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留给参建火神山的女婿:武汉老人的抗疫日记 | 来稿
原文链接 备份链接 【编者按】 28日,我们收到了一位名为“尘香”的读者来信,她是武汉人,退休在家,和丈夫、女儿、女婿一起留守在武汉市江汉区:截至2020年1月29日24时,武汉市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已达2261例,死 …
成长究竟让我们更勇敢还是更胆小?作家远子给出的答案更接近后者。在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中,人在湖北黄冈的远子不仅要照护好自己,还要承担一个丈夫、父亲的责任。随着当地道路封锁,就连给孩子买一罐奶粉,也变得如登天般困难。四面八方而来的消息、传言更让这位年轻的父亲紧张起来。然而此刻,这样的故事不知还要在多少父母身上上演。
疫情日记
撰文:远子
2020 年 1 月 26 日 大年初二 小雨
虽然大前天(23 日)已经看到县汽车站停运的消息,但还是没有被困的感觉,可能因为去年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写作、翻译,处于自我隔离的状态之中,而且过完年我也不需要出去上班。昨天(25 日)听表哥说他们村的村民已经自发封路了,又听说很多村子都在组织封路,我们村的微信群里,也有好几个人在质问我们怎么还不封路,还有人说进县城的路也已经封锁了——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紧张,因为我和妻子从县城回到村里过年原本只打算住到大年初三,宝宝的奶粉、尿不湿等都没带够,镇上的商店又没有开门,我和妻子决定提前一天回县。我叫了邻居家大哥的面包车,他这两年在镇上跑出租,今天一大早他就开着车回来了,因为镇上一个人也没有。匆匆忙忙收拾完东西就上了车,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去县城的路有没有封,因为他昨天没有去县城,而是跑了八百里路送邻村来这拜年的一个人去了安庆市,挣了两千块钱,他说去时路上还有不少车,上高速时有人在测体温,回时路上几乎没车了,那几个测体温的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进县的省道上,不时能看见从县里下来的车,我们便断定封路只是谣言,快进县城时却远远看见前面停了一排车,车后面隐约可见路障。走近之后看到有车转头往回走,也有车从打开的路障处开过去了,旁边有医务人员在测体温,我们就猜是不是体温正常就会放行。这时我其实很紧张,因为前两天夜里我起床给宝宝冲奶粉有点着凉,今早起来嗓子有点疼,我怀疑我现在有点低烧,万一把我隔离起来该怎么办。伯恩哈德在自传体小说《寒冷》里写道,他因为肺部有阴影而被怀疑是肺结核患者,于是被送到一家专门治疗肺结核的医院,他必须学习像其他病人一样拼命咳嗽,才能产出送去检验的痰液样本,最后他终于努力地“进化”成了一名合格的病人。——我感觉如果我被隔离,这很可能就是我的命运,听说我们县所有的疑似病人全都集中在 X 医院,那家医院感觉是我们县医疗设施最差的一家,很少有人去那里看病。于是我劝妻子要不回去算了,大哥也说奶粉可以叫县里的亲戚开车送到路障那边、我们坐车到这边接过来,妻子说必须回去,因为宝宝没有干净的衣服换了。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打出让我们调头回去的手势,妻子就摇下车窗大声问他,为什么前面有车可以过去,那人回说,那是局里的车,去县里办事的。妻子又求情说,我们的宝宝没有奶粉吃了,必须回县城,能不能通融一下,对方直摇头,叫我们赶紧把车开走。我问大哥有没有小路可以进县,他说他以前走过一条小路,但记得不清楚,而且那边肯定也已经封路了,在妻子的坚持下,他决定试一试。
我们绕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在一个村子的入口处差点被一辆正在倒车的河南牌照的汽车给撞上,大哥停下车骂了那个司机几句,又在路上遇到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熟人,是隔壁村的村委书记,就推测前面的路肯定没封,那个书记应该是从县城下来的……我们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开到了县城的廉租房。有点逃难的意思了。到家后,我发现我的钱包落在老家了,妻子很生气,责怪我的丢三落四,我说好在这些天也用不上身份证,她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你去超市买东西要查身份证怎么办,可就在昨天,她还叫我少刷点手机,不要过度焦虑。
恐惧传播的速度很快。前几天我还苦口婆心地劝父母不要出去拜年,后来亲戚们都主动提出今年不走动了;按农村的习俗,大年初一是要去村里家家户户拜年、作发财揖的。年三十那天,我跟父亲说明天我不出去拜年,他有点生气,说我小题大做,所以我担心年初一会有很多人上我家来拜年(我们村大部分劳力都在武汉打工,都是前几日从武汉回来的),没想到只有两个人上门,这两人还都是鳏夫,估计没有亲人告诉他们疫情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转折点发生在武汉封城的那天(23 日),自那以后明显就有了人心惶惶的气氛,网上开始传出各种难辨真假的“恐怖”视频,有医护人士大哭的,有病人倒在医院收费大厅的,有医护人员从小区抬出尸体的,有一个讲武汉话的护士的语音被传得很疯狂,她哭诉着说……
我有一个表弟住在武汉,听说 23 日上午十点要封城,火车站、机场都停运,就赶在那之前跑回家,因为他年后要回广州上班,回家时他以为可以从隔壁的麻城市坐火车出去,但麻城很快也封路了;还有一个在新疆工作的亲戚,托我帮他抢年后的火车票,武汉封城后,他叫我买从孝感市出发的列车,随后孝感也封了,他就让我买从郑州出发的,很快传来河南省封锁省界处所有道路的消息,他才死心……感觉这里面颇有点“变形记”的意思,变成甲虫之后,格里高利仍想要靠着柜子把身子立起来,再用没有牙齿的嘴去转动门钥匙,只有这样他才能出门,并在迟到之前赶上下一班去公司的班车。
中午吃了两口面,稍微歇了会儿,我就骑上电动车去买奶粉和粮食。半路下起了小雨,我没带雨衣,风刮得很紧,一路上都没什么人,遇到的人全都戴着口罩。之前买奶粉的那家母婴店还没有开张,妻子向店员说明情况之后,对方表示下午可以专程过去为我们开一次门。我骑电动车赶过去时,店员正好在开门,我看到他们的玻璃大门上贴着“有 N95 口罩出售”的告示,就问她卖多少钱一个(家里现在只剩下十来个普通一次性口罩了),她说三十块钱一个,如果多买可以优惠一点,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花了一百块买了四个口罩。出门前我看一篇文章说,普通人不去医院的话其实没必要佩戴 N95,应该把 N95 留给更需要的人(我们县卖 N95 的地方应该很少),我想我每周出一次门,四个口罩应该够用了,一个月后我在网上买的口罩应该能到货了吧。当然也是考虑到他家的 N95 卖得太贵……妻子的意思是这次要买五罐奶粉,因为店家有活动,买五罐送一袋尿不湿,不过按照店里的程序,要参加这个活动必须办一张会员卡,而在办理会员卡时店员忽然发现她没有操作权限、得等她的同事来操作。感觉人类社会已经完全程序化了,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绝大多数人也要拼命完成流程……在等同事来店的时间里,我们闲聊了几句,我问她知不知道县里的情况,她说县里已经有好多人感染了,前天她的一个医生朋友来这里买了 20 个口罩,对方告诉她他的妻子已经感染了。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紧了紧鼻梁上的口罩,我就告诉她说有专家认为,口罩其实是最后一道防护,勤洗手比戴口罩更有用,不去医院的话普通人一般不需要戴 N95 口罩,她说不是的,戴 N95 很有必要,县里情况很严重了,讽刺的是,她说这话时戴着的是和我一样的一次性口罩,只不过她戴了两个。我们县的情况肯定不容乐观,因为离武汉只有一百公里,有很多人在武汉工作,而且基本全都返乡了。前几天我问了一个在县医院上班的同学,他告诉我县里已经有一个确诊病例了,病人已经转到武汉,后来我又问了他两次有没有新增病例,他都有点支支吾吾,不知道是不是不让说……终于等来了那个同事,她来之后第一件事是问 N95 口罩还剩多少,听说我要买,她忙问我要多少,听说只要四个之后,才松了口气,她说多了不卖,有人刚跟她要了 50 个,没有更多的货了。我花了 1500 块办了张会员卡,这款奶粉去年十月还只要 200 块一罐,上个月忽然涨到了 280,有点夸张。带着五罐奶粉我骑车去了超市,路上去了三家药店,想买点口罩,但都说口罩卖光了。
一进黄商超市(黄冈市的大型连锁超市)我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人不算太多,和周末的人流相当,但每个人的购物车都装得特别满,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我去卖米的角落发现原本堆成小山的袋装大米现在只剩六包了,有一包的袋子还破了,洒了些米出来;面条的货架上也空了三分之一;蔬菜还有不少,但码得都没有之前高了。蔬菜台称重的阿姨戴着 N95,遇见一个熟人,就压低声音跟她说你这种一次性口罩根本没用。我问她超市明天还能不能补货,她说今天他们的运货车出县城时被拦住了,说是要办通行证,他们董事长今天去办了,但没有办下来,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办成。旁边走过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听口气像是中学老师,他说不用担心,政府肯定会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要相信政府。排队结账时,前面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她儿子的幼儿园老师感染了,并且传给了一家四口(据黄冈市卫健委今日公布的疫情数据,我们县的确诊人数和疑似人数皆为 0,啊,谣言真多)。然后我又看到我后面一个大叔把那袋破了袋子的大米扛到了肩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根绳子系住了袋口……这种气氛让我不由自主地多买了很多东西,当我把购物车停在一边去货架上取商品时,甚至一度担心有人会推着我的购物车跑去结账,本来只打算买米、油和够吃四五天的蔬菜,结果出超市时我提了四大袋,花了 500 多块钱,等我走到电动车旁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很难运回去,我试着把它们垒在踏脚板上,结果电动车倒了,东西洒了一地,看着躺在泥水里的武昌鱼和豆腐,我感到有点无助,我听见路过的人在笑,就觉得他们是在笑我贪心、在散播恐慌。最后我在两个车把手上一边挂了一袋,才摇摇晃晃把车开回了家。回到家,我跟妻子讲了下超市的情况,她就叫我赶紧回去再买些回来,我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再出去了……
吃完晚饭,我的感冒症状加重了,头很晕,嗓子疼,不停流鼻涕,好在测了体温并没有发烧,不过听说初期症状可能不会发烧。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过去十四天,我最少接触了十个从武汉回来的人,其中,我的堂妹家离那个海鲜市场只有五公里远,而且村里没人戴口罩……有个朋友说如果他染上这病而又没有地方收治的话,他就自杀,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很有可能说到做到的,当年 SARS 流行期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明白对于长期抑郁的人来说,一场不需要自担责任的意外意味着什么。但问题是,自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我不再抑郁了,我想看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夜里失眠,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自杀的念头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获得了某种新生。养育孩子是自我消解的过程,没有那么多“自我”之后,反而感觉松了一口气——所以我在家里的药箱里翻检了一番,找到了尚未过期的阿莫西林和儿童感冒药,吃完之后我就躺下了。为了不传给妻女,我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想到诺瓦利斯说,所有疾病都是心理疾病,就是说,如果我相信我得的是普通感冒,那我得的就是普通感冒,现在也只能靠唯心主义来安慰自己了。
2020 年 1 月 27 日 大年初三 阴
昨天夜里妻子给我打电话叫我起来泡奶粉时,我正在做噩梦——妻子认为我太容易自我感动,我肯定就是感冒了而已——我梦见家里进了一堆老鼠,把书架上的书啃得七零八落:可能和我入睡前想到应该读一下加缪的《鼠疫》有关。早上起床后,感冒症状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我认真看了一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初期症状,我没有发热、乏力、干咳等主要表现,应该就是普通感冒,但不确定是不是流感,因为父亲前两天也感冒了——年三十那天,我还去村里的卫生所给他拿了药,那里也有几个在发烧的人,不过他们都戴着口罩——就是说,我很可能传给妻女,我今天在家必须戴口罩,这样的话,口罩就不很够用了,因为我在不停流鼻涕,口罩很快就弄脏了。前两天有朋友说要给我寄口罩,我拒绝了,现在有点后悔,不过即使他寄了,现在快递也送不到,我打算等口罩用完了,去超市买几个布口罩先用着。
白天断断续续补记了昨天的日记,因为字数太多,手写了大约三分之一之后,改用电脑记。姐姐发来消息说黄商超市已经补货了,米面现在又很充足了,看来超市的董事长弄到了通行证。晚上做了会儿翻译,又记了今天的日记,现在头晕得厉害,还是再吃两颗阿莫西林,早点睡觉算了,希望明天能恢复工作的节奏。网上信息太多了,让人无所适从,我决定从明天起每天只看半小时新闻。
我想,反思和追责是必须的,但我们更需要的是一些更本质、也更基础的、70 后 80 后 90 后都不敢去要甚至从未想到可以去要的东西。历史已经证明,我们是无所作为的一代人,我希望我们的 00 后 10 后 20 后能长点志气,但这种志气是需要我们去培养和影响的,正如我们的父辈造就了胆小如鼠的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
2020 年 1 月 28 日 大年初四 晴
今天感冒症状已明显好转,只剩下鼻塞了,白天又做了会儿翻译,等我译完这本书就开始写小说。
其实关于这场瘟疫,我并没有太多的话想讲,也没有感到太讶异,甚至对别人的讶异感到讶异,这一切难道不是重演吗?我很佩服那些十几年如一日追逐“新闻热点”并保持愤怒的人,大家在网上说过的话分明就像在水上写字,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也许这是一种可怕的中年心态,年轻人就是这样变老,然后一步步退守家庭的——我应该警惕这种心态,切忌转而宣布一切都无效,一切都毫无意义。“逐渐的做一点,总不肯休,不至于比轻于一掷无效”,也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心态的平衡。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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