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爆发激化伊朗社会矛盾,中国人纷纷逃离

新冠疫情让处于美国制裁中的伊朗经济雪上加霜,也给本已激化的社会对立火上浇油,对于伊朗政权而言,眼下可能是伊斯兰革命40年来最危险的时刻

*************************李斯洋 | 文*************************

马克 | 编辑 

伊朗的新冠肺炎疫情正在“爆发式”蔓延。2月19日,伊朗报告了首两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两名确诊患者于当天离世。截至 3月5日,伊朗官方公布的累计确诊病例已达2922例,其中死亡92例,死亡率约3.14%。湖北在差不多同一阶段的死亡率是3.24%(2月1日)。

伊朗政府和民众的反应却“慢半拍”,人们继续着往日的生活节奏,同时伊朗医疗资源不足、官媒缺乏引导,这让旅居在伊朗的中国人纷纷踏上“逃离德黑兰”之路。

疫情不仅波及伊朗民众,也在政府系统中肆虐。截至3月3日,伊朗议会290名议员中至少有23名已确诊感染,比例高达8%,伊朗议会已经无限期休会,议员们也被要求不得和公众会面。此外,伊朗卫生部副部长、副总统、工业部部长等多名高官也已确诊,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一名高级顾问因感染新冠肺炎死亡。

人们担心,一旦伊朗疫情失控,整个中东的防控局势都将陷入危局。截至3月3日,已经有至少10个中东国家发现伊朗的输入病例,中国北京2月29日也发现2例来自伊朗什叶派圣城库姆的确诊病例,二人均为中国籍。

面对日益严峻的形势,袖哈梅内伊3月3日要求军队协助卫生部抗击疫情。据半岛电视台报道,伊朗政府正在考虑动员30万名士兵和志愿者。当天,伊朗宣布暂时释放5.4万名囚犯,以防止新冠病毒进一步传播。伊朗版“火神山”医院也在中部城市亚兹德动工兴建。

对于伊朗政权而言,此次疫情将本已高涨的民众不满情绪进一步激化,在美国严厉制裁下困难重重的经济也因此雪上加霜,眼下可能是伊斯兰革命40年来最危险的时刻。

逃离德黑兰

“我只想早点回到国内。”在德黑兰大学读研的中国留学生张艺豪告诉《财经》记者,想要逃离伊朗的外国人太多了,每天都把办理离境签证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考虑到伊朗的医疗条件,再加上官方和民众都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张艺豪觉得伊朗的疫情已在失控前夜。“一想起武汉封城那几日‘一床难求’的场面,我就更坚定了回国的想法。”

每天,伊朗政府公布的新冠病例数都在大幅攀升,但很多生活在伊朗的人认为真实情况只会更糟。

为了避免与人接触,张艺豪去办理离境签证时宁愿步行,沿途经过的甜食店、饭店和银行都和往常一模一样,菲尔多西广场依旧密密麻麻地挤着换汇人,没有任何人戴口罩。

在逃离德黑兰的外国人中,中国人对疫情的反应更为敏感,不仅民间自筹回国包机,中国驻伊朗大使馆也积极协调。3月4日下午,从德黑兰出发的146名中国公民在使馆协调下乘坐南航CZ3002航班落地兰州机场,旋即被送至兰州新区后备医院集中隔离观察。

在伊朗德黑兰旅居十年、现在旅行社工作的陈春(化名)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打算和家人搬到德黑兰郊区躲避风头。“现在市区已经成重灾区,郊区毕竟人口密度小,疫情要轻很多。我们屯好粮食,尽量不出门,还是能够抵挡一阵。”陈春告诉《财经》记者。

“我的感受是中国人很恐慌,但伊朗人很悠哉。”陈春不时向身边的伊朗人描述新冠肺炎多么可怕,叮嘱他们戴口罩、勤洗手、买消毒液,但他们觉得这是过度反应。

在电视上,伊朗官方也营造出一种疫情不是什么大问题的气氛,告诉民众要正常上班,平日做好常规防护即可。甚至告诉民众没必要戴口罩。只有医人员和患者才需要戴。因此即便是疫情最严重的库姆,戴口罩的人也屈指可数。

近些天,德黑兰的地铁、大街、学校等公共区域开始有了洒水车消毒作业。但陈春认为,“公共区域消毒的作用远远比不上一个口罩。”

为了呼吁伊朗民间重视疫情,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陈彬彬志愿组建了一个防疫互助小组,通过制作波斯语宣传视频和翻译防疫资料,让伊朗民众意识到这个病传染性很强。陈彬彬向《财经》记者介绍,互助小组里不仅有许多翻译志愿者,还有大使馆工作人员、伊朗学者和驻伊媒体的参与。

伊朗的风俗习惯也给疫情扩散埋下隐患。伊朗人家庭观念很重,家族成员过去常常同住一个屋檐下,现在彼此间也居住的很近,平日里走动频繁,每周末都有家庭聚会。此外,伊朗是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人们周五会聚集到清真寺做礼拜,这些习俗都大大增加了病毒传播的风险。

随着疫情升级,伊朗政府也逐渐加大了应对力度。

社会与政治危机激化

“疫情给伊朗的经济、社会和政局带来的冲击,已经到了自1979伊斯兰革命以来最危机的关口,其严重程度不亚于两伊战争。”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北非研究所殷罡告诉《财经》记者。

2018年5月自美国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后,对伊朗实行前所未有的严厉制裁,重创了伊朗的经济,导致其2019年GDP下滑约9%。新冠疫情的爆发进一步加剧了危机,殷罡预测,今年伊朗GDP下滑将超过20%。

美国制裁对伊朗的打击是全方面的,不仅掐断了伊朗对外贸易的美元结算通道,使伊朗的国际贸易基本瘫痪,本币大幅贬值,还使伊朗石油出口一度“清零”,造成财政收入大幅缩水。短短几年间,伊朗民众的生活水平明显倒退。

对此陈春有着切身的体会,“物价飞涨是‘肉眼可见’的,今天一个标价1万里亚尔的东西明天就变成2万,一个月工资去一次超市就差不多没了。”

因为本币大幅贬值,伊朗人不得不去黑市购买外币保值,德黑兰著名地标菲尔多西广场就是一处外汇黑市聚集地。“我身边的很多伊朗人,手里都不敢大量持有本国货币,但越是抢购外币,本国货币就越贬值,陷入了恶性循环。”陈春说。

即便疫情如此严重,伊朗人也不愿放弃手头的工作,因为根本不敢存钱。很多伊朗人过上了以日结工为生的日子,每天的收入只够满足当天的开销,一旦无法工作,很多人就会立刻食不果腹。

2019年7月,伊朗对中国公民实行单方面免签入境政策,带动中国游客数量翻倍。很多中国人原本将伊朗列入春节长假的目的地,伊朗的酒旅餐饮业也希望借春节发力,但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伊朗旅游业降至冰点。

疫情加重了伊朗本就激化的社会对立情绪。2月21日伊朗议会的选举结果印证了这一点。据伊朗内政部公布的数据,当政的改革派仅仅获得20个席位,保守派取得大胜,在总共290个议席中斩获221个席位,其中包括首都德黑兰的全部30个席位。此外,此次投票率仅为42.57%,创下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的最低水平,其首都德黑兰投票率更是低至25.4%。

“民众对伊朗改革派统治者和经济状况普遍不满,保守派借此迎合民众情绪取得大胜。”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金良祥告诉《财经》记者。

当局控制疫情不力,更加激化了民众的不满情绪。很多民众认为政府瞒报了确诊人数,人民圣战者组织甚至散布谣言称病例已达6万。“伊朗政府或许没有瞒报,只是他们也没有途径拿到真实数据,但可以肯定,真实的病患数据比政府公布的多。”金良祥表示。

今年1月,受民众拥戴的苏莱曼尼被美国刺杀后,当局的“报复”反应平平,加之又“失手”击毁乌航客机造成176名伊朗人遇难,加剧了伊朗改革派当局和民众间的对立。此次议会选举中,宪法监护委员会甚至否决了改革派的候选人名单。

“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对现政府的信任度已跌落至谷底。对于高层来说,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年事已高,而各方势力最近都非常活跃。”殷罡分析,哈梅内伊所要面对的不仅是疫情,而是伊斯兰革命40年来最严峻的时刻,动荡可能随时发生。

但殷罡表示,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现在还具备动员国家资源应对疫情的能力,例如调动伊斯兰革命卫队在疫情最严重的库姆新建野战医院,说明当局对军队的控制力和动员能力还比较强。

殷罡同时认为,伊朗民众和高层都是清醒的,一旦伊朗发生政治动荡,并不意味着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会放松。

对国际油价影响不大

伊朗的疫情正在向整个中东蔓延,截至3月3日,中东至少10个国家已经出现由伊朗输入的确诊病例。

“如果伊朗的疫情失控,整个中东地区都会非常危险。”金良祥表示,伊朗拥有8千万人口,又处在欧亚大陆交通线的十字路口,自古以来都是区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伊朗在中东的位置和武汉在中国“九省通衢”类似。向西和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向东和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国,向北和阿塞拜疆、土库曼斯坦等国,向南和阿拉伯半岛都有着十分密切的人员往来。

因为美国制裁的原因,伊朗对外贸易只能取道第三国来完成,这样更加剧了伊朗人在国外的流动性。“迪拜是伊朗商人做生意的重要中转站,平时正常商务往来就很频繁,加上疫情逃离伊朗的中上层人士多选择迪拜暂避。”张艺豪表示,在整个中东,伊朗商人的中转站还有很多。

疫情最严重的库姆是什叶派圣城,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众来往于库姆,也给疫情扩散带来巨大风险。2月29日北京发现两例自伊朗输入的确诊病例,均来自库姆。

伊朗疫情扩散的巨大风险引起了全世界的重视。中国于2月29日派出专家组携部分援助物资赴伊朗协助当地的疫情防控工作,美国财政部27日也发布一项豁免许可,伊朗可通过伊朗中央银行进行人道主义货物的贸易。

1979年之后,伊朗政教合一政权一贯奉行扩张性外交政策,在中东的动作频繁,不仅积极输出伊斯兰革命扩展什叶派势力,努力打造连接伊朗、伊拉克、叙利亚与黎巴嫩的“什叶派之弧”,也在宗教和贸易往来方面与自己扶持的什叶派势力互动频繁。

殷罡认为,目前伊朗在中东发力的三个方向中,伊拉克和叙利亚两个方向都处在收缩状态,仅也门“胡塞武装”方向处在进攻状态,但伊朗国力已经无法承担军费开支。“伊朗当局推行40年的对外意识形态和军事输出,已经走到了不得不调整的边缘,如果再不收缩,给周边国家制造的矛盾就会反噬自己。”殷罡说。

伊朗疫情向中东扩散对国际石油市场会产生怎样影响也是各方关注焦点。

“来自伊朗本国的影响不大,因为在美国的制裁之下,伊朗的石油甚至一滴都出口不了。”中化集团经济技术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员王能全告诉《财经》,中东的油田大都处在荒漠地区,人员很少,而且自动化水平很高,新冠疫情不会对这些国家的石油供应产生冲击。

王能全认为,目前影响国际油价的依然是需求端的急剧萎缩。“国际石油市场本就是个供过于求的市场,即便中东的石油供应受到影响,俄罗斯和美国的增产也能平衡供应。

自疫情爆发以来,布伦特原油从1月20日65.98美元/桶跌至2月28日49.92美元/桶。WIT原油从1月20日59.35美元/桶跌至2月28日45.27美元/桶,并创下11年来最大单周跌幅。

2019年中国全年原油进口量超过5亿吨,对外依存度升至72%,石油消费量达6.9亿吨,占全球总消费量14.5%。新冠疫情已给中国这个世界第一大原油进口国和第二大石油消费国带来巨大冲击。随着疫情蔓延到日本、韩国等石油进口大国,对石世界油需求的打击面将进一步扩大,反映在油价上,就是自2月20日以来的连续暴跌。

国际各大能源或咨询机构纷纷下调国际油价预期,国际能源署在2月出版的《石油市场报告》中认为,2020年全球石油消费仅增长82.5万桶/日,比年初的日增幅预测下调36.5万桶,是2011年以来最低的增长速度。国际知名能源咨询公司埃士信华迈(IHS)预测,今年一季度全球石油消费的同比增量将由此前预计的60万桶/日降为-50万桶/日,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的第二次负增长。

3月5日,布伦特原油跌0.28%,报50.98美元/桶;WTI原油跌0.24%,报46.67美元/桶。

*作者为《财经》记者*

**作者:李斯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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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蒋丽 lijiang@caijing.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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