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城市救助站,安顿着无家可归者

仙桃救助站工作人员给房间消毒。受访者供图

文 | 周航

编辑 | 陶若谷

细小的角落也在与疫情抗争,城市救助站(全称救助管理站)就是其中之一。这个并不总是引人注目的地方,收留着无家可归者,在城市中起着不可或缺的兜底作用。

突然肆虐的新型冠状病毒拦住了一些人归家的道路。流浪乞讨的生活方式和脏乱差的卫生习惯,让这个群体的感染风险高于常人。而且,他们中有不少罹患精神疾病或有智力障碍,无法自行对抗疫情。生存空间被进一步挤压,依旧敞开大门的救助站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这个春节,仙桃市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林力(化名)和同事取消了休假,每天在一线工作,忙碌于消毒杀菌和紧缺的物资采购。

在这个距离武汉不到100公里的县级市,特殊时期里的无家可归者面临怎样的境遇?工作人员遇到什么新的挑战,又是如何应对的?

以下是林力口述:

我们(救助站)是民政系统下面的事业单位,平时专门救助流浪乞讨人员。疫情突然爆发,我们的任务也紧张了。

大年二十九夜,仙桃“封城”第一天,警察就领来了一个人,巡查时发现的流浪者,一个50多岁的男子。他眼神呆滞,一看就是智力有缺陷,外面套着睡袄,手一直插在兜里,里面直接穿着秋衣,脚上一双布鞋。他随身什么东西都没有,几乎没法沟通。

还有一个精神异常的,也是警察送过来,状况比较稳定,没有明显狂躁,但沟通之后发现有被迫害妄想症。立即送医院有风险,我们就把他安置在隔离间观察。

这时候来人,肯定有风险。如果不收,我们这点地方也没什么问题。但特殊时期,你不收留他们,他们能去哪,吃饭、睡觉地方都没有。

2018年2月,住在江苏南京地铁里的无家可归者。图文无关

以前春节,我们会放假,轮流值班。去年就大年初三收了一个。今年不行,正月初一下午,站里紧急开会,取消休假,全部上岗。现在我们已经收留了9个,除了上面说的那两个,剩下的都是因为“封城”回不去家。

正月初三,一个老先生自己过来求助。河南人,59岁,头发有点花白,样子很朴实,穿得也比较整齐。他身上有一两千块钱,本来打算大年二十九回家,正好赶上“封城”。之前他应该是在(打工的)老板那住了几天,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让他来救助站看看。来的时候挺不安的,问我们收不收,我们当然要收的。

还有个小伙子,17岁4个月大,打工仔模样,穿得挺时尚,外套是韩版那种,提了个拉杆箱,身上一分钱没有。前几天靠工友接济,现在没地方去了,网吧都关了,在街头流荡,警察带来我们这里。

小伙子老家重庆的,大概因为第三方招工虚假宣传,报高工资,报低劳动强度,去了承受不了,干一两个月就走了,试用期没过,工资也拿不到。他话很少,不联系家里,也不给我们联系方式。但是他有身份证,等交通恢复,我们就给他买车票,送他回家。

去年和他情况差不多的,我们就送回(老家)了二十多个。在我们这,吃得说不上多好,但肯定不会饿到。过来先洗澡,他们也很需要这个。衣服也是免费的,冬天发羽绒服,男的黑色,女的红色。

救助站也有规则,我们半封闭化管理,来了后只能在救助站内活动,屋里没插座,随身物品包括手机需要代替保管。可以给家人打电话,有电话也会通知到位。重庆那小伙子这几天估计憋得也难受,但还是挺配合的。

接受救助全凭自愿。这几天也有人过来,我们把规则讲给他听,觉得受不了,直接走了。

我们有辆救助车,每天会跑出去,特别是去涵洞、桥底,但最近这些地方白天都没人了,整个城市都空了。晚上倒是会有一些人流荡,警察碰到,就带到我们这里。公安、城管巡逻发现需要救助的,也有及时救助的责任。

说实话,别的地方像宜昌救助站工作更细,不间断街头巡查,但我们的人员力量偏少,只能24小时值守。

算上护工,我们站一共十多个人。一个在老家回不来,两个被抽调到村里督导疫情防控工作,其他人一律在岗,每晚安排值班。

仙桃市救助站春节值班表。受访者供图

现在市区,每户每两天可以有一个人出门采购。我们上下班,都要有单位出证明,但车开不了,一般机动车都禁行了,只能骑自行车上下班。回家肯定要作个人防护,消毒液稀释后喷洒衣服,袖口、裤腿都喷一遍,脱下外套,晒在阳台通风的地方。

前段时间,有人到救助站,我们都会测体温,看有没有咳嗽,没问题就收留进来。之前还一直用水银温度计。疫情爆发后,有医院送了我们两个新式的温度计,红外感应,头上一照就行。方便是方便,但可能是厂家赠品缘故,质量不怎么样,经常报错,所以只能两者一块用。

这也是我们仅有的健康筛查手段了。要求是救助对象都要先体检,没问题再送进站,但前段时间形势严峻,定点医院也少,没有症状的人医院根本顾不上。现在医疗资源的紧张状况稍有所缓解。

最近来的两个都是乡镇设卡发现的,他们带去医院做检查,拍胸片,没问题送了过来。有一个是从宜昌走了几天,想走回江西老家,说自己又饿又冻。他说起自己经历,我们都很吃惊。

人员进来,我们会单独隔离,三人间只住一个人。我们一共48个床位,正好未成年人的男区和女区都空着,就可以把他们安置起来。工作中尽量还是避免直接接触,吃饭就放在门口,他们吃完把碗筷递出来。

每天,我们都会给工作人员和新收留的人发口罩。一天两个,上午用一个,下午用一个。除了大年二十九夜里警察领来的那个,另外几个人来的时候都戴着口罩,但只有河南的老先生包里还有两个备用的,其他人都没多的。我都不知道,要是不来救助站,他们怎么办。

口罩我们平常也用,之前备了500个,普通的一次性口罩,15块钱一包,一包50个。大年初五又补了1000个,单独包装那种,三块钱一个,用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但消毒用品太紧缺了。我们平常一个月采购一次。最近一次采购是元旦后,20瓶84消毒液,5瓶医用酒精。既然还在收人,消毒工作肯定不能停。如果出现一个病患,我们这可能就要全军覆没了。

早上7点,护理人员上班,给他们房间消杀(消毒杀菌)。以前我们可能一天消杀一次,但现在早上做一遍,下午趁着他们活动做一遍,晚上再做一遍。其他地方,像工作台也要消杀。酒精主要是工作人员出去,回来用喷壶给衣物消毒。

仙桃市救助站工作人员为无家可归者做体温、血压常规检测。受访者供图

疫情来得太突然,不可能有充分准备。1月22日之前,一切工作还是按部就班,23日“封城”开始,我们就到处找消毒用品,全卖完了,没渠道买。

仙桃是医疗物资生产重地,但兄弟单位跑了7家工厂也买不到——产品下线直接拉到武汉和一些大医院,联系好熟人都不能进。

2月2日,消毒液和酒精全用完了,一滴不剩。防护服更是从来没有。接触人员太复杂,像我们接待岗,保安岗,其实也需要这个。我们就自己到处想办法。2月3日,通过私人关系,找到本土超市,说好话,他们让了自用的10小瓶84消毒液给我们。

但再节约使用,也只能五天。好在第二天,有朋友单位有宽裕,又友情转让了一点,20瓶消毒液、100双医用手套、10件防护服,算是缓了口气。

这天市里也在高速公路设置了集中交易点,可以定点购买医疗用品。我们没有酒精,消毒液也不够长时间支撑,防护服太少,本来打算到指挥部去争取采购一批,但说只限于跟生产企业签订合同的单位,没有现货摆摊销售。

后来(民政)局里统一向指挥部争取了一批物资,加上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通过省厅也拨了一批,消杀用品的问题算解决了。但防护用品还是急缺。

等交通管制结束,站里可能会安排大家适当轮休。但疫情结束前,除非身体原因需要隔离,我们肯定会全员上岗,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们这还有30个滞留对象。2003年收容遣送制度取消,改成救助制度后,沉淀下来的这些无家可归者,绝大多数都是精神、智力有问题的。这些人常年在外,有些家里甚至以为人不在了,户口都注销了。有的人验DNA,做人像识别都找不到身份信息。

大年二十九来的那个人,我们倒是通过人脸识别找到他老家,是隔壁县的。最近,通过那边救助站,我们知道原来他家人也在找他。但到处都封路了,村和村都不通,上面也下了通知,停止互相之间的接送。就继续安心待在我们这吧。

最早过来的人,现在差不多都过了隔离期,没有异常反应,我们也逐渐放心了。这9个人现在都很好。

仙桃市救助管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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