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特别篇（压力与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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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期特别篇》：（压力与歧视）——

过去五年的时间里，由于扶贫局经常制定无法实施的措施，虽经各乡镇屡次抗议，依然毫不收敛，导致全县各乡镇扶贫办对县扶贫局的指令越来越不当回事。甚至全县所有乡镇的扶贫办私下建立了一个秘密的QQ群，以对抗扶贫局下达的不合理任务。

扶贫局在那个时期内，基本很难在规定时间内达到既定目标。于是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出了个点子，从此纪委总是常伴扶贫局左右，纪委变成了时刻在扶贫局手里挥舞的鞭子，甚至在开会的时候，也要专门请一位纪委的干部坐在旁边，美其名曰：严肃会风会纪。

那个时候只要有扶贫局在的地方，一定会有纪委的人在；扶贫局的每个文件最后都会写上，如果无法完成，就将责任人交纪委严肃处理。

最过分的是一次录扶贫系统，因为数量庞大，扶贫工作人员必须连续录入两三天才能完成。扶贫局直接让所有乡镇扶贫干部把电脑带到县会议室，所有人不录完系统（除吃饭上厕所外）不准离开会议室。

开会的时候，扶贫局白股长明确宣布，扶贫局将设置几十台摄像机，对着录入系统的人员，纪委全程监督：

一旦发现离开电脑，回宾馆睡觉，移交纪委处理；

一旦发现用电脑做其他事情，移交纪委处理；

一旦发现录入信息出现错误，移交纪委处理；

一旦任何乡镇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把信息录入扶贫系统，移交纪委处理。

所以他们的要求是你不仅要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录入十几万项数据，而且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个时期的扶贫干部恨这个扶贫系统恨得咬牙切齿，而这些信息真的必须在一天之内录入吗？其实并不是，只是这些信息如果在一天之内录入的话，市县领导脸上要光彩一些，他们也许可以吹吹牛，你看我的手下多能干，你们市县的干部居然花了两天才录完，我们市县的干部只花了一天就录完了。

就为了这样一点虚荣心，为了这些官僚的一点点面子，他们逼着全市全县的几千名扶贫干部没日没夜的透支身体通宵达旦工作。这本不是什么紧急情况，偏偏被这些官僚的面子逼成了紧急情况。

不过最后因为找不到足够的摄像机，设置摄像机全程录影的事情才作罢。白股长对这件事显然是特别的遗憾的，他原本想的把每个人录入电脑的画面都设置下来，这样一旦什么数据录错了，就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录入人员身上，以保全自己、扶贫局和县政府。

我还记得，其中某乡镇由于带队领导允许工作人员半夜三点后回宾馆休息，受到了全县通报。其实当时我和花花也遛回家睡觉了，结果半夜分管领导刘副乡长马上打电话过来，让我们回去继续通宵录系统：“刚刚有乡镇已经被通报了，扶贫局水副局长说你们也不在，现在还没有通报我们，你们马上回去录系统！县委书记甘茂已经下了命令，不录完系统谁也不准休息！”

当时半夜我走在会议室里面，看着周围埋头苦干的同行们，已经坐在旁边椅子上密切监视我们的县纪委工作人员，我内心一种绝望的感觉似乎要从我的喉咙里冲出来。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坐牢。

后来难道大家真的没有录错任何信息吗？当然不是，在那样高压高强度的情况之下，没有人能够做到完全不录错信息。我们只是在赌，谁会被发现而已，毕竟17个乡镇，顶多有一两个乡镇会遭到检查，我们只需要拼命编造数据录入扶贫系统，并祈祷自己不是被抽到的那个乡镇就行了。

所以在我们这些乡镇扶贫办的工作人员中间，都有一个共识：扶贫系统里，除了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其他信息都不可信。因为都有可能是我们为了应付系统编出来的。

这些事情，我在公众号/专栏的前三十篇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往事呢？是因为今天我收到了四个文件：

第一个文件，市纪委：严肃处理新型冠状病毒防疫工作中工作不力、责任心不强的人员。

但“工作不力”和“责任心不强”这两个字太过抽象了，所以如何才叫“工作不力”，什么样的表现才叫“责任心不强”，当然最终解释权就纯粹捏在上级官僚手里面了。

第二个文件，县防疫办公室：对身处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和基层工作者发放防疫补贴，医务工作者每天300元，基层工作者每天几十元。

说实话，看到这个文件我们还是比较欣慰的，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一天，但也是心意呀，多少大家能感觉到一点组织的温暖啊！但我们很快就失望了。

第三个文件，县防疫办公室：撤回第二个文件，该文件即时作废，严禁借防疫的名义发放任何形式的补贴和加班费，否则交县纪委处理。

第四个文件，鸟语花镇：正式宣布所有职工取消一切休假，直到疫情结束为止。

我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又回到了县脱贫攻坚指挥部的会议室里，自己在埋头录系统，县纪委——扶贫局的好帮手在旁边坐着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一个县，一个部门，它的执行力到底要差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沦落到大多数事情要靠纪委恐吓，才能推动日常工作。

今天段勤上班迟到了。因为市纪委这段路时间正在派人到基层暗访，所以镇纪委决定严肃上下班纪律，今天狠抓了上班迟到的行为。

段勤很伤心，她对我说：“孟北鱼，你是知道的，走访入户那天我从早上8：30一直走访到夜里10：30，敲开了几百户人的家门，领导觉得这是你该做的；我从去年6月洪灾到年底拆迁，我没有休息过一个周末，领导们觉得这是你该做的；国家规定的7天春节假期，我大年初一就回政府上班直到现在，没休息过一天，领导觉得这是你该付出的；而现在我因为家里有事儿迟到了20分钟，镇纪委要处理我？领导找我谈话？！我看他们纯粹是在欺负人！我不服，这件事情我必须去找领导谈清楚！”

我叹气说道：“确实，上班的时候严格考勤，下班的时候无限加班，大家都没有时间照顾家里的事了。但其实不光是领导这么觉得，整个社会都是这么觉得的，程序员们996，早上9点才上班，晚上9点就下班了，一周还有一天固定的假期，结果网上一群声讨加班违法，公司不人道的。结果我们呢，前年脱贫攻坚大干一百天，去年洪灾重建大干半年，现在防疫从初一加班到十五，每天工作10个小时以上，大家都觉得这是我们该做的。我们的工资可远没有京东、华为、阿里巴巴那些程序员高啊！这才是赤裸裸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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