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3日 武汉新冠肺炎报道(中篇)

1月21日下午,我们三人就住进了武汉金银潭的一家酒店,然后迅速开始了解情况。两位记者去华南海鲜市场摸情况,我一边做北京朝阳医院陶勇医生被伤事件的电话采访、赶微信稿,一边询问武汉的医生朋友。我们三人在酒店房间第一次碰面时,都没戴口罩,觉得戴上了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但是等王珊和张从志出去采访了一圈后,两人戴着口罩进来我的房间,“刚刚见到病人了,我们怕传染你”。

“你们在哪里见到病人的?”我觉得很奇怪,这么轻易就能见到病人吗,这不是个传染病吗?

“就在华南海鲜市场,市场虽然关闭了,有人担心自己的铺面,还回去看。他们不少人就在市场旁边住,一栋楼好几家病人,有一家带我们进屋了。”

然后两位记者详细说了这一家人的情况,男主人刚刚病愈出院,女主人李桂芳(化名)1月11号发病时,医生说她病情不严重,每天来打针就行。医院病人已经很多,像她这样自己每天去医院打针的病人不少。

我觉得比较奇怪,李桂芳去的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只是一家二级医院,平时人们是因为那里病人少、看病快而去的。如果连这家医院都有很多不明肺炎病人,那其他医院的情况不会乐观。李桂芳第一次去看病时,医生护士只戴着口罩,几天后医护人员从头到脚防护了起来。李桂芳从排队到输液的等候时间,从3小时变为了7小时,病人显然非常多。

李桂芳这样的病人并未被隔离起来,“那这些不是行动的传染源吗?”我觉得非常吃惊。记者们又说起另一个采访对象的情况,这是一位刚刚被金银潭医院治愈出院的23岁患者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两点,与当时政府告知的信息感觉不一样:第一,政府告知基本是中老年人才会被感染;第二 武汉卫健委在1月15号之前一直说“目前没有发现明确的人传人的证据”,后来改为“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这个23岁年轻人平时身体状况很正常,他没有进去过华南海鲜市场,只是最近一次骑车经过那里而已。

我又让记者核实了一下李桂芳第一次去医院的时间,1月11号。现在距离1月11号又过去了10天,这些病人们四处行走,10天下来会是个什么情形?如果记者们出去调查一圈,就能得出让我如此惊诧的信息,那全局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呢?

我赶紧进一步询问武汉的医生朋友罗晓力(化名),他所在的是一家三级医院,他看到的情况更严重。本来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见面,到了第二天早上,罗晓力告诉我:实在抱歉,还是不见面了,干了大半辈子的医生,弄不好会因为这事丢了饭碗。

他所在的医院,从去年12月底陆续接诊华南海鲜市场过来的肺炎病人,一线医生非常警觉,认为“非典”或是与之类似的疾病卷土重来了。但他们医院有医生因为在微信里讲述此事,被有关部门训诫。罗晓力说,这种训诫给了医生们不小的压力:接下来,在医院里谁提及此事谁就被批评,稍微重要一点的岗位就得签保密协议。罗晓力很无奈,“我在亲戚群里一再提醒大家出门戴口罩,不要聚会聚餐,但又不能说不明肺炎的情况,只能是躲躲闪闪。如果早十几天能让我们医生预警,情况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1月21日晚上,王珊联系上一位刚刚到武汉考察过的病毒学家,他的嗓子因为一时生病失声,在微信里用文字劝我们,“马上离开武汉!”他判断武汉的肺炎疫情已经非常严重,都快到战争状态了,怎么还没有人拉警报呢?武汉没有在传播初期控制住病毒,很快会造成大面积感染。他建议我们赶紧离开武汉,回到家里自我隔离两周。

我还是说服了罗晓力简单见了一面。1月22日中午,我到了医院门口,他说我们应该在另一个大门见面,但一再嘱咐,“你不要穿过医院,戴了口罩也不行,全是病人,千万不要从医院里边穿过来!”

我们在医院门口,隔着有一米的距离说话,他戴着三层口罩,我戴了两层。我本以为他这几天被调去协和医院支援肺炎“前线”,他说,“哪里用协和医院?我们这里就是前线。我这里已经几百名疑似病人,检测盒子基本发不下来,很难确诊。但这个病毒导致的肺部病变,与其他疾病导致的完全不一样,看CT就很清楚。”我深吸一口气,幸亏,我家取消了昨天的寿宴。我哪里知道,距离我家准备聚会的酒楼仅两公里处,这家医院的肺炎疑似病人,就已有几百例!真是一墙之外,世界迥然。我也以为在几乎人人都用微信、微博、抖音的今天,整个社会并无秘密可言。可是一个这么大的突发事件,犹如大片墨汁浸入白布,看见的人被戴上了严严实实的“口罩”,公众依然在狂欢。

 1月22号下午,《三联生活周刊》的微信公众号推出了我们武汉肺炎的开篇报道,“武汉新型肺炎:为何直到今天才引起更大注意?”这篇文章迅速获得了很大的反响,近千万读者读了文章,大家意识到,武汉不明肺炎显然没有得到与它的严重程度相匹配的重视。

作为一个有近20年采访经验的记者,让我吃惊的是,这篇报道的采访难度相当小。一般我们做深度调查,往往核心信息源很难接近,可这次我的感觉是,只要有人去武汉某个医院看一眼,找一线的医生聊一聊,找排队的病人聊一聊,正在疯狂席卷武汉的疫情,如此显而易见!这就像一锅要煮沸的面条,炉火烧得很旺,泡沫层快速地越涨越厚,很快就要溢出了锅。但就是有那么薄薄的一层皮,紧紧扣住了信息的口,让这个在医生群体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实,就是传达不到公众层面里。

让我感到更深一层无奈的是,我们看到的,不是人人都拥有手机吗,不是人人都在忙碌地发微博、发微信吗?为什么在1月23日武汉骤然封城前,医院的世界与公众的世界,楚河汉界呢?医疗专业群体,在我们的社会里,就如此没有话语权吗?我们是生活在2020年的信息社会吗?真相难道可以被屏蔽在每一部手机、每一张嘴后边?那我们每天都在忙着表达什么呢?

Hi吴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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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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