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之困：“湖北人不等于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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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实习记者 黄雨馨）新冠肺炎疫情趋于稳定，复工复产也逐渐展开。然而由于各地各自为政，加之初期政策缺乏可操作性，湖北人的复工之路并不顺畅。

乐维滞留哈尔滨快两个月了。他是湖北人，在北京一家文艺单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2020年春节，乐维没有回湖北老家，节后去了黑龙江。3月初他打算返回北京，却发现无法购买返程的火车票和飞机票。“在国内，湖北人不等于病毒，就像在国际上中国人不等同于病毒，这不是一个道理吗？”乐维说。

乐维的遭遇并非个例。财新记者了解到，湖北人返程复工需“过五关斩六将”。在多个湖北复工复产、湖北返京微信群里，每天都有数千条消息传送，成功返工的人在传授经验，返工途中的在直播过程，未返工的仍在焦急等待。

湖北逐渐解封

3月18日，杭州宣布和湖北实现健康码互认，若湖北输出的务工人员持有健康码绿码，返杭后无需隔离，可直接返岗上班。此后，浙江台州、温州，广东深圳、惠州、佛山等地也出台了类似政策。

焦惠在温州工作，职业是一名小学教师，老家在湖北十堰。持有健康码绿码的她，得知浙江和湖北健康码互认的消息很开心，准备自驾车返回温州。3月18日，她咨询十堰市疫情防控指挥部被告知，需在“十堰e出行”APP上注册电子通行证，注册需要接收地证明（复工证明）、健康码绿码、居家隔离证明、健康证明等。准备好这些材料后，她却发现无法注册“十堰e出行”。

满足什么条件才能出湖北，多方说法不一。3月20日，焦惠再次询问十堰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出省政策，并未收到确切答复。“我和朋友询问了多个市高速卡口的交警，说法不一样。有的市只认e出行，有的说有材料就好了，也有说绿码和复工证明就可以出省了。”焦惠说，“目前没有统一文件，基层很多交警对各种说法都比较懵，只能坚持自己的。”

焦惠陷入两难：“十堰本地高速表示只认e出行通行证，不认手头材料。从其他市上高速，我不确定十堰开的材料人家认不认。但学校又要求，除武汉外的湖北籍员工3月25日之前必须返工。”

焦惠决定收拾好东西，试试“用手头材料能否出省”。她说：“已经在老家隔离两个月了，大家经济压力很大，尤其是一些需要还房贷有孩子的家庭。希望政府方统一政策。”

3月22日下午，焦惠顺利自驾出省。她向高速交警展示了复工证明、绿码、身份证，便顺利过关。交警告诉她“只管上，不管下。可以上高速，但是到了目的地按照目的地的政策”。

焦惠的车是浙江牌照，3月23日晚抵达温州。拿着学校开的复工证明，焦惠向社区报备登记，签署承诺书。进了租住的小区，房东发给她一个二维码，扫码后报备到公安机关。

湖北早期复工政策出台后，由于缺乏可操作的标准，不少社区、乡镇工作人员不知道该怎么办。随着后期各项规则细化，湖北多地真正逐渐解封。

3月11日，湖北省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出复工信号，要求根据健康码推进人员安全有序流动。此后，鄂州、黄石、孝感、随州、黄冈等多地陆续发出通知，对需要出省的人开放申请，采取“点对点，一站式”办法办理手续。

3月17日，一名女子与鄂州市疫情防控指挥部的吵架录音在社交平台上流传开来。录音显示，对于鄂州提出的“返回省外的人员必须提交工作单位证明，目的地县区级指挥部（县市区政府）同意接收，由用工方或组织方租用有营运资质的社会车辆，实现‘点对点、一站式’精准输送”，女子问到：“我是员工，不是领导，如果向公司提出这样的要求，别人是不是要开除我？”这段录音在网络上引发热议，不少湖北籍人员回复称，作为普通员工，无法要求工作单位派车来接，希望能从实际出发，优化复工流程。

3月18日，鄂州市发出一条人员流动管理的补充通知，给政策打上补丁。补充通知提及，我市出省复工人员，须持有就业单位或单位所在地社区（村）的接收证明，本人填写诚信承诺书，经社区（村）审核后，准予“点对点、一站式”自驾或包车（所包车辆须有省际营运资质）返岗。3月19日，鄂州官方再发通知，提供了有相应省际包车资质公司的负责人名单及相关联系方式。

从“出去难”到“进入难”

复工路一头是劳务输出的湖北省，另一头是劳务输入省份。出了湖北以后能否顺利返岗，最终取决于各省份的政策。

多名湖北籍人员向财新记者表示，复工难逐渐从从当地“出去难”变成了“进去难”，“湖北愿意放人，但接收地的政策不一”。

3月18日至3月19日，多个湖北县市满载务工人员的点对点大巴包车，到达上海附近高速路收费站或高速公路后，遭遇无法进入上海的囧境。据《每日经济新闻》报道，不少人为此等待至深夜，甚至只能在大巴车上过夜。

小梁是2019年毕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在西安市未央区上班。2020年春节，他回到老家湖北神农架林区。如今两个月过去，按照当地政策，小梁已经满足出省要求。据官方数据，截至3月22湖北神农架林区连续49天无新增确诊新冠肺炎病例。

3月18日始，小梁多次拨打西安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和市长热线电话，询问返回西安后是否需隔离，未获得准确答复。

小梁告诉财新记者，3月21日晚上接到了一通西安的手机来电，对方告诉他，任何外省人员返回西安都必须自费住酒店隔离。小梁问，3月18日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提出低风险地区之间的人员和货物流动，必要的健康证明要做到全国互认，不得再设置障碍，不对人员采取隔离措施，该政策是否落实？对方在电话里回复，所有返回西安的人员都需要自费隔离，“点对点”政策返回的也需隔离。

“我有同事是湖北籍，在3月20日返回西安后便开工了，并未隔离。我当时有点激动，问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需要隔离。工作人员回复我，她不清楚，她所收到的政策就是所有返回西安的人员都需要隔离。”小梁说。

是否需要到酒店自费隔离，是小梁最在意的一点。小梁说：“我毕业工作不久，现在已经交了两个月房租，如果回到西安又要去酒店隔离，每天两三百甚至更高的隔离费用，我完全承受不起，我没钱了。”

财新记者拨打西安市长热线，询问西安复工及隔离政策。工作人员称，现在西安实行分期分级管控，不同城区政策不一，需和所在区取得联系。财新记者多次拨打未央区疫情防控指挥部复工小组、隔离小组电话，截至发稿未能接通。

湖北省委书记应勇呼吁请求全国各地善待湖北人民。据《湖北日报》报道，3月19日，在湖北荆州站为赴粤返岗务工人员送行时，应勇说，湖北人民是英雄的人民，为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付出了极大努力、作出了重大贡献，呼吁请求全国各地、全社会善待湖北人民，善待湖北农副产品。

灰色地带

不仅是在鄂湖北人复工难，许多不在鄂的湖北籍人员复工之路也颇为不顺。

在海南工作的湖北人陆淳虽已复工，但“正常工作也无法开展”。他是一家科技企业在海南几个县的销售主管，需要频繁出差。3月19日，他到文昌出差，入住酒店时被告知持湖北身份证不能入住。陆淳向酒店工作人员提供了行程证明，表明自己春节未回过湖北，也展示了健康码绿码。但工作人员仍表示，需提供隔离证明才能入住。

“我在琼海市隔离过，但是社区、派出所都没有提供隔离证明。”陆淳说，“因是湖北户籍被问，这个我完全能理解，也会配合。但对于各地政策僵化、各自为政，我无法理解。作为湖北人，感觉受到了健康歧视。”

2月27日，北京市举行第34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陈蓓在会上强调，按照北京市防控工作要求，当前湖北地区人员一律不得返京，其他地区人员返京后需进行居家或集中医学观察14天。

北京规定湖北地区人员不得返京，但并未明确不在鄂、不在京的湖北籍人员返京政策。

叶铭在北京一家科研机构工作，户口在武汉，春节回了河南老家过年，半年内未去过湖北。3月10日，他打算购买回京的火车票，12306APP提示“出票失败，按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要求，您暂不可购票进京”。此后，他致电12306，被告知“只有感染者、密切接触者和疑似病例无法买票”。说明个人情况后，他提交了解除购票进京限制的申请。“我每天都在尝试买票，3月19日早上还不行，中午就可以了。”叶铭说。

12306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2月19日始，每天都有非在鄂湖北籍人员申请解除购票进京限制。该工作人员称，被限制购买进京车票的名单由北京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提供，目前未接到通知何时解除对此部分湖北籍人员购买进京车票限制。如需购买进京车票，可提交个人信息进行申请，但何时解除限制要依据系统处理而定。

解除了购票限制后，叶铭又遇到了新问题。单位同意他返京复工，叶铭于是联系他租住的海淀区西北旺镇屯佃村委会，村委会称不拒绝不在鄂的湖北籍人员返京。叶铭随后与房东联系。“20号上午打的电话，房东说可以回，下午就打电话告诉我不能回。”叶铭有些气愤地说：“我从门房阿姨那里得知，是村委会私下给房东打过电话，说湖北籍的回来住，风险需房东承担，最好不要让我回来。房东说明了我的情况，为我争取了很久，但无效。”

在北京工作的湖北人乐维也有同样遭遇。乐维在一家文艺单位有稳定的工作，春节期间他一直在北京，节后从北京去了黑龙江。3月初乐维准备从黑龙江返京，打电话询问所住小区及北京南站，均被告知可返京。但等到买票时，他发现自己无法购买返京的火车票和飞机票。“我身边的非湖北籍人可以订票。大数据都能查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一杆子全敲死的情况呢？”乐维有些困惑。

“在国内，湖北人不等于病毒，就像在国际上中国人不等同于病毒，这不是一个道理吗？”乐维说，“这有点变相歧视。我们都是中国公民，遵纪守法，坚决配合疫情期间各项规定，但完全不让湖北籍人进京，我觉得有点无情，也不懂其中道理。”

截至发稿，乐维仍在等待解除购票限制。北京市长热线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按照中央单位、北京市和湖北省防疫工作要求，目前湖北地区人员一律不得返京，包括在湖北出差和探亲的人员。那么不在湖北的湖北籍人员是否能返京？该工作人员回答说“这种情况通知没有进行标注”，她反复强调，“政策要求是在湖北出差和探亲的人员统一不能返京”。

上述工作人员建议，如能买票成功通过铁路来京，最好咨询相应车站是否放行。她说：“返京需提前跟所在社区联系。如果能够顺利进京且通过各种检查，小区或者房东阻止进入的住所的话，可以通过需要居家隔离观察的申请来反映情况。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是否能让返京人员进小区，只能具体反映个人遇到的实际情况，尽快处理。”

如果无法进入住所居家隔离观察，那就要进行集中隔离。上述工作人员表示，返京人员集中隔离需联系所在社区，由社区统一安排，否则社区可能不认可隔离行为。“集中隔离需自费，是市场调节价，现没有市场指导价，根据酒店情况而定。”

佩蒂在北京工作，1月20日她先从北京坐高铁到石家庄，准备跟亲戚一起开车回湖北老家过年。到达石家庄后，她感觉武汉新冠疫情不乐观，便取消了返乡计划，留在石家庄。

2月23日，佩蒂从石家庄返京，跟小区物业打电话报备情况。物业得知她是湖北籍后，表示请示了领导，明确告知湖北籍禁止进入小区。此后，居委会、房东、二房东相继打电话告诉她，不能回小区。

冬日的夜晚，佩蒂在室外待了四五个小时。“当时又冷又饿，手机快没电了，趁着关机前给家人报平安。家人问到，路上有遇到什么困难吗？我说，没有，首都的人就是讲道理，我给他们看了我的出行记录和漫游记录，测过体温他们就让我回家了。”佩蒂说，流落街头的时候说着这样的违心话，“又可悲又心酸”。

和各方沟通未果，佩蒂乘火车回了石家庄。她回忆起那晚的场景：“我在地铁上接到合租室友打来的电话，说回家时发现楼下有专人看守，家门口有专人监视，有工作人员叮嘱千万不要让我回去。感觉不仅把我当成瘟疫，还当做贼，心里更难受了。如果我想偷偷摸摸混进去，我何苦提前报备自寻烦恼呢？”

此后，佩蒂一直在尝试和各方联系，以便回京复工，“在亲戚家住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3月21日，她再次拨通了北京市长热线电话。“我问湖北籍没回过湖北的人员是否可回京，接线员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念着早期下达的官方文件‘在湖北地区出差探亲的人员暂缓回京’。对于没回湖北的湖北籍人员，就像一个灰色地带，谁都不愿意去提及。我深感不平，也深感无力，不知道怎样才能回京。”

3月22日晚，佩蒂告诉财新记者，她辞职了。“北京这次真的让我心寒。我现在就等着物流快递恢复，北京能够进去后，去收拾东西回家。我是主动辞职的，领导同事都挺好的，说如果我有难处还能回去，但我肯定不会回了。”

据北京日报消息，北京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第四十七次会议3月23日下午召开。会议提出，要着手有序做好滞留湖北人员返京工作并进行医学观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焦惠、陆淳、叶铭、乐维、佩蒂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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