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湖北人流落在北京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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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不查。不看。就是一句话，湖北的一律不许进。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43个故事 —

一

2月17日中午，我和老公重新回到徐州老家。

在此之前的24小时，我这个没有回过湖北的湖北人，因为420开头的身份证，经历了被阻拦而流落街头的北京一夜。

2月16日中午，我们从徐州到北京南站，打车到小区，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通行问题。之前听说北京查得严，但有提前回京的同事顺利进入小区，我想我没去过湖北，也没到过其他重点疫区，应该也没有问题。

加之老公的公司缺人手，希望我们早回来早隔离早复工，我俩就决定返京。

知道外地人回京要自行隔离14天，进小区之前，我和老公还特地去便利店买了2桶5升的纯净水和一桶油。

我们的荒诞故事，是从晚上10点开始的。

小区门口支着一个行军帐篷。五六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大爷在轮岗值班。查看了我的湖北身份证后，保安拒绝我进入小区。我据理力争。不久，另一个大爷从小区里走了出来。大爷没有穿制服，60岁左右，北京口音。

大爷问我：“怎么回事儿，你说你们从徐州过来的，没有到过湖北，有证明吗？”

我把刚刚对保安说过的话重新解释了一遍，我1月18号从北京去老公的老家，在徐州的一个村子待了一个月，一直到今天回北京，中间连村子都没出去过，也绝对没有回过湖北。

我还把电信查询的近14天的行程信息给他们看：

_尊敬的客户，您好！根据您的授权查询，您于近14日内曾到访：徐州。_此为公益服务，查询结果仅供参考，不作为最终判定依据。

运营商的查询记录 | 作者供图

大爷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复，“你给我看这些没用，湖北的就是不能进。”

我想，既然不相信我，他们可以自己去查。我让他们拿着我的身份信息去查我的记录。大爷说，“没权限，查不了。”

我继续出示车票的记录给他们。大爷不看。

不信。不查。不看。就是一句话，湖北的一律不许进。

过了不久，另一个大叔开车到了现场。应该是一个级别更高的警务工作站的领导。

大叔说话之前，特地叮嘱保安给他录像，我老公也警觉地拿起了手机拍他，那场面好像是谍战片，敌我双方都掏出了武器指着对方。

大叔说话的内容大致相似：

第一，我们没有权限调查你的个人信息，你身份是湖北的，你说你没去过湖北，我们也不能信。

第二，我们要对整个小区负责。我们和自如沟通过了，谁家孩子谁抱走。你们找自如管家。

第三，非常时期非常对待，我们这么做合情合理。你们想办法自行隔离。总而言之，湖北的一律不许进。

之前大爷曾提出要看证明，老公本打算联系村里，因为湖北人的身份，我在村里备份过个人信息。但和那位大叔沟通之后，连证明都不接受了。

这些人站在那里，像复读机一样，反反复复强调是为了对小区居民负责，希望我们理解。我和我老公在北京有稳定的工作，按时缴纳五险一金，按时缴纳房租，我们也是小区居民的一部分，谁来对我们负责。

这个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我们。

二

现场沟通无效后，我和老公开始打各种热线电话。我想，多找点电话，应该总能把问题解决。毕竟我真的没回过湖北。

我们给自如管家打电话。管家回复，和社区沟通了，得不到通融。管家小哥很自责，怪自己漏了通知我最近不要回来。他说，我不是个例，但前几天遇到这种情况还能帮忙找整租房源，让我们暂住隔离。

“现在全顺义的小区都是这样，哪里都进不去。我建议你们先找酒店住下来。”

挂断自如的电话，我开始打12345市长热线，但一直都在等待接听状态。打110，总机接到顺义分机，接线员听我说了情况之后，告知这事儿不在110的管辖范围之内，让我打12345市长热线。

于是我们继续拨12345，仍然无人接听。

在此期间，有一对情侣拖着大包小包回小区。保安只是口头询问他们有没有去过疫区，俩人说没有，登记身份信息后，直接给放行了。

我提出质疑，凭什么他们说他们没去过疫区你们就信，我说我没回过湖北并且我还有证据，你们就是不信。他们含糊其辞，但还是那句话，湖北人一律不许进。

就这样在小区门口耗到12点，虽然穿着羽绒服，但扛不住北京冬夜的寒气，我开始流鼻水。老公让我去隔壁便利店暖暖。因为他不是湖北身份，希望保安能让他进去先放行李，但依然被拒绝。

老公还在苦口婆心地游说。我被冻得又气又冷，一刻都不想待在那里。我决定先去找间酒店，不然真的冻感冒了，就哪里都回不去了。

我们放弃沟通，朝离社区最近的酒店走去。去酒店的途中，老公终于打通了12345。我们把情况复述了一遍，接线员边敲键盘边应着，说会反映给有关部门解决。我问要多久能给解决，她说不一定。

我又问：“今晚行吗？”她说：“不敢保证。”

我们只能放弃电话求助。

离我们最近的酒店并没营业。顺义其他酒店分布得较散，怕白跑，只好挨个打电话问，收不收近五十天没回过湖北的湖北人。

答案都是不收。

我们在路上找酒店 | 作者供图

我们俩站在十字路口，万分无助，打了最后一间酒店的电话。答案依然是“不接收湖北人”。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知道附近有什么酒店是接收的吗？”对方说：“不太清楚，这种情况可能需要去派出所报备。”我再次拨通了110。

一个北京口音的男民警接了电话，听到我们的陈述后，告诉我们会和社区沟通。当晚我也记不清到底说了多少遍“我，一个没有去过湖北的湖北人被拒绝进入小区”。越往后，话里夹杂的情绪越多。

得知北京民警愿意帮我们沟通，我欢呼雀跃，想着终于有希望不受冻了。

从12点28分到凌晨1点05分，我们和民警前后一共打了7通电话。民警帮我们联系了社区居委会、隔离点和好几家酒店。

但他的遭遇，并没有比我们好多少。

其中一间集中接收的酒店隔离点，就是离我们小区最近的那家酒店，我们正好站在酒店门口，甚至能隔着玻璃听见民警和里头值班人员的沟通电话（电话开了免提），当值班人员说，要进去必须得到镇长同意后，我听到了民警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叹息。

民警在电话中对我们说，他会再去联系顺义的其他酒店，现在外面天寒地冻的，要先帮我们找个落脚地。明天白天再解决社区的问题。

他让我们问清楚，居委会需要哪些证明才能让我进去，派出所会协助解决。

三

凌晨1点多，民警打来最后一通电话，结果和我们预想的一样，顺义区没有酒店愿意接待湖北人。他很无奈。

我和老公决定当晚就离开北京，返程。

我们打了一辆滴滴，等车的时候，过去4个小时的恐慌仍在延续。我和老公都非常害怕滴滴司机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要打车去南站，或者需要查看我们的身份证，拒载湖北人。

所幸的是，滴滴司机没有和我们过多交谈。

2点半左右，我们到了南站进站口，才发现北京南站并不是24小时营业，此时它已经大门紧闭。

我们看到底下的站台火车通道大厅，灯是亮着的。试图找到出站口的入口，但发现下楼的唯一方法就是从高架上绕个大弯走下去。

最后我俩只能找了个避风处，尽量来回走路活动身体，避免被冻感冒。

早上5点，南站终于开门了。我们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车票。

从前一天中午吃完午饭，一直到第二天上午6点，我们都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去北京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摘口罩，想着忍一忍到家就能吃到热饭。结果饭没吃上，倒是提了一桶油回去。

进小区前买的两桶水被我们丢了，那桶油没舍得丢，就一路拎回了家。

我随身带了一块香皂。买完车票，终于扛不住饥饿，找地方洗手，然后和老公在车站吃了顿早饭。7点上车后，我很快就睡过去了。

8点左右，我接到了一个北京的私人电话，一听又是派出所民警，他再次核实我们的身份证号等信息，说会再去跟居委会沟通解决。

他的语气里透着无奈和疲惫，说昨晚实在太晚了，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也没能解决问题。现在是白天，各个单位都上班了，比较容易办事。

我们感谢他又对他感到抱歉，昨晚值班一宿，今天下了班还在想着帮我们解决问题。

我告诉他，我们已经坐上了返程高铁，谢过他之后，祝他平安保重。

过了不久，顺义食品药监局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民警跟他们反馈了我们的情况，他们能帮我们协调回社区，或者安排进相应的集中隔离点。

我们再次谢过，也表达了我们的想法，希望能把具体办事的流程公布出来，和社区做一个沟通，不然会反复遇到这样的问题。

接完这两通电话，我的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离家24个小时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家自行隔离，又累又饿又困。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我们撒谎说，北京的小区现在不让外地人进去，我们在酒店住了一晚，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班车回来。

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北京。

口述 | 徐畅

撰文 | 周披萨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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