,怎么病毒就找上我了?她坐下来,反复地想,打电话给丈夫说,“我要是死了,你给我儿子找个后妈,要对他好一点。”丈夫说,“你说啥呢?”

情绪宣泄完以后,她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接受了事实,她安慰自己,“我还年轻,临床也有康复的病例,一定会好的。”

夏艳和吴薇薇在宿舍相互鼓励,当初听说夏艳从恩施赶回医院,吴薇薇特别佩服她,“这是个火坑,你怎么就来了?”到了2月9日,医院要求所有确诊病人住病房,两人就一起搬到专门给医院职工住的病房。

病房里有电视,夏艳每天看新闻联播,她让老公托社区的工作人员送来一些生活用品和几本书,定期和宝宝、丈夫视频。2月11日,她查了CT,基本没什么问题,2月13日,她出院回家。回到家,儿子直愣愣地瞪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丈夫向她诉苦,因为一直抱着孩子,饮食不规律,晚上又睡不了整觉,“我浑身疼,家里的膏药都贴完了。”

夏艳和吴薇薇住的隔离病房。受访者供图

“最大的亏欠是家属”

徐德琴的儿媳妇也是刚生完孩子十几天,正在家里坐月子。徐德琴请小区的一位邻居来家里做月嫂,想趁春节好好照顾儿子一家。没想到自己却被感染了。

徐德琴是湖北某医院的妇产科医生,所在的城市距离武汉约四十公里。她今年57岁,之前一直在住院部,很辛苦,不能按时吃饭。她年纪大了一直站着腿受不了,2018年,转到妇科门诊。

节假日是她最繁忙的时段。很多病人在武汉打工,看诊不方便,等到放假才回来看病,而且回来看病还能通过农村医疗保险报销。春节前,徐德琴每天都有手术,最多的一天做了五六台。她猜测,她应该是在和病人以及病人家属面对面沟通的时候被感染的。

前两天,有个陌生女孩一直给她发短信,她性子急,干脆打了过去。女孩在她手上做的人流,手术后,留在家里休息,男朋友从武汉去的河北,到河北后确诊感染,而且是重症。女孩焦急地问她,怎么办?徐德琴问,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女孩说,一个多月前。徐德琴就崩溃了,那时候她只带了一层普通医用口罩。她想,像这样的病人还有很多。

1月29日,疫情大暴发,床位不够,徐德琴所在的医院是市里最大的医院,要重新组建,专门收治新冠肺炎病人,同时抽调至少三分之一的医生前往一线,每个科室的医护人员都要体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CT结果是双肺呈毛玻璃状,确定感染。当时她表现得很沉静,但内心萌生了恐惧,“家里怎么办?月嫂肯定要走,儿媳妇没有人照顾怎么办?老伴是糖尿病高血压,被感染了怎么办?”

她偷偷给儿子打电话,“妈妈做的CT有点问题,我不能回家了。你把我到过的地方,门把手,灯的开关,全部用酒精喷一下。”接着,她戴着手套和口罩,叫儿子下楼送床单被子,然后自己开车去她新买的一套房子隔离。

房子还没装修好,没有电器,她让丈夫陆续送来电饭煲、腌肉、腌鱼和鸡蛋。当时小区没有封闭,儿子做好饭后,由丈夫送过来。她让丈夫别进来,丈夫非要进来,她让丈夫别坐在沙发上,说“我刚刚坐过”,丈夫不听,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她,她气得要死,说“我吃饭要摘口罩,你走了我才能吃饭。”丈夫才走。

“他是我们家最不讲卫生,最不相信科学的人,很烦他,都搞不清楚。”徐德琴经常因为丈夫的卫生问题烦恼不已,比如他总是往垃圾桶里吐痰。过了几天,丈夫和她说,他有点怕冷,似乎是感冒了。她赶紧打给医院院长,同时和疾控中心联系,请他们安排一辆车,把丈夫接走。她心疼丈夫,担心他出事,但嘴上始终不肯软下来——“他活着还是好一些,但是我很烦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自讨的,本来这个病他可以避免,就是不听我的,家里所有人都没有,就他一个人。”

2月5日,她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医院强制她住院,因为症状很轻,她原本计划在新房子居家隔离。结果那天,护士长、医院办公室主任、医院院长、医务科、疾控中心、社区轮番给她打电话,“我真的疯了,把我搞晕了”,“他们说你今天不住院,就让警察过来抓去医院”,她就乖乖坐上了去医院的车。

徐德琴家人居家隔离观察。受访者供图

徐德琴在医院住了十三天,吃了些中药,每天吸氧,做了三次CT,两次核酸才出院。期间,社区通知她,要把儿媳妇和孙子安排在酒店隔离。她就急了,“小孩才十几天,妈妈又是剖腹产,那么冷的天,酒店没有奶粉,没有尿片,产妇吃不好,哪有奶水喂小孩呢?”

她给社区的人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平时如果有一个病人没搞好,我一晚上都睡不着,非要搞好才行。我们因公负伤,后方的家属很可怜,不仅仅是我,我们妇科医生长年累月,早上出门小孩没醒,晚上回去小孩睡了,每天很累很累,我们当医生的,最大的亏欠就是家属。和我同住的病友,是个一线的小护士,两个小孩都交给爷爷奶奶,一个多月没看到自己的孩子,每天晚上八点才能和家里视频。我是1月30日出来的,也是一个多月没回家。我上了三十八年班,对家庭的照顾很少,我儿子一个人在家,要哄小孩,还要给媳妇儿做饭,可怜吗?我太对不起他们一家三口了。”

社区同意了她的请求。目前,徐德琴的丈夫仍在住院,正在康复中。

“希望和你一起到一线去”

从2月10日到2月19日,吴薇薇总共在病房住了九天

搬去病房那天,她的丈夫和女儿已经解除隔离。女儿的咳嗽好了,也渐渐习惯了奶粉,不再便秘,她的心情变得很好,每天盯着手机和电视,关心疫情的发展。

疫情暴发前,吴薇薇主要接待哮喘、慢性阻塞性肺炎、结核、有胸腔积液、气胸的病人,为他们打针、换药、抽血、吸痰、做雾化,等等。她每天七点半上班,下午四点半下班,但是如果四点新来了病人,她也得接待,等到把病人的输液、抽血、心电图全部做完,经常六七点才能下班。“我的运气特别好,这种事家常便饭,我就成了我们科最拖班的护士。”

休产假期间,她在家“哪哪儿不舒服”,上了班“哪哪儿都好”,“上班很充实,能治百病”,她说。出院回到家以后,她仍然戴着口罩,睡觉也戴,说得再隔离十四天才放心。

吴薇薇记得疫情暴发的最初几天,她买不到口罩,焦虑地四处打听哪儿能买到N95。她在江西念医学院的室友们,一共九人,出钱为她买了300个口罩,大年初一给她寄了过来。18元一只,总共是5400元。负责寄口罩的那个室友,是江西一家医院的护士,一直关心武汉的疫情。吴薇薇对她说:“病毒不是很可怕,防护好了就没事。”

“希望能和你一起到一线去。”室友说。

“你先做好自己的事,武汉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再来。“吴薇薇说。

2月下旬,室友作为江西省第九批支援武汉的志愿者医护人员来到武汉中南医院。吴薇薇特别感动,“你给我寄口罩,还来支援武汉,等疫情过去,我要替武汉人民感谢你。”

她知道,等隔离期结束,她也会回到属于她的岗位

(文中医务工作者均为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字节跳动医务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受助人。应受访者要求,吴薇薇、夏艳、徐德琴为化名。)

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字节跳动医务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

2020年1月25日,今日头条、抖音、西瓜视频母公司字节跳动向中国红十字基金会捐赠2亿元人民币,设立“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字节跳动医务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为抗击疫情一线医务工作者提供保障。截至目前,基金总额已经增至4.03亿元,为国内规模最大的医务工作者人道救助基金。

截至2020年3月7日,该基金已为四十一批共2032名(共2034人次)抗击疫情医务工作者提供人道救助。其中,为2007名因抗击疫情而不幸感染的医务工作者,每人资助10万元;为25名因抗击疫情而不幸殉职的医务工作者,每个家庭资助100万元。

点击 阅读原文

了解字节跳动医务救助基金

(图文来自字节跳动)

设计排版:赵星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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