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令生效前,爷爷还是没有赶上赴美的航班 | 三明治

by 西答, at 03 February 2020, tags : 孩子 爷爷 美国 老公 家人 一个 计划 禁令

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肺炎爆发前夕,作者西答和家人从美国登上直飞青岛的班机,怀着久未与亲人团聚的热切心情赶往家乡。突如其来的疫情如暴风雪般掩埋了“回家过年”的心愿。顾及家人的健康和疫情的蔓延,西答的父亲临时计划与他们一起返回美国,而真正的波折也由此开始。短短几天时间,一家人的空间距离越来越远…

文 |西答

我朦朦胧胧从卧室里走出来,刚刚陪孩子睡午觉,热了我一身大汗。抬头看见老公已经站在卧室门前,脸上写着一个大写的懵,“美国已经宣布旅行禁令,禁止去过中国的非美国公民或绿卡持有者入境了,2月2日美东下午5点前生效。”

我一声叹息,但是并没有感觉很意外。我们一家三口也是在“夹缝”里刚刚“逃”回美国,只是没想到,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马上又要面对一个新变化。

1月18日,我们带着20个月大的女儿和我肚子里孕育6个月的宝宝欢心鼓舞地登上回国的飞机,兴奋地迎接这个时刻。老公来美十二年,我来美六年,已经慢慢习惯了圣诞节的红配绿,然后默默地在微信上看着国内春节的红彤彤。美国的春节没有年味,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大部分时候我们也是草草地下碗饺子吃,就算过年了。遥远的儿时记忆里,和弟弟妹妹挨家挨户地串门要糖要红包,沙炮藏在门槛边,期望谁不小心踩一脚吓一跳。待到守岁炮声一起,馅大皮薄的饺子下锅,新年的香味在空气里蹿腾。漂在他乡,每逢春节,对于故乡、故人和故事的思念,都要有个小井喷。十几年之后,终于可以和家人在春节相聚!我不停地想象着家人脸上的笑容,想象着大家围着一桌菜,互相攘来攘去地夹菜、倒酒,想象我们如何开心地拥抱,想象家人如何亲昵地把女儿抱在膝头。

旧金山直飞我的家乡青岛。到达青岛后,我们休整了一天,顾不上喘息,赶在年前飞到我老公的家乡,山西大同。从我们抵达大同的那一刻开始,故事已经不按我们计划的走向发展。孩子第二天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呕吐、严重咳嗽。去了当地医院,一顿效率颇高的化验操作,很快地见到了医生。医生四两拨千斤地给戳了几个大字在病历上:白细胞过高,CRP值高,支气管炎,需住院治疗。可是,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可是,我们还计划初二回青岛呢!我迅速掏出手机,想问一下孩子在美国的儿医的第二意见。屋漏偏逢连阴雨,美国号码这时候又给掉链子,无法接通任何美国打进来的电话,试了几次后,我无奈地仰起头,想止住打转的泪珠。“算了,当地病当地治,住吧。”当天下午我们决定住院。

住院前测血氧孩子才85%,心跳将近200跳每分钟,我看医生当时也吓出一身冷汗。赶快加床,开始输液。孩子小小的手掌还没有手机屏幕大,一根针扎了进去,绷带缠紧,准备着接受涓涓不断地药物的输入。我的心却在一点点被掏空。

在我们这个小家挣扎的时刻,新型冠状病毒的新闻在几天内铺满了朋友圈和各种媒体。原本我们只是焦虑孩子这次生病的康复情况,现在隐隐觉得我们将要面临一场更大的风暴。

我和老公商量是否需要提前回美国。原本计划把孩子留在中国给爷爷奶奶照顾一段时间,等我待产时再一起回美国,但是明显这个计划已经行不通。怎么办?这场危机的严重程度,并没有给我们很多选择,因为可能的后果太严重——万一孩子再生病,两个老人人手不够,没办法这样日夜陪床照顾,而且国内儿科高强度的输液治疗怕孩子吃不消。万一新冠疫情扩散,就不是想不想回美国,而是能不能回的问题了。

我们火速决定孩子一康复,马上改票回美国。原本初八的机票,我们改到了初四。

一家子,两代四人,老弱病残孕占了四个,在医院儿童发热、呼吸科进进出出,轮班陪床,三天下来疲惫全写在了紫黑的眼窝里。

好在孩子在明显好转,各项指标都慢慢稳定下来。赶在除夕夜,我们暂时接孩子回家,包了一顿饺子,几个简单的小菜,一家人就算过年了。当我们都沉入谷底,欲望的外衣被剥离,剩下的只有内核最朴素的渴望。我想象着湖北有多少家庭因为疫情分崩离析,隔绝两地。我们眼前的饭菜虽然简单,但是我们至少能和家人健康平安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年了。

临时计划带爷爷一起回美国,可以帮忙照顾我们这个双职工的小家。美国旅行签证有在美国内待不能超过半年限制,所以“候鸟”老人的时间都要精打细算。我的预产期在五月初,于是我们计划奶奶4月再来美国。不巧爷爷在出发前一天身体不适,怕他严重,也怕各地隔离政策变化,于是决定我们一家三口先回美国,爷爷过几日再飞。一波三折这才第一折,事情才刚刚开始。

1月28日,我和老公带娃登上11个小时的直飞航班飞往旧金山。登机人数不足一半,机舱里格外安静。所有人都全程带着口罩,忍受着密闭空间和口罩压迫的双重窒息。孩子实在没办法戴口罩,我们一登机就拼命地擦拭座椅和所有孩子可能接触到的地方。

飞机上还要继续给孩子喂消炎药,加之她刚恢复,时常梦中惊叫,发出嚎鸣。有一次突然大哭,我又哄又抱也无济于事,情绪慢慢崩溃中。不经意间,邻座一个阿姨递过来一支棒棒糖,孩子好像也被突然的善意打动,停止了嚎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棒棒糖。谢天谢地!我接过糖,给她打开,郑重其事地递给孩子,这是她人生吃的第一个棒棒糖,来自一个带着口罩、我们都看不清模样的陌生阿姨。末日也有温情。

终于,我们回到了美国的家,10天的行程,一半在医院,一半在路上。泪水流了无数,无数的情感交织,让我们从里到外,身心俱惫。

一到家,我们全部换洗完,马上带娃去看了她的儿医。做了肺部的检查,领了新药后,我们继续在家给孩子治疗,我们也自我隔离。吃喝都靠湾区丰富的餐饮和百货外送服务,我在手机上采购生活必需品和食物,这样不需要接触人,也不至于饿死…

就在我们刚刚要喘口气的时候,老公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美国发布旅行禁令。按照原计划,爷爷飞机到达的时间肯定是晚了,我们又一次面对一个需要快速决定的选择题,爷爷是来还是不来?来的话,需要改签一个航班可以赶在禁令起效前抵达美国。如果不来,我们需要马上请假,找短期babysitter在家照顾娃,到她完全康复才能再送回幼儿园。每一个选项后面都跟着一连串的动作,需要我们去按步执行,哪一环错了晚了我们之后都会很被动。

老公看了机票,决定走前者,改签到禁令起效前的某一个航班。迅速打电话给东航,得知还有一张需要转机的票,最后一张,2000刀单程,要还是不要。要知道平常中美间的往返票也才6-700刀上下!但是既然已经决定,要!之后就是火速通知爷爷打包行李,确认胰岛素针剂够用。最麻烦的一环还是找到愿意进京的包车。

还有不到20小时就要从大同赶到北京国际机场,眼下年关还没出,疫情发展未卜,并没有很多司机愿意说走就走。奶奶打了一圈电话,找到一个,中间又突然和司机断联,恐慌中终于确定了一辆车。爷爷的行李简单到只有一个背包和小登机箱,此时此刻人能按时赶到是最重要的。对于手机和电子产品不是非常灵光的爷爷,在奶奶再三“记得充电”,“记得随时打电话”的叮嘱里,匆忙入京。

一晚上,我们不停地刷着家人微信群,给爷爷打电话,就怕路上有障碍或者其他紧急情况。焦灼中,爷爷终于抵达北京国际机场旁的酒店。我和老公硬是挺到美国时间凌晨三点,确认入住和一切稳妥后,才倒头昏睡过去。晚上我做了很多梦,有一个梦是梦见有人要拿走女儿最喜欢的毛绒熊猫,在梦里我努力尝试很冷静地解释,“虽然只是一个毛绒熊猫,但是对于孩子,这不是一个物品,而是一个很重要的陪伴。”早上醒来,查看新冠病毒死亡病例继续攀升,感叹多少家庭被瞬间剥夺了他们曾经习以为常的存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从此没了他们的陪伴,他们又能找谁去求一个解释呢?

美西时间2月1日中午12点,国内2月2日凌晨4点,爷爷抵达T2办理登机手续。坏消息来得非常直接——即便飞机抵达美国时间是在禁令起效前5小时,但是东航已经不再办理非美国公民和绿卡持有者的登机手续,也就是说,不让飞了。同班还有想赶在窗口关闭前回美的学生,也一并被拒。

爷爷打过来电话,语气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说他一会就去坐高铁返家。他或许不想让我们听出他的失望。“至少我们试过了。”老公在家人群里安慰道。

高铁飞驰,载着爷爷朝家的方向奔去,我们一家人的空间距离却越来越远。短短几日的相聚,回想起来幸福又苍凉。十年的期盼,“回家过年”,匆匆地被这场无声的风暴掩盖。虽说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家人未来也可以再见,似乎没有必要过多感伤,但是我们有感慨遗憾的权利。毕竟团聚的日子并不是天天有。

爷爷到家后,奶奶发来微信,说安全到家了。奶奶还半开玩笑地说爷爷进门的第一句话是“孙女哪儿去了?” 孙女明明在我们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这危情48小时的奔波,是不是孙女支撑着这个快70岁的老人忍受反反复复的折腾,回到家不假思索地第一时间想确认孩子没事。可怜天下父母心,更可怜的是天下父母的父母的心。

气球最后的一点气也被扎漏。下午我泄气又疲惫地大睡了一场,孩子甩给老公,虽然他也感冒了,他心里也不痛快。我知道,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我们做了两手准备,可以雇人,可以请假到孩子完全康复再送回幼儿园,我们还是有别的选择的。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挫败感依然无法挥去。即便我们用最高的效率去做决策并执行,并不能保证事情会像计划中一样实现。人生一课,和平时期的生活循规蹈矩,让我们慢慢习惯了一种高度可控带来的安全感;特殊时期的生活未知而狂躁,把我们从日常的轨道甩出,恢复常态需要时间。

“这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惨的一个年。”老公说道,

“至少咱们见到家人了,至少咱们顺利回到美国来了,至少孩子没事。”嘴上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也止不住叹息,但是至少,我们都还健康地活着。

西答

坐标:美国 旧金山

职业:医药数据分析

易被感动,擅长把刚喝进去的鸡汤迅速化成眼泪;热爱户外,精通把刚打进去的鸡血变成汗水。

《火神山医院一位工程师在完工后的口述》

《“冒昧问一句,你这次回国没去过武汉吧?” | 美国南部的“肺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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