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狱的第六天丨单读

by 半脸, at 11 February 2020, tags : 疫情 十年 出门 口罩 快乐 生活 知道 起来

母亲在服满十年刑期后终于出狱归家,不料又赶上疫情爆发。将这两者同时消化、融入自己的生活着实不易。这样戏剧性的故事,就发生在今天的来信者半脸身上。分离、重逢、悲剧、喜剧、恐惧、快乐,时刻在我们的身上上演。将它们打碎、糅合,调剂出平淡,就是生活。

母女二人的岛

撰文:半脸

妈回来的第六天,我睡到中午醒来。前一夜在屋里熬夜,其实也未能写出多少字。我接上她后,五天几无独处。疫情当前,IPTV 的维修人员电话指挥我连好机器,她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靳东主演并出品的《精英律师》。这部剧并不是 19 年爆款,但她看得入迷。在电视连好之前,我打开笔记本播放了剧。我说,你可以坐哪舒服点看。妈说,不用。就这样很好。电脑于是被摆成电视机样,离她总会有半米距离。她看得克制,看了三集便会停止。

这是她出狱的第六天,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在教她煤气灶的使用方式后,烧菜时泄出来的气炸了一次。我说,所以阀一定要开的小一点。她说,现在这得多少钱。我说,一千多吧,但也得等到师傅。电饭锅她已煮出了三锅饭。她说,真可怕。便不再触碰煤气阀。吃饭时她讲,打饭时那人多缺德么你知道么,把丸子都捞走了,后面一个人就只能分一个。就这样的丸子。她手指比划出个圈。我问,那队长不知道么。又问菜咸么,我其实加了两遍盐。她说刚刚好。那队长不知道,知道不就完了么。

还有些时候,她说的很快。那里的生活你根本无法想象。重音在根本,她握着东西在空中点了两下。在她的说速里,事件接连爆裂,语调却像是介绍路上奇景。我则点头将话题引到别处。我说姥姥吃蒸鸡蛋糕时不要香油。拌黄瓜时要欻成丝。在胃口好的时候,梭蟹肥时放姜丝蒸过,她能吃三只。我手机里其实有照片,里面的姥越来越瘦,表情渐如陷茫然的梦里。我也可能困惑,没有把照片一一展示的魄力。

这毕竟是十年刑期,回望本身就是一项大工程。在接她回家前,我跟发小开口,我怕人被剥夺了快乐的能力。类似的矫情念头有如荆棘。我在荆棘丛中看天空大小。发小回复得慎重又聪明。说,这个能否愉快的权利应该交给她。我有点愤怒,但也怒无所指。接人的前夜,该城大雾。酒店旁破败的旧日大舞厅,就像是一颗尘封了十多年的心脏。凌晨看时依旧灰暗。雾气、闹市与疏离,我没时间细加琢磨。整夜怕酒店静鬼。凌晨我紧紧戴着口罩,拎衣服走着,却看到一片南归的大鸟,静静地互引,飞过监区上方。……接上妈后,离开法务的警车,我们走往火车站,广场上她脚步飘忽,确是一条诡异的直线。我拉她新穿的棉服衣角,偶尔胳膊肘碰撞。我有点尴尬,像一根导航,字正腔圆地给她讲事物的变化。

重重变化正被悄然定格。彼时疫情已成实时热搜。我递交衣服时塞了医用口罩,但她没有收到。后又拿出新的叮嘱她戴好。她听了建议,别耳朵时手微微地抖。车站人流密集,亦是省城中转大站。站内并无预防提示,有许多孩子毫无防护。我说,武汉封城了。能听到邻座也在议论疫情。一切都尚不明确。妈点点头。这之后六天,我看到了三篇该站停靠的火车急寻报道。脑中便不断回想路线场景,是否有咳嗽的人离我们过近,他们谁可能携带病毒?根本无从确定。候车时对座男人猛咳了起来,明明隔着几米。但我说,我们起来排队吧。便带妈走到靠墙一侧,告诉她人工闸口和自动的区别。我在焦虑这些时,妈坐在电脑前看剧。每一集她都似乎看过,但又都未能看完。她说,突然就给你停了,就是不让你看完。而她们端正地坐着,也不能串到别的房去。后来有人告诉她,现在网上就能找着,看什么都有。后入监的人推荐了部电影。她说,那电视剧能找出来,她一定要反复看了。

到家后没多久,夜里我有了感冒症状。鼻腔略有不适,瞬间就恐惧起来。推了朋友的饭局。对方也很警惕,发来很忙以后再见的表情。我自觉老实在家,时时关注全国防疫,不断翻刷朋友圈和各门户网站。财新,央视,丁香园,查看肺炎症状。觉得脱轨般的不现实。而妈收拾起故去的姥姥的房间,像活在另一轨道里。她很振奋,也很愉快。她扔掉库存无用的旧物,不时拿起一样东西,笑眯眯地说物的来历。怎么会保存的这么好,她说。我则转述疫情,说这病就像当年广东的 SARS。那时电视还没通好,她接受着我说的消息。SARS 时她去看望某得过病的大姐,他们都不敢上楼,就她敢上去。她记得当年的钟南山。路边有一家药厂曾起死回生。很快,旧物摊满房间。它们只在款式和成色上显出年轮,她有如探险。将屋子布置成雨林。

探险时时发生。我们下火车转了地铁,走回街区时,妈说,其实没什么变化嘛,还以为真翻天覆地,她们说变化老大了。我说,主要还是网络,你看不到的部分。她说是。年三十时,五福要开奖了,我请她来点击。回答她红包最大有过多少。妈站起来,弯身伸出食指,另一手接过手机。我也站起来了,看她点出 3.08 元。我说,还不错,以后这可能就是过年传统了。我们听主持人互动广告。她说,那马云是很厉害。我嗯了一声。后来她说错应用名字。但电视剧的演员,她记得比我清楚。

我不知道马云能解释几年的时代。妈收拾起了家。我们基本哪儿也没去。更不曾出门远逛,去看看这城的变化。第六天中午,我晚睡起来,看到桌布换成她找出的旧布料,手写本整体被移。我唉了一声,你收拾桌子,看这些本子了么?问的已经小心。妈站在客厅另一头,穿着找出的旧塑料围裙。没有啊,她说,我知道你的毛病,你灯亮着我都没进去给你关。我说,这些本子真的不能看,谁都没法给看。她说,你怎么这么不信任人呢,我是你妈,再说了看了又能怎么样呢。我说,真的不行。

我们就这么争执了起来。我有些无力,这无力感无法溯源。监区,落叶,坠落的大鸟。最后我出了家门,走之前给她重新连好电视网线。我说我会回来做晚饭,她没再出声。这城我熟,却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这时还没强调要洗手的事。走进商场,迎面还有人互相避让。坐下后,我看到一对情侣戴着口罩大笑。而店员也戴着口罩温和讲话。另一在整理笔记的顾客与我隔着。她专注而认真。就是这店里寥寥可观的人。彼时还有这种场面,延续着原本生活的面貌。我有点想哭。但哭的莫名其妙,是感动于自己出门后的发现,还是可怜这份无力可为?我给某篇武汉日记留了言——我们的恐惧也无法遮挡的深刻快乐是什么?

往内自观,我太害怕了。

我一想到要解释这十年,就觉得疲累。它们已然过去。但却在彼刻变成攻击我的战场。那里原本早已焦荒。我看着凌乱又色泽大变的客厅,曾想也许是我的旁观,而让那十年时光在翻出的旧物上还魂。它们——蜕皮的深色块料,不明年代的帽子,过保质期的美妆用品,停用的纸张书本电器,并不是什么温馨的回忆载体,而只是被弃用十年的尘封物件,无辜又蛮横地摊开。要以其价值,覆盖着屋内十年生活的平淡。乱出了一片失控丛林。它们该慢慢地来。

妈指责我不信任人,是不是就因为我态度不好所以表亲们没来,甚至对姥是不是就这个态度,也不用写了,写的东西有人看么,人品不行还做什么。我反驳了几句,这十年还不够证明么。

我们都有些歇斯底里。或者是我错了,前几天的平和不过遮掩。像覆盖了东北的白雪,但还没完全渗入土地。我接她回来,疫情当前,不知该向哪主动,释放我们对生活的期待。冲突暴露的不是智力问题,而是情感。而妈坐在黄色布艺沙发上,用旧而做工精细的棉衣捂到脖子,转过头去,别扭的像暴君入魂的孩子。我靠着挂衣服的铁杆。真实的意图一时无法传达,所说的为误解添加砝码。

我们就这么开始了生活。早有一个无法名状的表达之跃困扰着我。我说不出来。原本就已十年的中空,有很实在的修补要做。第七天上午,我们又就信任与否争执了几句。我请出长辈来劝,妈却没有说话……最后我决定放手,就算她判断我是个坏人也不再解释。给她尊重与自由。妈继续收拾着屋子,出门买菜。我来做饭,算是又恢复了平和。她看起电视新闻,跟我讲报道内容。她出门看到,卖东西的谁谁说可能要封城,方便面都要限购六包了。她也紧张起来,不再让我出门。我有时候待累了,说要回屋静静,她说你去,自己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妈和曾经的狱友联系,对方待她很好,分过食物给她。那阿姨现正在家带孩子,也哪都不去了。妈学给我,你知道她们怎么分鸡腿么?就那么一小丝儿。她们煲起电话粥,聊疫情和微信,她没提“我女儿”这三个字。后来等她电话起头就说到我,我想,应该是真没问题了。

就像是在一处荒岛上再次相逢。而互为慌乱与忐忑。我则在荒岛上习住太久,重又遇到有心同住的人类。她说她是我妈妈,而我徒生一种窘迫与自责。

家里的挂钟安了电池,指的时间累日延迟。安电池之时,妈整理起仓库样的书房,两只腿快速地动着。她看到什么,便穿上试试。说,你看这个多好,真不用买不是么。我说,不用那么着急,慢慢来。要不一时也没事情做。屋内捱不住时间,电器门窗各有问题。大风袭卷的某夜,坏损的贴胶拉门总被风顶开,我于是贴上一大块深灰色墙纸。看来格外显眼。如今时间特殊,一时也找不到师傅。妈看了会儿电视,便回了屋里。我翻着手机,又接受了一轮信息扫荡。一时激愤也发了条状态,发现并无人关心。或者他们看了,只是彼此沉默。我想起了妈,于是又从床上坐起,走过那报慢时间的钟。我说,你这么早……话没说完,听到歇灯的屋内,已响起短重的鼾声。

后记(第六日之后)

妈坐在客厅,托手忍受夜晚袭击的腮肿疼痛,常是不发一言。除非我问她,或她想起了什么的喊我小名。然而客厅偏冷,停了暖气缴费的夜越发凉起。妈却不要电热毯。电视机的色差调过后,妈笑说,终于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睛了。吃过药,她好了些。我则穿着长裤棉衣,夜晚在屋里打字。习惯这有如洞穴一样的生活。那么诱惑我们的烛光会是什么。妈上午赶着市场允许营业的时间买菜,被催赶时匆匆收尾,像母兽叼回入洞的食物。又特别说起某卖菜的阿姨很好。我则期盼安全感能在这一餐一饭中架构起来。隔了三天出门,再次走近商圈,过于静空的道路或者双层布口罩的压抑,让我觉得眩晕。货架上的商品几无人动,甚至许多亮灯的商家并无任何活人。有一些毛绒的挂件依旧可爱,却令人想到它们已是有了污名的商品。到家后,我用滴露兑水擦拭书包、外套、手机和公交卡。妈反复问,外面是不是可冷了。我也反复回答,不冷,就是呼吸太难了。

后来日子似乎渐入平淡。我晚睡晚起,醒来边做午饭边听财新。偶尔焦虑与疲乏侵袭,积压到晚上,便无法轻易入睡。谁能想到现在这一切的发生?间或觉得这状况有些可怜。比起它缓慢生长的速度,摧毁则如久埋而喷涌的岩浆。……有太多事情无法弥补。只能先看向它的久破不堪。十五这天,妈出门,买回了许多菜。一袋五元的海菜,我说她买错了。她随后说我菜做的不行。又说,是红烧做得太好,其他就一般了。没多久我看到群聊消息,朋友提醒近处有确诊病例。我身体正觉得不适。查清消息后,我记下要交代的几句话。想到妈可能比我更怯于面对这一切,便决心振奋。并没有更优的解来度化这一切。只有成熟的面对,与深刻的快乐。我信任深刻的快乐。

自征文以来,我们收到了大量来稿,如实写下了他们在疫情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会是一份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

投稿邮箱:anonymous@owspa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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