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疫区副中心的春节

by 花鳞, at 29 January 2020, tags : 武汉 湖北 黄冈 疫情 城市 春节 真相 感染

出不去,进不来。走不了,不敢走。

江与湖 No.154

何处惹尘埃

黄冈:疫区副中心的春节

 作者:花鳞

韩国电影《釜山行》,讲了一个逃离丧尸围城的故事,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女儿一条命。但据说,这部电影其实有两个结局。

一个是大多数人看过的电影结局:小女孩逃过死亡列车,穿过山洞获救;另一个是原著结局:小女孩历经千辛万苦,一露面就被军方当作丧尸无差别击毙了。

像不像全国各地人民发朋友圈,口口声声要与武汉人民在一起,然后对着路上的鄂A车或者小区来的湖北人,反手就是一个举报?

大年三十,春晚如期举行,歌舞依旧升平。临时增加的主持人诗朗诵也说,湖北人民不孤单,全国人民和你们在一起。

真好。

那么问题来了:说好在一起,你们河南人往豫鄂交界处倒满沙石是几个意思?

行,河南人民倒石头堵路就倒了,那全国人民疯狂点赞,评论区里充满着欢乐的哈哈哈哈,又是几个意思呢?更有甚者,对武汉乃至湖北人发起网络暴力和语言攻击。

要这么说的话,我这个苏北人算是身先士卒地履行宣传口号了。此刻,我正在全国肺炎肆掠第二严重的地级市——湖北黄冈

我所在的地方,距武汉150公里,车程2个小时。在县城和它下面的乡村里,满街游走或停泊的鄂A牌小汽车,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其与武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全宇宙在武汉工作和生活人口最多的一个地级市,没有之一。

有数据显示,节前从武汉离开返乡的150万人中,有15%左右来自黄冈,算下来约有20多万。周市长说离开了500万人,那么,这个数字会更多。

这里,就是疫区的副中心。

1、回家

2020年1月18日,农历腊月二十四。

我们驱车1100公里,花了28个小时,带着不到一岁半的孩子,从深圳回到了位于湖北省黄冈市蕲春县的外婆家里过春节。

那几天,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准备过年的喜庆祥和中。大家归乡的心情是如此迫切,以至于我们在一个预计将有30亿流动人次的春运中堵了十几个小时,人困马乏。

第二天看新闻,很多人在我们走过的路上遭遇了更严重的拥堵,甚至半夜直接在高速上熄火,在车上睡了一夜。当时心中还存在一丝“幸好早走了一天”的侥幸。但现在看来,我们就像赶在后来封城前一秒离开了武汉。

说不清是对,还是错。

好几个武汉的朋友为了错开春运高峰,让老人带着小孩提前回到武汉。然后等到公司放假,再分别乘坐高铁,飞机或者自驾回家。

大约春节放假前一个月,我们听说武汉出现了“SARS”。一开始,这是个笑谈,而且仅限于跟武汉或者湖北相关的人之间交流。很快,经过辟谣这个声音就消失了,没人再提起。非典太遥远了,而且大多数人并没有真实接触过,几乎完全无感。

临近春节,大家关注更多的还是抢票。

我们到家的第二天,武汉百步亭如期举行了一年一度的万家宴。据说四万多户家庭参加,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其实那几天,武汉的疫情状况已经伴随着各种流言开始在网络发酵。钟南山院士讲话的视频流传开来,之前武汉地方正府否认的人传人已经确定。

但在微信群里,武汉的朋友们依然在逛街、聚会、拿武汉以外少部分朋友的紧张情绪开玩笑。所有人都觉得:

武汉很安全,湖北很安全——跟往年没什么不一样。

2、武汉之外,湖北以内

从小年开始,黄冈市蕲春县下起连日细雨,伴随着降温,使人瑟瑟发抖,但这完全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我所在的乡镇,各家的聚会,仍然在如往年一样上演。

蕲春本地的人家摆酒,开席前会放礼花鞭炮,一为庆祝,二为宣布。每日礼花爆炸声此起彼伏,白昼的天空也被照得五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小镇上,遍布着热闹的小超市和肉菜水果摊位。人们挤在熙熙攘攘的年货大军中,在小镇上突然涌入的鄂A牌,粤牌、苏牌、浙牌的拥堵车流和热闹的乡音里穿梭。

几乎没人戴口罩,甚至根本没人谈肺炎。

长居本地的人们,正翘首以盼着在武汉、珠三角、长三角工作的亲人们回家,过年。

此时,一部分理解“链式传播”可怕威力的年轻人,逐渐嗅出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大家开始搜寻和交流各地、尤其是武汉的信息。有人不治身亡的信息开始流传,各种物资尤其是口罩开始涨价、脱销。

这边有在本地卫生部门工作的的亲戚,被紧急通知取消春节假期;一个亲戚平是刑警,平时只执内勤,被安排春节加班出外勤,任务是看守住这座县城的通道和关卡。

但直到此刻,作为武汉之外最严重疫区的黄冈市,仍然没有发布任何感染信息。仅有的一些情况在本地公务员亲戚口中谈到,且口径不一,数据不一,但都指向一个结果:

有人感染是肯定的,情况是不容乐观的。

此时,大多数人年轻人刚刚到家开始修整,并没有“逃离”的动力。而乡村的老年人们依然到处串门、寒暄、聚会、打麻将。面对年轻人的劝戒,他们大多嗤之以鼻:

大惊小怪,至于吗?

毕竟,他们对官方一向是最深信不疑的群体。而武汉以及本地正府告诉他们的一直都是:可防可控。

在武汉以外,湖北之内,这种情况绝不会是孤例。

武汉作为湖北省会,集中了全省最优质的资源,又吸引了全国人民的关注、媒体的绝大部分流量、绝大多数的物资和医疗力量之源。而其他湖北城市,诸如黄冈、孝感、黄石……其实处在一种更加危险的境地。

一方面,这些湖北城市吸收了绝大部分疫情传播期间从武汉归来的人口。

仅有的少量武汉人外出到其他地区或国家,都已经造成了严重感染和传播,上百万涌入其他湖北城市的人,在14天潜伏期后将带来怎样的滔天巨浪?没人心里有底。

另一方面,其他城市的医院条件和医护人员的水平跟武汉不可同日而语。

拿黄冈来说。整个黄冈大市,人口(800万)仅次于武汉(1100万),目前全市只有一台能用于检测新冠病毒的仪器,而试剂盒更是紧缺,并且仍以武汉优先。

而我们自己更是身处偏远的乡村,周边十几公里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医院,甚至都没有一家正规的药店。现在村村设卡,户户联防,哪怕有个头疼脑热,都不知该怎么办。

当全国人民热火朝天拉物资赶往武汉、感动中国的时候,黄冈、黄石、孝感、恩施……的医护人员和普通民众,却在瑟瑟发抖。

就在我们隔壁镇(蕲春县刘河镇)医院,网传12名医护人员集体感染并封院(有媒体说是4人,包括院长)。他们在网上发布了求助信息,急缺口罩、防护服和消毒设施,只能用打农药的喷雾器进行简单的消毒。

而他们,却是全村人的希望。

这些信息,淹没在朋友圈感恩逆行、搞笑段子、点赞河南、援助武汉的声音中,显得无助而卑微。

3、除夕夜,村子封了

2020年1月24日,除夕。

在武汉封城之后,黄冈连夜发布了封城信息,国务院则发布了举报隐瞒疫情的通道。我们感觉到,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一是感染的情况,二是瞒报的情况。

除夕白天,县内道路还没封锁。开车送妹妹回县城的路上,路过之前热闹非凡的镇上。往年逢过年必堵车的小镇,畅通无阻。

疫情的消息终于在乡镇一级发酵了。

镇上人流稀少,也没几家店开门 /花鳞

在沿路匆匆驶过的鄂牌小车中,偶尔还夹杂着几声救护车的鸣叫,搞得人心惶惶。

晚上,我们一边心猿意马地看着春晚,一边把准备初一过来拜年的亲戚一一劝退。而初一早上的情况则证明我们做了无用功:

路已经封到村口,想拜年也来不了了。

老爸打电话抱怨:之前就让你们赶紧走,现在走不了了吧!快找找有没有小路能出去!岳父则说:真奇怪!以前这个时候叫去打麻将的电话早响爆了,今年一个都没有。前一天送回县城婆家过年,准备初一回娘家的妹妹打来电话问,还有没有能回来的路。

很显然,都没有了。

往年热闹的麻将机,成了儿子一个人的玩具/花鳞

除此之外,在排查、跟踪和评估了全家人近期所有接触对象的状态后,原先紧张的我们心情反而略有放松。但当初最不以为意的老人家们,现在直接转入另一个极端状态:

恐慌。

各种人预估的感染人数、中药配方、防毒偏方、以及美国人趁着武汉军运会散布病毒的言论,都在家族群甚嚣尘上。

他们或许不明白:他们说美国人研发专门攻击华人基因病毒时候的心态,跟仅仅三天后,其他地区的网络喷子排山倒海咒骂武汉人、湖北人,是如出一辙的。

好几部车停回家门无法出发/花鳞

不过,在大年三十万家灯火的时候被封城,感觉就像1949年加入国名党;在正月初一又得知封锁已经下沉到乡道,原计划初三回深的我更有种49年加入国名党然后到了台湾又想起老娘还在大陆的感觉。

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现实问题有三:

一是不敢留。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偶尔几声救护车呼鸣也令人紧张;人们不敢串门,不拜年,连对话也是隔老远简单喊两嗓子。

二是走不了。因为到处封路,铁路公路飞机停运,高速国道封锁。

三是不敢走。既有武汉人外出被集体咒骂,也有身边的朋友回深被其他业主非议。因为这个春节恰好身在湖北,我们不知道回去以后别人会怎么看自己,更不知道年后广东会不会因为返工人流而爆发一波。

我们在湖北农村,有自家种的蔬菜,米油还算充足,倒也不怕中长期的“战斗”。

但困难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回湖北前,我们原计划十天内就回去。小孩子的东西最多,塞了满满一后备箱。但最重要的两种消耗品:尿不湿和奶粉,却是用一天少一天。按照目前来看,奶粉最多撑一个月,而尿不湿可能用不到10天。

奶粉已经有一罐快见底 / 花鳞

有人说:17年前我不怕非典,因为我还是个孩子;17年后我害怕新冠,因为我自己有了孩子。深以为然。回来前,我们只担心孩子不适应冷天会不会感冒,而现在更担心被感染。

另外,虽然在出门前关闭了住所的燃气闸,拉掉了大部分开关的电,但留下了冰箱供电,因为还有些食品和调料无法带走。深圳回南天即将到来,发霉和腐败也令人担忧。

如果封城超过这个时间——按照各方预测,目前黄冈这样的城市正处在感染大爆发的前夕,我们被困在湖北的时间,很可能会超过这个时间——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有就是,工作怎么办?

正月初一,闲来无事的我们组建了在湖北的同事群。有人在大年三十或者正月初一,趁着还没完全封路踏上了返深之路,沿途应对着各地交警拦路盘查。有人已经顺利到达,计划自我隔离;也有人出门就被劝返。

更多的人,包括我们在内,则看着自己一步步被限制在城市、区县、乡镇,最后到村。即使在村里,也没人串门,人人自危。

面对“待定”的解封时间,我们更焦躁的是工作的事情怎么安排?公司会如何处理我们这帮人?工资、放假、请假、绩效、客户需求怎么算?有些人担忧房贷车贷怎么还?

手停口停,心中又没底,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光靠感动,解决不了问题。

4、暴风雨前

在深圳,每当夏季台风来时,几百上千公里外都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但漩涡中心,往往却一片安宁。身处漩涡中心的湖北人并不会很慌。大多数人的感受应该是:

闲得蛋疼。

但这只是一种孤岛式的安宁,最强烈的暴风雨就在旁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过来。

春节后疫情在各地的爆发式上升,基本难以避免。即使距离武汉千里之外的城市乡村,都已经开始设卡阻隔,提前防范。

现在想想,当初如果不是真相不明,我们可能不会回湖北;如果不是真相不明,与武汉密切联结的城市和乡村或许会更加防范。

每当灾难发生,很多人爱说谁又替谁负重前行了。但回溯源头,还真不好说,到底是谁在替谁负重前行?

美剧《切尔诺贝利》里,在灾难情况还没被彻底摸清前,几个老头子就自己在秘密地下防护室里开了个会,为了“防止大众恐慌”,而把事件定为绝密。

消防员们穿着普通消防服冲进核辐射的中心,普通民众看着奇怪的烟雾和光线。

在那些高傲的决策者心中,底层民众除了害怕什么也做不了,让他们知道真相只会让事情更乱——这种想法达到极致时,他们便会自作主张地隐藏真相——普通人甚至失去了对自己生命安全的知情权。

真相或许残酷,却是真正平等尊重每一个生命、最终解决问题的唯一路径。如果真相失去话语权,恐惧之下的谣言占据了话语权,后果可能不堪设想,甚至改变历史的走向。

对于那些习惯于用回避真相来回避问题的权力者而言,死亡本身、死亡人数、死亡方式都是扑簌迷离,甚至可以掩藏的。直到灾难大到无法在一个地方隐藏,无法被一种权力控制——比如飘到苏联以外的核辐射,或感染到省外甚至国外的病毒。

辛苦多年建立的信任,就此毁灭。

如今,在更高层接手援助的情况下,几乎没人怀疑这个国家宏观调控的手腕和能力。

开通瞒报谎报疫情的举报通道,信息实时公布,避免谣言惑众;投送医疗队和物资,发动足以改变中国人传统春节习俗的宣传,再次演练了举国动员能力;以小汤山模式快速建医院,检验基建怪兽在指尖舞蹈的能力;3天交付80万套N95口罩和上万套防护服,启动研发疫苗,检验科研和制造应急能力……

对于高层,这几乎是一次完美的演习,既检验了央地关系,检验了动员能力,又扩大了正府和国企的影响力。

未来某天,你以为战争就靠士兵拿着枪往前怼吗?真正需要动员的,其实是社会舆论和资源,快速修路造桥的基建能力,下饺子般生产舰船、飞机、坦克、枪弹的制造能力。

但对普通人,这只是一次自求多福的渡劫。

很多研究指向,在未来几天过了潜伏期的疫情,会像投入水中石子荡起水波一样,从正中心的武汉扩散到黄冈这类距离武汉最近的副中心,然后继续向远方泛起涟漪。

彼时,非武汉的其他湖北城市,才会迎来真正考验。

5、我们需要什么

其实,除了病毒,这几乎是一个最安全的时期:邻里联合,村村自卫,陌生人不得出入。人们养成了勤洗手、多运动的好习惯。好吃好喝,无所事事,怡然自得。

此役之后,武汉地区、大别山地区将新增两所强大的公立医院,吸收更多的资源和经验,长期的收获不一定会比短期的损失小。

大年初一,冷清的湖北乡村/花鳞

从物质层面来看,目前疫区副中心城市们最需要的,应该仍是医疗资源的援助。

尤其是在更多资源涌向武汉时,更多人能关注黄冈这种与武汉联系密切,医护能力却不可同日而语的城市和乡村。

反观非武汉、非湖北城市,节后返工大潮带来的病毒隐患让人捉摸不透;对于湖北籍强行返回的邻居处处设防,造成邻里猜忌;陆续的城市管控,造成囤货抢货物价飞涨……

另外,无数传染病专家、医护资源涌向武汉、湖北,本地防御力量和储备势必会有所下降。病毒会否随着人员回迁打一场“围魏救赵”的战役,对于其他城市也是一种考验。

但对于武汉人、湖北人而言,目前最让他们难受的,莫过于谩骂攻讦和网络暴力。来势汹汹,令人措手不及。

绝大多数离开武汉的人,起初并不知道疫情的严重程度。正如我们为何回到湖北一样,都是无知的受害者。

即使如此,封锁城市隔断疫情,湖北人也默默接受。其他地区村口倒沙石是防止外人进来,湖北人村口倒沙石是防止自己出去。

面对危难,其实人类大多是愿意自我牺牲的,这在过往的灾难——比如SARS或汶川地震中并不鲜见。但这种自我牺牲,跟被道德绑架的牺牲有本质区别,后者更像被屠宰献祭。

谁将湖北强行推上“_封一座城,护一国人_”的道德高位,又是谁将他们拉下神坛?喜欢做这种事情说这种话的,即使不是同一群人,也往往是同一类人。

漩涡之外,“_牺牲小我,成就大我_”式的自我感动和“_多难兴邦_”的狂欢,旋涡中心的湖北人心中却毫无波澜。所谓的“_隔离病毒却不隔离爱_”,就像让感冒的异地恋对象多喝热水一样,温暖而无用。

因为自始至终,这一切都根本不是湖北人的本意。如果你问一个武汉人对这种先捧后杀的举动有什么看法,他大概率会告诉你:

老子信了你的邪。

我本不是湖北人,但此刻身在湖北。我深知黄冈人,武汉人,孝感人,黄石人,十堰人、宜昌人、襄阳人、鄂州人、荆门人、荆州人、咸宁人、随州人、恩施人,为了配合正府控制疫情,放弃了什么,面临着什么,为此付出了多大的牺牲。

面对灾难,武汉人、湖北人并不需要事后诸葛的慰问,也不需要空洞的口号,更不需要外界妖魔化的人人喊打、高调设防。他们需要的,只是理解,以及真相。

我本不是湖北人,但此刻身在湖北。以上我所描述的一家之言、之行、之感,也是我所见到的湖北千千万万普通家庭在这个春节的日常。

我也深知,除了亲自感受,这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而这些,永远也不用指望地域攻击的键盘侠们能够理解。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跟所有湖北人和所有真正关心湖北的人们一样,安静等待。等待暴风雨的降临,和暴风雨后更好的回归。

- END -

花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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