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口述:火车站,水果刀,与世界上最好喝的稀粥

访谈对象:确诊患者/退休教师

采访/整理:画天

访谈时间:2月15日晚上

要活命,必须吃

我住在洪山区狮子山街道,先是在我们华中农业大学的医院拍了胸片,医生怀疑我肺部有问题,让我去外面的医院做CT。我问社区能不能接送,社区说他们的车子是用来买菜的,没有专门拉发热病人的车,让我打120,120也不行,就让我在家里观察,说也许明天就不发烧了。

我等了三天,一开始没有别的症状,就是发热,三天之后精神状态不好了,心理压力很大。2月1号,终于做了第一次核酸检测,等医院的结果没等到,隔离点说要有核酸检测,我这心里很焦虑。

第二天,又让我们去医院做核酸检测。当时医院里的人都蜂拥而上,无论有病没病,就那么一扇门,都扑着抢着要看那个名单。我当时就觉得,交叉传染肯定很多人。第二次测,就是阳性了。

武汉某医院发热门诊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隔壁病房一个五十出头的病人突然死掉了,还没做核酸检测,没确诊。他是男的,身体肯定比我好,结果一下子就没了。

我是从学校医院直接去的隔离点,医院不需要什么东西,我只带了随身的必需品。可是一进隔离点,工作人员就说我,怎么连被子都不带?他这一句话说得我心里真是拔凉拔凉的,没人跟我说过哪怕一句要带被子的话。他们让我家人送,我说送不来,孩子还在读书,我也没买车子。

我的孩子还小,只有二十出头。他没有父亲,心里也慌。有的时候我的事情也不会跟他说。我做了一辈子的教学工作,如果孩子他父亲在的话,我会没车子吗?买个车子也不是说挺贵,但是问题是买了都没人开。

没有被子,一个工作人员说,那好,你在房间里等着别出来。另一个送被子的小伙子又跟我说,你咋还在这儿等着,怎么不去拿?我就不知道到底听谁的,我去了你们害怕传染,我在房间里待着你们又说我不去。

打针之后,我的食欲不好,闻着饭就想吐,就跟别人说的怀孕一样。那个盒饭我吃不下,心里也过意不去,觉得有些浪费。后来我旁边的一个人,他帮我煨了一碗汤送过来,一天就喝了那一碗汤。我当时觉得这个汤好好喝,真的,虽然嘴里没胃口。后来还是努力吃饭,要活命,必须吃。

火车站之夜

去方舱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波三折。第一次转运是在2月6号,五六点钟左右,没有吃晚饭。我去的时候,车上都没座儿了,有点犹豫。隔离点的人跟我说,赶快上,这次不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还管有没有座儿干什么。问这是去什么地方,社区的人说我们也不知道,反正跟着车子走就好了,隔离点的人也这样回答。

车子没开灯,黑压压的一片,大家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楚彼此,也不愿意有交流,只有不停的咳嗽声。很多人跟搬家一样,被子和电饭锅,什么都带来了。我担心交叉传染,戴了三层口罩,只带了随身的换洗衣物,以及病例和片子。车子还要等一个人,结果等了一个小时还不开。

它是一个没有目的的行程,我们有一种被卖掉的感觉。车子绕来绕去,到最后,上了长江大桥,我想可能是要去汉口区的这个武展方舱医院,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车上待了三个多小时了。

转运公交车上的患者

车子在武展门口停下。我本来是站在车门口的位置,下来得比较早,带头在门口排队。方舱的人问我们多大年龄,有没有基础病,我就说六十岁,但我有高血压,她说你们在旁边稍微等一下,又等了一个小时,我还以为可以进,结果方舱的人说有基础病的患者,还有年纪超过65岁,他们不接收,让我们原路返回。

那辆公交车送我们回去,载着我们到南站(武昌火车站)公共汽车停车场的时候,忽然就说不能送我们了,他要进站消毒,让我们跟自己的街道社区联系。车上都是老同志,有的还不是本地人,只是来帮忙带孙子。

我就跟我们社区的人联系,社区说好好好,马上找车子来接我。车子上面还有十几个人,就等嘛。陆续有别的社区派车过来,将各自的病人接走,只剩下我们,一共七八个人。

那天晚上特别冷,风有些刺骨的感觉。我们坐在车子上,手脚都冰凉冰凉的。我穿着保暖鞋,还是冻得疼。车上也不能开空调,结果整个武汉市绕了一圈,都没有一个落脚点,就把我们丢在那个火车站,真正就像是流落街头一样的感觉,心里凄凉。

当时车上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别人车子到了要下去的时候,她也起身下去。结果司机正要关门,把她给夹住了。我们还以为她糊涂了,外面那么冷,怎么要下去。她也不作声,跟我们不好说,跟她的爹爹小声说要上厕所。她喝了很多水,这个病别人都说要多喝水,但是在车里坐了好几个小时,只进不出怎么受得了啊。你想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怎么能憋住嘞,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发烧咳嗽。

那个爹爹就跟司机讲,能不能把门开一下,他婆婆要上厕所。司机说这不行,不能下车,除非是有车子来接。当时车上还有男的,我们就说让她到车后边,没办法,总不能说弄在身上吧,我们就说,诶,算了,都年纪大了,没关系。最后就在车里上了厕所。

等车子等了一两个小时。很多人拿了一大堆东西,结果住不进院,很狼狈。有人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家人也在隔离,出不来啊。整个家庭都是一个瘫痪的状态,儿子媳妇都在隔离,有的老人说要回家去,我说你回去就是害了家人。

武昌区给我打电话,我说不是武昌区的,他说那没办法,别的区不归他们管。洪山区防疫站也给我打电话,说是有车子过来,还是没解决问题,给我们隔离点打电话,说正在派车,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两个小时,蜗牛爬也爬过来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是一个人,我的孩子也被隔离了,怎么可能来接我。

后来还是一些好心人到处打电话帮我们联系。当时志愿者联系我们,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接走了,我说没有啊,什么时候走了,他说好像有人接,我说没有人接。旁白的人就提醒我说电话快没电了。最后不知道是谁把事情搞通了,来了一辆110,才把我们接回去。最后到酒店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钟。

橙子

7号那天,早上七点多钟,社区的人跟我说,把随身的东西整理一下,等通知,会有车子送我们去医院。我从早上等到晚上,在酒店里等了一天。

到了8号,问了半天,还是说等通知。下午两三点钟,让我清点行李。到了五点钟左右,让我们快下来,说是车子快来了。我问居委会的人,是在医院吃饭,还是先吃饭再去医院,他们也没回应。

我下楼的时候,看到有的社区的患者在吃饭,我问他们要一个盒饭,转运的车子就要走了,结果没人理我。我说算了,我也不想吃饭,你干脆就把那个橙子给我,路上没法喝水,橙子可以解渴。

但橙子不好剥。到了车上,手上不敢拿任何东西,生怕有细菌,也没带刀子,没办法剥皮,只能把橙子握在手里,握了六个小时,就是望梅止渴。我带了一些零食点心,吃了两口。

患者从公交车上下来,排队准备进入方舱

到了武展方舱,已经十一点钟。这一次没管什么基础病,只要进来基本都能进来,只有年龄还是卡死的。所有程序完毕是十二点钟。我身边的人都很焦虑,进来了还能出去吗?还能活着回去吗?

每天就是中药调节,一日三餐,吃的也不错,营养比较齐全,水果,牛奶,鸡蛋每天都有保障。我们病房里没有其他取暖的,就只有电热毯,冷的话可以申请加棉被。我们一块进来的情况都还比较正常,后面进来的有个别情绪上有些激动,晚上不睡觉,到处转,大声叫。过了一天时间,慢慢的就好了。

注:目前,这位患者已经从方舱出院,在酒店隔离中。

延伸阅读:

《知情者口述:盛会,病人,难以逾越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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