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方方:保持自己的诚实和正义感,这是必须的

“我根本不是一个关注公共事务的人。但我会关注民生和世道”

作家方方。 中新社记者  张道正 摄

专访作家方方

保持自己的诚实和正义感

*本刊记者/隗延章*

发于2020.2.17总第935期《中国新闻周刊》

自疫情蔓延以来,身居武汉的著名作家方方开始在网络记述她所见证和思考的一切,她努力言说不停歇。她说,“把这种非常时期的人和事记录下来,难道不是我们当作家的人所应该做的吗?”

2月10日,方方独家回复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谈及她于武汉封城前后的生活,李文亮去世后的悲愤,以及她对于知识分子在公共事务中应该扮演的角色。

 “封城时逃出去也不是不行,但我根本没有产生这个念头”

中国新闻周刊:你最初了解到武汉有“疑似SARS的肺炎”那一刻,你正在做什么?当时听到这一消息,你的反应是什么?

方方:我是去年12月31日从我大哥那里知道的这事。我们家里有一个小群,就是我和我三个哥哥。那时候,大家就立即相互警告,不要出门,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医院,出门戴口罩。经过2003年的SARS事件,大家都有这种基本的警惕性。

中国新闻周刊:你确切知道肺炎真的很严重那一刻的情景是怎样的?听到这一消息,你的反应是什么?做了哪些事情?

方方:我高度保持警惕的时间应该是元月18日。网上的流言已经很多了。毕竟那是传染病。从那天起,我出门戴了口罩。但我家是独门独院,自己开车,接触的人少。只是心里是很生气的。因为在此前,一直告诉我们不会人传人的,尽管我们事先都有警惕,但大家都相信政府。甚至我哥哥还说,这么大的事,政府不可能隐瞒的。我在有的朋友群里,也说过同样的话。

中国新闻周刊:得知武汉封城那一刻,你有考虑过暂时离开武汉吗?那时你的想象中,如果待在武汉,接下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

方方:我在1月22日晚上(即封城的前一天)去机场接我女儿,她从日本旅游回来。那时候武汉已经相当紧张和恐慌了。钟南山先生的“人可传人”的信息公开后,政府没有任何声音,老百姓就开始慌了,街上行人很少。这种恐慌感,是莫名其妙的,但却真实存在,而且蔓延很快。我去机场前,跟朋友说,真的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

而同时,正是那天,我女儿她父亲在上海住院,说是可能中招。我女儿去日本前曾与她父亲一起吃过饭,所以我的心里更是忧心忡忡,生怕女儿感染到。那天飞机晚点,接到女儿后,已是深夜。我们俩在车上都不摘口罩,决定先让她到自己住处隔离一周,我给她送些吃的。我送她回家后,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又去加油,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

这时打开电脑,第一时间得知即将封城。当时要整理行李逃出去也不是不行,但实际上我根本没有产生这个念头。武汉市那么多人,大家都被封在家里,我的条件跟老百姓比,几乎是最好的之一。大家能生活,我自然也能。所以,并没有太多担心。说来说去,还是相信政府。事情到了这一步,政府定会有办法控制疫情。

中国新闻周刊:今年的新年,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太特殊了。以往没有疫情时的新年,你通常是怎样度过的?

方方:以前也差不多这样,也是待在家里。有所差异只是,过年中间会有一天,去我舅公杨叔子那里拜年并聚餐,见见一众亲戚。然后就是女儿在家住几天。其余的,还是在家看书看电视以及写作。我平时经常宅在家里,一待十天不出门,所以我的职业让我并不觉得关在家里有什么难处。

“李文亮的死让我很悲愤”

中国新闻周刊:我看你的“封城记”中,涉及了大量跟武汉有关的消息、新闻。这些天,你在看这些消息时,你的情绪变化是怎样的?

方方:其实初期阶段,武汉很乱,很恐慌,但我们不能传达这种恐慌。我要给政府帮忙,这是基本想法。这时候的心情会有些复杂,一方面你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知道是什么原因延误了时间,但另一方面却必须放弃有些内容。这是没办法的事。疫情是大事,我们必须跟政府团结一致,共同抗疫。而实际上,到了初一,全国关注武汉,武汉人的情绪已经开始稳定,已经开始接受不能出门的日子,并且已经变得通达起来。这是一个转折点。只是,后来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而医院根本无法接受这么多人,时间长了,事情都发生在大家身边,不可能不会感到压抑和不安。李文亮的死,之所以引起滔天大浪,其实也是压抑已久的人们需要一个出口,发泄自己的心情。

中国新闻周刊:当你情绪不好的时候,会去做哪些事情去消化这些情绪?

方方:我一向是很理智的人。我曾经五年内做过三次手术,同事跟我开玩笑,说我都是生机勃勃走到医院动的手术,我可以理智到在我身体最好的时候去除掉体内的病灶。其实没几个人可以做到这个。每一次手术,都如同电脑重新启动。我觉得自己做对了。而前些天,连我都有了紧张和恐慌的时刻。我对自己是不紧张的。尽管我在元旦之后到18日前,曾经三次去过医院。我一直在用排除法,来排除我是否有可能被感染。我的结论是,我不可能被感染。我的紧张主要来自家人处在不确定中。我一直对自己作心理暗示:要平静,要理智,最坏的结果有多严重。其实最坏的结果就是我女儿可能被感染。但是她年轻,一定不会有事。我要求女儿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变化,好在她一直没事,而后来她父亲也排除了新冠肺炎。再之后,我们都顺利地过了14天的隔离期。

中国新闻周刊:这些天,你的家人的状况是怎样的?

方方:我从小在武汉生活,我有两个哥哥也在武汉。我小哥正好住在华南海鲜市场附近,所以他是最让人担心的。但好在他很早就出门戴口罩了。今天看到他们小区得病人数排在全武汉第一。他那里是我们最担心的。我大哥在华科大,那边本来就距汉口比较远,大哥接触的人也不多,所以他不会有事,我是知道的。好在目前大家都还很安全。封城以及封门近二十天了,受感染而发作的人,大概都已经发作了。应该说,我们大家都平顺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中国新闻周刊:见到李文亮去世的消息那一刻,你正在做什么?接下来,你做了哪些与这个消息有关的事情?

方方:那时我刚刚写完当天的博客。听到这个李文亮死的消息,真的非常悲愤。这种心情,可能身在武汉之外的人难以体会得到。

“我根本不是一个关注公共事务的人。但我会关注民生和世道”

中国新闻周刊:1998年洪水时,你也曾写过文章《把这一切都记住》。在你看来,在重大灾难发生时,将灾难记录下来,是写作者应有的责任吗?

方方:洪水时候,我还可以到大堤跑一天,那时我也年轻。现在我几乎是个老人了,就算想去当志愿者,都害怕给人添麻烦。所以,我自己一直说,我在家里待着,保证自己不病,就是帮忙。那么,在我没病的时候,把这种非常时期的人和事,记录下来,难道不是我们当作家的人所应该做的吗?其实记录者很多,各人都有各人的角度,这样多好。这可以让未来的人们真正了解到2020年的疫情真相。

中国新闻周刊:大概从什么年纪起,你开始认为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那个年纪,你对自己“知识分子”这一角色的理解是怎样的?

方方:我从小到大,就是在知识分子堆里长大的。那时候,学历高的人,就是知识分子。我祖父是北大毕业的,后来当老师;我父亲是上海交大毕业的,后来当工程师。他们都很自然地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我大学毕业后,也很自然觉得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当年的理解,就这么简单。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父亲、祖父都是知识分子。我看公开资料写,你有一个阶段,花了很大精力去考察他们的人生经历,也曾在作品中讲述他们的人生。在你尚未专门考察家族史的时候,祖父和父亲在你的印象中,分别是怎样的人?

方方:我祖父死得早,我根本对他没有任何了解。开始写作后,看到一些资料,还有他的学生的回忆录,才慢慢知道他的一些事。我父亲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但是那时年龄小,体会不到他的心情。他们都只是一介书生,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从无意仕途。他们都是努力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好像我家人都是这样。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当省作协主席,也是他们要我当的。我哥哥还劝我不要当,把小说写好就可以了。我当时不好意思推却,反正作协主席也不是什么官,就同意了。我们都是不喜欢跟外界有过多接触的人。

中国新闻周刊: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你开始写祖父和父亲作为知识分子的人生和当时的处境。在追溯他们的过往时,你对他们有了哪些新的认识?

方方:我前面说了,他们就是一介书生。关心世道关心民生,而不关心政治,也无意参与。我对祖父的了解太少,他去世时,我父亲自己也才刚刚大学毕业。但我父亲则有一堆日记留了下来。他从1942年开始到他死的日记,都保留着。其实像中国很多知识分子一样,他爱国,有正义感,希望生活安静平和,爱家庭,对政治运动充满苦恼,为自己所学无处可用感到悲观。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努力地学习,希望有一天能有用处。“文革”中,我父亲在家,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他们真是悲哀的两代人。祖父是遇到战争,社会动荡,导致被日寇杀害,而父亲更多的是在政治运动中不得安宁。

中国新闻周刊:去写作、理解祖父和父亲的过程,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你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期许,会随着理解祖父、父亲的人生的过程,产生变化吗?

方方:我的职业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更纯粹地做学问,尽管他们没能有这个机会。但我大哥二哥他们就可以了。但我的职业要求我的关注面更广一些,要求我对社会民生必须有更深入的了解。每个人的成长过程和生活背景决定着彼此的不同。这个不需要去了解祖父或父亲,自己在成长过程中,随着年龄的成熟,见识的增加,观念的改变,自然会有变化。这个用不着勉强往父辈头上套。

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之前,大众对你的印象,似乎更多是一个埋头写作的作家,而非热衷参与公共事件的知识分子。这种印象,是一种对你的误解吗?

方方:我现在也不是热衷公共事件的人。很多事,不是我怎么样了,而是别人把我怎么样了。近些年,有的事,只是我尽自己的工作之责;有的事,是人家批判我的小说,我不服气,反驳而已。无意间变成了事件。我现在仍然不是一个公共事件的积极发声者。

比方这次,我只是想记录一点事,没料到会这样。说实话,我非常意外。我甚至没想过天天去写的,比方,初二我就没写。我本来就是一个随意懒散的人。可以说,所有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事先预料到的,都是激怒我而不得已反抗。我现在仍然是一个喜欢待在家里写作读书的人。偶尔闲了,跟朋友出门逛逛,吃吃喝喝。大家经常说,我们要享受岁月静好呀。但是保持自己的诚实和正义感,保持自己的正直之心,这是必须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外界看来,你在越来越关注公共事务之后,在文学创作的选材上,似乎会随之变化。对你来说,关注公共事务和文学创作之间,会彼此影响吗?还是说,两者是彼此独立、互不影响的事情?

方方:如前所述,我根本不是一个关注公共事务的人。但我会关注民生和世道,关注个人的生活。所以有时候,会转发一些别人的东西,那些是我认同的。我自己并没有多少发声。很惭愧。所以,你这个问题不成立。

中国新闻周刊:这次疫情发生之后,你发声提醒同行,“在灾难后歌功颂德要注意底线”。当年在你担任湖北省作协主席时,有遇到类似的事情让你为难吗?如果有,当时具体的情况是怎样的?你是怎样处理的?

方方:其实这种人任何时候都有的,有些文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像那个写什么感谢“冠状君”的,真是太恶心了。我当作协主席时,把写作者分为三类,一类是擅长写主旋律作品的作者,二是有相当写作功底的作者,三是已经出名的有自己风格的作家。按这三类人,给予帮助,或是分派任务。当然,也没有明显界线。作家协会,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总是有任务的。汶川地震后,我自己就带队去湖北援建的汉源市去采访。我当作协主席共十一年,并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即使有,我自己可以承担和解决。其实作协的同事们都和我关系不错,有些人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毕竟我到作协已经有三十年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担任湖北省作协主席期间,做过哪些让自己自豪的事情?现在回顾当初担任湖北省作协主席这段经历,又有哪些遗憾?

方方:我没觉得自己要做什么让自己自豪的事,但让同事自豪的事多的是。我最遗憾的是没有能帮到诗人余秀华。我一直希望她能调到作协来,这样她的生活会安定一些。虽然我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在作协,看上去,我是主席,实际上我也人微言轻。

值班编辑:罗晓兰

封面报道之三

《武汉攻坚——我们如何与疫情赛跑》

(由5篇报道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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